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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天净沙 ...

  •   七月的未央京本该骄阳似火,赫赫炎炎,可因为今年反常的大雨连绵,竟一点也没有即将入伏的那种热意,微风拂面,还滚动着一股水气。

      此刻天色尚早,街面上的店铺才将开门,早点摊子倒是白烟袅袅,青石路上,行人并不多,所以,那远远传来的马蹄清响,也就格外入耳的脆亮了。

      “停住”,一声号令甫出,正前行着的朱轮华盖车立马收缰,跟随其后的几对仆役也迅速止步,只见车帘半掀,露出少年圆润的脸,“等等啊,世子大人,好像是有人打马过来了······啊!真的是裴将军呢!”

      “怎么会不是她,我认错谁,也不会认错她的。”握紧了手,还略含着青涩的鼻音的声线中,悠悠一股眷恋,徘徊流转。

      就在车内二人对话之间,青年女子身着宝蓝官服,骑一匹乌若泼墨的骏马,快速地掠过,端的是英姿飒飒,苍劲胜风。

      冬葵瞅了眼主子的脸色,咬咬牙,一把推开车门,“裴将军请留步!”

      微微偏过头,裴燕歌利落地轻扯着缰绳,□□的墨焰马短促地嘶鸣一声,飞快地掉转回来,“原来是淮安王府上出行,要我留步,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唐突将军了,对不住。”许嘉烨走下车来,一袭雪青长衫,愈发衬得他面盘如玉,眸似点漆。

      裴燕歌稍作颔首,翻身下马,一双清幽沉凝的眼睛,透出的神色与她的话音一般温和而诚恳,“是世子啊,近来可好?好像比先前见到时清减了,不会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吧?”

      她竟知道我瘦了,我在她眼中,也许,并不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然而,这样是不够的,“多谢将军关心,你这是要去上朝吧,不多耽误你了,就此别过。”少年垂下眼,挤开一抹勉强的笑容,对于你裴燕歌,我想要的,远远不止这样。

      “裴将军,世子大人今日要领着我们到云淮的封地去,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未央京呢。”眼见自家主子就要这么不咸不淡地告别心上之人,冬葵又一次充当了他最最讨厌的“聒噪又不识规矩的家仆”的角色。

      “这,事出意外,我也没准备什么,世子都已经启程了,真是失礼。”眉梢轻抬,女子狭长的眸子里泛开一抹讶异。

      忽地,沉默着的淮安世子上前一步,扬起了之前一直微低的头:“我走我的,你哪里能知道,既然不知道,又能准备什么送别礼?裴木头,在我面前,不要动不动就这礼那礼的,如你说言,我们淮安王府的男子,都是响当当的,不拘那一套俗的,罢了罢了,你要上朝,我也赶时间走,再见,不送!”

      望着眼前振振有词的俊朗少年,裴燕歌不知怎么倒觉得松了口气,比起方才那符合皇家风范的知礼公子,像这样因为坦率直言而双目灼灼生光······才是最本真的许嘉烨吧,尽管曾有过无奈与不适,到今天,她才感到,能如此本真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嘉烨世子,于再会之前,万望珍重。”

      “你也是,多多保重吧”,该死,干嘛说话说得那么温柔,鼻子又酸了,许嘉烨偏过头,清了清嗓子,使劲压下满心的落寞,离别在即,他应该对她笑一笑,无论那些不甘、悲伤,喜欢上你,其实真的很好,“希望你,还有你们裴家上下,一切安好。”

      他扬开的笑容明媚中离愁一闪而逝,漂亮得仿佛映光的流水,清澈涟漪微浮,更显炫然,裴燕歌在这个笑容里也不禁弯开了嘴角,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走向路旁的一株斜柳,“不过世子,你刚才称在下为‘裴木头’,是吗?”

      “······那、那个啊,你别介意,我说着玩的,不对,也不是玩——”

      重新走回到一脸窘迫的许嘉烨面前,端秀清正的禁军都统稍稍歪了头,唇边的浅笑还未散去,“世子的率直,总让我印象深刻”,说着,她背在身后左手伸了出来,收拢的五指中,是碧青垂绦的一支柳,“也送不了你,在此折柳相赠,祈愿世子一路平安。”

      屏住呼吸,许嘉烨摊开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支折柳,随即飞快地转过身去,“多谢了,你快走吧,误了早朝就麻烦了,我,我还要去赶船,保重!”胸口的悸动那般嚣狂,他用尽力气都压制不住,只好快步走回到马车里,让关闭的门扉掩藏起早已泪光闪闪的双眼。

