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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玉连环 ...

  •   “这两天的庭议你也很清楚,无非是国库拨款钦差督办”,御书房内,女帝函瑛立于案前,目光极为烦闷地在桌上小山似的奏折上打了个旋儿,继而转向几步之外正垂首站着的董昭,“明冀堤决口三处,漓南、云淮两地受灾最深,百姓流离饥民处处,修堤、赈灾都是刻不容缓,可国库的状况,你是知道的。”

      董昭双眉轻锁,面容凝重异常,“诚如陛下所言,下官已责户部再三清点,国库现有的存银,已不足三百万两。”

      半敞的窗外,淅淅沥沥又是一场雨。

      “钦天监有奏,这雨仍未下透,堤坝经不起再一次的洪峰,着国库拨银一百七十万两,会同先前放出去的内府库金,专司修堤筑坝之用······剩下的再拨一百万两,作为头笔赈灾款,一并由户部下发,钦差大臣督办。”望着落雨绵绵,许函瑛的神色和语调都十分压抑。

      将女帝的话稍加润色,董丞相飞快地拟出了诏书,“这下国库近乎掏空,可赈灾的钱粮还远远不够,陛下,漓南和云淮漕运兴盛商贾云集,臣想是不是可以向她们筹募赈灾之款呢?”

      “你的意思是?”

      董丞相向女帝奉上拟好的诏书,退一步,恭敬地答道:“当然不能以朝廷的名义公昭,但若是钦差大臣在安抚灾情时劝服了她们自发捐赠,这样既有了钱粮,又顾全了朝廷的脸面,还彰显了百姓忧心于国拥戴陛下的美名,也算是一举三得。”

      浅浅一弯嘴角,许函瑛的表情却在似笑似叹中模糊,“朝野里,谁又有此能力胜任这一举三得的‘好事’啊,难道要派丞相你去吗?可要是赈个灾就连丞相都出动了,我西翎的窘境立马传遍天下,别的不说,怕是那歧蒙又要蠢蠢欲动啦。”

      “陛下言重了,朝廷里能担此大任者虽少,却并非没有”,半垂了眼,三十七岁的儒雅女子长身玉立,深绯的一品官服穿在她身上,庄重间还透着几分名士清逸,“只不过此行任重道远,需得一位品威兼美者出任钦差。”

      女帝函瑛踱步至窗栏边,一手扶上木制的边沿,“品威兼美者······丞相有适合的人选吗?”

      “人选是有,关键看陛下您的圣裁。”

      看了看出言谨慎的董昭,女帝转身走回到案边,随手拍拍摊开的雪浪纸,“写来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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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府大宅本是长皇子许慧琛下嫁武状元裴菁之时,文宗皇帝亲赐的府邸,故而虽是两代裴氏当家品性皆为恭俭,平日操持也都维持着一定的门阀规格,直到后来慧琛皇子、裴元帅以及少姑爷华岚相继离世,这才逐渐少了些讲究。

      不过每到七月上旬,因逢慧琛长皇子的忌日,许多皇亲世贵都要前来祭拜,祭奠之期又要礼仪齐备打点周到,着实忙坏了裴府仅有的小姑爷宋霜辰。

      “······府里这么忙我还要出去,真是抱歉了”,谢羽然手持垂纱斗笠,轻轻一个颔首,也流动着轻盈的舞者的飘逸,“多谢小姑爷体恤,我那故旧身上着实不大好,怕是最后一面了。”

      宋霜辰站在廊下,一面摆手让正抬供桌的家仆侧着身进祠堂,一面转过头来温和笑道:“夫人交待过,你是自家人,不用这么客气的,只要在夫人回府之前回来就行,免得她担心。”

      “放心,我自当早去早回。”谢羽然并不曾忽略这实质上的裴府“姑爷”眼底隐晦的怅然,也是,裴燕歌那样的女子看似木讷拘谨,却有着让人瞬间怦然的不自知的柔软,任谁会不心动?

      依旧微笑着,宋霜辰还想问叫家仆预备车轿了没有,却瞟见端果盘的仆人险些撞倒前面的人,“当心点儿,供果可摔不得!”

      谢羽然悄悄走开,又有仆人抬着搬着从他身边走过,可大都故作专心地快步向前,略一两个会飞快地点个头,他一概不理,月白的长衫半旧服色,然光彩仍是那般照人。

      雨下得更密了,水雾蒙蒙,模糊了一切。

      “我们谢府里出来的,哪怕是猫儿狗儿,都比外面尊贵——记住,永远记住······”那时,谢家的老姑爷厉声说毕,一头撞死在谢家宅门之前,很瘦弱的老人,却流出蜿蜒一地的鲜血。

      谢羽然深吸一口气,戴上斗笠,垂下面纱,快速地走进雨里,他这是怎么了,那些深埋心底的回忆,那些如今所有的根源,叫嚣膨胀,几乎都不能呼吸。

      出了角门,拐进偏巷,上几十年的老榕树下,一顶深蓝的四人小轿静静地等在那里,轿夫们面无表情,任凭雨打风吹。

      裴燕歌说,他已身在裴府,再不会任人轻贱;

      裴燕歌说,不会负他;

      裴燕歌说,她和他,是一家人了。

      她从不说甜言蜜语,可字字句句,都是掷地有声,他知道她是真心以待,从第一次被她救起就知道的。

      径直朝小轿走去,姿容雅艳超逸的男子喃喃自语道:“我们谢府里出来的,哪怕是猫儿狗儿,都比外面尊贵——记住,永远记住,就算境遇再怎么不堪,心也是尊贵的,要记得我们的恨,记到骨头里去,永永远远!”

      见他走近,为首的一个轿夫打起了帘子。

      坐进去,见到那个人,他长年来所背负的夙愿,也就开始了,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回不了裴燕歌的身边。

      谢羽然感觉从脚尖到牙关都在颤抖。

      他今天早上还亲手为她梳头,只是手实在很笨,勾断她好几根头发,她只微低了头,抿嘴笑笑。

      雨水很快淋透他的衣袖,那股冰凉的湿意,蔓延在四肢百骸,谢羽然忽然想起,作为官奴被公开买卖的前一晚,也是这样的雨,寒到了骨子里,于是,连眼泪都不再有温度。

      果然,忘不掉啊。

      雨幕扬洒,老榕树下,已是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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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目的高挑女子肃静而立,双手持香,向着面前的牌位深深一拜。

      身着缁衣的沈离离站在一旁,久久凝视着那尊刻有苏桐名讳的牌位,攥紧了手中的佛珠,“毓表姐,你别叹气,她说过,她是心甘情愿去死的,既然心甘情愿,我们这些旁的人又何必为她哀苦。”

      “离离,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现任的刑部侍郎钟毓压下满腔的叹息,对着曾经恋慕的表弟和悦了神色,她清楚苏桐的牺牲,可承受了这般牺牲的女帝的表现,她也清清楚楚,“你,打算这样一直待在庵里吗?”

      原本正要端茶给她的沈离离闻言一滞,但很快又将茶杯递到钟毓的面前,“等看到苏桐平反昭雪,我就出家。”

      虽然也不算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可钟毓仍感到心下钝痛,“离离你——”

      “出家人不涉俗世,所以我才带发修行,等到她的遗愿实现,我再无牵挂,以后就专心为苏桐所期待的世道,念经奉佛。”

      “你这样,教我,教我说什么好呢······”百转千回,钟毓望着眼前浅笑的青年,终究改了口,没有说出原本的“教我情何以堪”,早在许久之前,她就已错失了机会。

      沈离离看向佛陀的雕像,面上透出一种出尘的庄严,“毓表姐,不必心疼我的,我自己甘愿,只求佛祖垂怜,许我用今生的虔诚,换来世与她相守。”

      连天的雨,也有短暂停歇的时候。

      自庵中出来,钟毓缓步走到街上,明艳逼人的面容沉暗至极,大局之下,苏桐也好,沈离离也好,都太过微末,所以即使牵动了局势,亦要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阿毓阿毓,不论如何,我都为你高兴。”

      那个清俊灵秀,仿佛晨光初照在第一滴露珠上的少年,已经彻底远去,只能被铭记在回忆里。

      钟毓长长一叹,胸口闷得紧,脚下却加快了许多,她是还要走下去的,苏桐的死,离离的等,必须要走下去!

      一滴清凉,落在额上,抬头看看天,阴云密布,又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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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府里满院的海棠虽已过了花期,但株株碧意盈盈,倒也清凉悦目,然而,快步穿过林子的宋霜辰却是一脸虑色,“夫人,还是您去看看吧”,他跨出正门的铁门槛,朝站定在府外的素衣女子投去恳切的目光,“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失了体面,惹得皇上不悦,那可怎么得了啊。”

      侧过身,裴燕歌看着全身紧绷的侧室,安抚地微笑了一下,“这府里也有几个父亲大人当年的陪嫁,都是宫里出来的,有他们帮着你,怎么会有不妥呢。”

      “祭奠的事,我虽是操持过,可实在没想到皇上会来,心里总是上上下下的。”见到她的笑容,宋霜辰通身的紧张有所舒缓。

      裴燕歌瞟了一眼门内门外整齐的人群,她知道,他们的安静谦卑之下,都藏着面圣的喜悦和激动,“不用这么紧张,太过紧张,才容易出错,陛下并非苛刻的人,没事的。”当女帝还只是二皇女函瑛殿下的时候,曾在父亲病逝的深夜匆匆赶来,二人挂着眼泪坐看天明,恍如昨日。

      她愈加温和的安慰,反倒让宋霜辰惭愧起自己的小家子气来,刚想张口说话,却见两骑身着褐金武官服色的女子飞驰而来,稍远处,隐隐传来礼乐之声,“是卫戍御前的金缕卫,夫人,圣驾来了!”