      并不是爱哭的少年,可这份只关乎她的心情,却只能用眼泪去流淌,自此一别,再会时,但愿他也能像今时的她,仅余折柳相送的清淡平和。

      高拂危楼低拂尘,灞桥攀折一何频。
      思量却是无情树,不解迎人只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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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潇殿外,竹影婆娑,满室清凉,班暮竹端坐窗前,虽是一如既往地手持书卷,可目光却怔怔地停在香鼎上冉冉的轻烟之上,像是被牵引到某个无法言说的境地里似的。

      苏柳醒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位温雅的主子沉静得近乎凝固的模样,惊讶之余,又发现自己身处于班宜君的寝居,慌忙撑起身想要下床,不料牵扯了后背的伤口,一声痛呼终究没有完全抑住。

      “是我让他们放你在这儿的,安心卧着吧”,班暮竹回过神来,走到苏柳床边,秀长的眼眸里流动着一丝忧愁,“让你遭罪了,还好未曾伤及筋骨,只要敷药静养,很快就会愈合。”

      “您这样,奴才哪里当得起。”皱紧双眉,苏柳硬是撑起上身,努力挪动着想站下地去。

      叹了一声,班宜君侧身坐到榻边,一把将他按下躺好,“你当得起,我曾答应过会尽力护你周全,结果······做的并不好,现在不过是些许弥补罢了。”

      少年有伤在身,秀逸的外表因为脸色的苍白而愈发柔顺易折,然而内里的敏锐与坚持分毫未减,“斗胆请问,您答应过谁?”

      “现在,还不是你该知道的时候。”

      目光分明焦灼,但苏柳最终垂下眼,不再追问。

      “方才凰安宫那边传来旨意,说是你的伤好些以后,就到那边听差去。”班暮竹轻拂一下袖角,语调平静,声音却比往日里低沉了许多。

      “凰安宫听差?为什么?”苏柳的脑海中浮现起女帝雍容而散漫的模样,心下的千头万绪,皆自她起,明明犯了御前冲撞,明明是罪臣眷属,明明该被遗忘在这深宫一隅直到死去······

      微微勾起唇角,班宜君的表情却没什么笑意,眼里的忧色倒是更深了,“说是茶水上的都不如你手艺好,唉,陛下的心思,我也说不好。”

      “一介宫奴,陛下能有什么心思,去就是了”,抬起眼,苏柳泛开一个空蒙的浅笑,“这些日子承宜君大恩,无以为报,惟有铭记于心了。”

      班暮竹怔了片刻,继而又是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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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长使孙齐半躬着上身,双手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走到伏案阅览的女帝身侧,“陛下,给您摘来了。”托盘上放着个小小的青玉钵,玉钵里半盛清水,浮着一朵雪白的木槿花。

      “放着吧。”淡淡应了一声,女帝函瑛的视线还落在手中的奏折上。

      将青玉钵摆在桌案一角,孙齐偷瞄了眼女帝手上的折子,果然还是明冀堤决口之事,这明冀堤乃是太宗天授帝的皇长兄——曾摄政西翎的男子许明冀修建的,作用和意义都非同一般,也难怪向来倦怠朝政的陛下会如此认真。

      少顷,许函瑛“啪”地合上奏章,眉宇间满是不耐,“别扇风了,没的心烦,都到外面候着。”

      “是,陛下。”孙齐躬身行礼,使了个眼色,和奉茶、执扇等宫人一起退到外殿去了,女帝此时正为政务烦恼,不在御前,倒也免受池鱼之祸。

      纤长的五指,抚过木槿花蕊,那般温柔,“再过十日便是中元节,鬼门关开,你会来看看我吗?”许函瑛本就绵软的声音越加低靡,那双总是波光潋滟的眸子,竟渐渐沉下来,褪尽繁复,只余一片痛楚与思念交织的直白,“已经是第五年了,哪怕入一次梦里也好啊,重夕。”

      重楼烟雨锁寂寥,夕晖漠漠断孤鸿——还记得她握上他的手,一笔一画,还未写完,他的耳根就红了个通透。

      而今,这题联高悬于凰安宫正殿之外,却无人知道,她是为他;