      “外面越来越热闹,想来天子业已驾临了”,落珠溅玉的声音幽幽响起,谢羽然斜坐在床沿,看着倚在门口伸头眺望的小仆,幽幽一笑,“你去凑凑热闹吧,我这里不用服侍。”

      “可是······”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哪里掩得下眼中雀跃。

      “行了,去吧,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今天有点乏,这就睡了,不需要谁再伺候了。”

      小仆急急地告了个安,几步就窜出屋去。

      谢羽然慢悠悠地站起身,目光扫过房内每一样摆设,雅致而古朴,充满了裴燕歌的气息,也是方才和那小仆闲聊才知道,这间屋子,本是作为她与华岚的居室,可惜华姑爷从成亲到去逝都在连苍关,竟未住上一回,管家怕睹物伤情,也就闲置下来,没成想她迎回他时,开口就指定这一间房。

      她是真的对他有心。

      一步一步,谢羽然走出了房门,夜风流动,撩起几缕青丝,他闭上眼,唇边却绽开深深的笑意,双手轻推,合拢了门扉。

      “好久没来你这里,一点都没变,跟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女帝函瑛自入府起,便一言不发,直至上完香才开了口,“只是,海棠依旧而故人不再,越显寂寥啊。”她绵软的语调里溢满了叹息,转个方向,走倒最外面的一株海棠树下,轻抚着枝干。

      裴燕歌自然随侍其后,闻言,本就寡语的她更加沉默。

      “陛下,逝者已矣,长皇子若知陛下和裴将军的思念,必定深感欣慰,只不过还请莫要过于哀伤,一为国主,一为肱骨,都要保重身体才是。”同样跟在女帝身侧的董昭见状,免不了出言劝慰。

      许函瑛的右手仍搭在海棠树干上,她偏过头,看向肃立身后的上将军,“说起来,还是丞相提醒,朕才记起今天是慧琛皇叔的忌日,也罢,裴爱卿,以后——”

      “圣驾在此,好生大胆,竟敢无诏而入!”金缕卫选自武功高强忠心耿耿的年轻女子,喝斥的话音外冷厉。

      “我······”极其清越的嗓音,尽管只说了一个字,却细腻得宛如尘埃落地,用“动听”来形容,却是亵渎了。

      裴燕歌脸色微变,一双远山似的眉颇是意外地挑起,“陛下恕罪,此乃内府男眷,出身轻微,不识礼仪,惊扰圣驾,都是臣教导不周。”

      “内府男眷,出身轻微?哦,朕知道了,这大概就是‘那位名伶’吧。”将双手拢进袖子里,女帝玩味地上下打量起低声告罪的裴燕歌来。

      拱手躬身,裴燕歌施下礼去,狭长的眼眸里浮起一丝疑惑,声音倒还清冷如常,“是,陛下,万望恕罪。”

      轻笑了一声,许函瑛转向几步外林子深处的金缕卫,“让他过来吧,朕早就想看看是何等人物,教裴大将军如此倾心。”

      “谢陛下圣恩。”又是一声赛过暗香浮动。

      七月十四,中元节的前夜,暴雨停歇,密云中露出半边月来,虽是清亮不足,朦胧之色也别有韵味,而地上白灯笼里的烛火,足以照出一切。

      包括那个从林影间渐渐走来的男子。

      他身着雪白的长衫,外罩一件黑纱袍,头顶束髻,并无装饰,额前略有散发,其下眉峰英气逼人,双眸却微微上挑,但不见丝毫媚意,鼻骨高挺,而嘴唇虽有些薄,仍不失醉人的弧度。

      上前几步,裴燕歌刚想对着走向自己的谢羽然说些该如何御前行礼的话,他却停也未停,错身而过。

      和女帝站在一处的董昭,忽然发现向来姿态慵懒的君主,居然在这个瞬间里,僵直了身躯。

      谢羽然终于停下脚步,站定在女帝函瑛的面前,二人的距离,不足三步,烛火月光笼罩,映得他的面容白皙近乎透明。

      裴燕歌回过身,第一眼便望见他卓拔的背影,以及女帝惊慌失措的脸。

      有什么,在刚才的霎那,她失去了。

      黑色纱袍的男子并不行礼,他只是用那双流转了烛光与月色的、流丽而濛濛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西翎朝当今的主人。

      终于,许函瑛松开了交握在袖中的手,眼底,有水光闪烁,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发出了声音:“你······重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玉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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