      还记得她枕在他膝上,悠悠醒来,却看见他也歪了头打磕睡,空气里仿佛有说不出清甜,让她看着看着就又睡着了。

      而今,她再没有像那段时光中安眠,登基十载,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流火七月,却是木槿花期,还记得他摘下一朵,斜簪进她的发间,然后学那纨绔女的好色之态,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哈哈大笑起来。

      而今,木槿又开,她独坐一室清冷。

      “瑛儿,我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嗯,同年同月同日生,将来老了,愿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要活到很老很老,死在你后面。”

      “你倒是直得很——”

      “哪里就真有幸同日死去呢,若总有个先后,我送你走”,彼时,他还是风华初绽的少年,可望向她的目光,穿透浮华,沉沉的包容,温暖得让她眼眶发热,“被留下的寂寞,我体味就好了。”

      而今,被留下的,是她。

      “重夕,我从不说上天捉弄,天意就是人心,翻手覆手只在人为,我这一生,注定都在局里,不成棋手,便是棋子。”喃喃地诉说着,女帝函瑛从发髻里拔出一只红玛瑙雕梅的银钗,将钗尖对准左手食指,刺了下去。

      血珠如豆,顺着指尖滑落,直滴上白木槿盛放的蕊心,于是净水雪瓣之上,愈显灼灼。

      “都道十指连心,愿这连心之血能直抵幽冥,我做了那么久的棋子,牺牲了至亲,牺牲了忠良,牺牲了你,一切······我都刻在心上,而今,已到我掌局,失子之痛,势必一一讨回。”

      请你看着,我的誓言,终究不渝。

      西翎年轻的君主握紧双手,缓缓站起身来,一甩袖,拂落了案角的青玉钵,玉器应声而碎,清水流泻,冲去了木槿花心沾染的血迹,“来人。”

      “在,陛下。”孙齐谨慎地迈进殿来,好家伙,这回皇上的脾气发得可大。

      “收拾了,上杯湘覃。”女帝背过身去,负手而立,明紫的长袍逶迤于地,无人看得到她此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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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良人主子,您慢些走”,四十开外的长使李三井几乎是小跑着追上来,古板肃穆的脸上满是强抑的无可奈何,“快到景祥殿了,您莫忘了规矩。”

      良人徐皓一身湖蓝纱袍,三步两跳地往前走,“我本是不想去的,是你整天在耳边唠叨,烦得没办法,只好遂了你的意,所以呀,其他的你就少说几句吧,我知道规矩,等见到刘贵君再来。”说着,他一个旋身,纱衣翩跹,皎颜若朗月之姿,秀色逼人。

      “虽说刘贵君不是皇夫,不需要您每日前去问安,但他毕竟是现今后宫品级最高的人,平日里也关照您,隔三岔五送您喜欢的东西——”

      “知道知道,所以我也应该隔三岔五地去跟他请安,你都说了一路啦!”徐皓鼓着腮帮子,冲身边的李三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过脚步倒是逐渐放慢,最后竟停住不动了。

      李长使还有些纳闷,顺着徐良人的目光一瞧,就看见刘贵君领着二皇女正站在宫门口那里等着呢。

      “给贵君请安了,二皇女也在啊,已下了学吗?”按照李长使再三强调的那样,徐良人中规中矩地问候着,惟有目光并未乖巧地垂下,正所谓明眸善睐,四下偷瞄。

      “本宫在殿里觉着闷,这雨后啊,还是外面最清爽,想你也是个坐不住的,虹儿的画也好了,不如一起到凉亭那边坐坐,刚出门,你就到了。”刘贵君一手抚摸着女儿的小脑瓜,笑得分外慈爱。

      这一番话深合了徐皓的心思,他刚要抬眉说好,却不期然瞅见刘贵君身后有一张颇为眼熟的面孔,“贵君也召了丹青署的人来啊,不过这位画师可不是上上之选,我家小皇子的画,她就不是很得力。”

      “冯婧给徐良人请安,下官办差不力,万望良人海涵。”见被点了名,冯画师很是无奈地出列行礼,白白净净的脸上,狭眸微挑,倒有几分灵慧。

      轻轻一哼,徐皓高傲地扬起下颚,嘴角闪过恶作剧得逞的微笑。

      “别鸡蛋里挑骨头了,冯画师是有真本事的,实在不行,让她再给栎祺重画一幅就是了。”刘贵君看看徐皓,摇摇头,柔声劝道。

      李三井稍稍抬了头,随即又低了下去。

      徐良人也不过十七岁,正是最烂漫的年纪,得了便宜总还要卖个乖,“那啊——还看我乐意不乐意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天净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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