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今宵好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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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仓舟歪在太师椅里，再一次环视这间布置简单的静室，只觉得十二万分的走背运、十二万分的不乐意。
谁又乐意被挟在这等小破地儿，脱身不得了？
说到底，又没被绑手绑脚，是自己没本事逃。他这么想着就更郁卒，不由照旁边的茶几腿踹了一脚，几上搁着的瓶罐之属晃荡了起来，底儿同桌面刮擦作响，打破了一室呼吸可闻的静。
这动静稍有点大，外间有人在门上叩了叩，问道：“饿了？”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话尾斜勾起的调子，莫名地，有一种无恶意的讥嘲。
“没有的事。”卜仓舟皱起眉，左手无意地往袖子里探，这却是个颇有恶心的动作。江湖百晓生武艺不闻，于是防身的法门备得颇多，他这袖子里自有乾坤，纳着锋利钢丝。前面虽然被挟，这袖中丝并没有被搜走，卜仓舟捻了捻它，又放开了，再往太师椅里靠了靠。
实则饿得很，大约己近子夜了，卜仓舟记得今晚虽是下弦的月弓，但寒光凛凛千里彻，月色极好。可惜这静室是暗间，连个窗子都没，见不到。
若非如此，当时也看不清外间贼子的样貌——那是一张画着浓墨重彩的脸，眼尾如他适才的语调一般勾飞。这旦角打扮在那时情境中其实并不触目，卜仓舟苦中作乐地寻思，说不定是为了捉自己才刻意如此打扮好接近。明知不可能。
虽只匆匆几眼，但那贼子举手投足皆都是戏，可见那打扮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惯常了的。
卜仓舟当然不是在茶楼里被人起意挟持的，刚出年生意正淡，他懒得成天守株待兔，偶尔便会寻热闹去凑。今晚恰到京中梨园之地见识，卜仓舟不谙此道，只是瞧个热闹，不久便索然而归，没想到刚出了门就被绑了走。
他满头雾水地，只得对那不知是戏子还是贼子的半开玩笑问了句：“给的赏钱不够？”
换得哑然，那戏子接着似笑非笑地还了句：“可不是。客官卖东厂消息赚了多少，全数吐出来，大约便可抵了零头。”虽说得随意，却不像戏谑，将事儿挑明了。
——他即便真是唱戏，也该是在别处粉墨，要唱的，也合该是杀伐。
卜仓舟心里格登一声，暗道“来了”，便识趣不再言语。
他料想过会有这一日，反倒坦然，自己现在就像个饵，一时半会的命，还是有的。
但那戏子大约是武人，手劲大，提溜起人来难过至极，卜仓舟反手扯了扯那人衣袖，道：“我自己走。”
竟也随他。
……
不知又挨了多久，静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卜仓舟神智清楚，连忙坐正了看过去，却听那戏子道：“随我来。”
他手里提着碧纱灯笼，映得半边的脸，戏妆已卸，反倒让人诧于那样的单薄干净，似乎那张脸，是合该铅华粉墨的。
青灯引路，色相归本，跟着那戏子行至一处照壁后。卜仓舟忽而觉得自己这一路行来，都像踩在戏里头。
还得是一折子志怪状异、百鬼夜行的戏梦。
胡思乱想，莫约是饿狠了。卜仓舟随即听见照壁那头有人说话，一转头发觉那戏子不知何时已离去了，左右不知如何是好，便驱近侧耳去听。
听着只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较年长些，分明亦更笃定，内容却仿佛是在兴师问罪。那人道：“……既然今日来了，也不好勉强于你，贵妃那边是怎回事权且揭过。不妨说说杨逆家臣那一出又是如何，也好教人栽得明白。”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不甚客气，也难应对，随即另一个人出声道：“曹公……”这人年纪较轻，话里无甚喜怒起伏。他接着道：“曹公这是在问某的不是？”
那曹公只哼了一声，卜仓舟不由缩了缩脖子，心里对其身份知了个大概。大约便是东厂前任督主曹少钦，也该是他的。
那年轻的声音接着道：“这事说来，虽是权宜，但确是我冒失。然当世能直闯东辑事厂诏狱，劫囚全身而退的人里，眼前能引得动的也只有钦犯周淮安了。”
他淡淡说着缘委，话里意思却不啻在打东厂耳光，也不知道前任督主听来如何感想。而那年轻声音也不待曹少钦发作，接着又道：“昭德宫与那班子贼逆，都被封死了消息来路，无法确实探得曹公生死，还请曹公安心罢了。”
曹少钦冷冷道：“探不到还不会猜么。”
“……”那年轻的声音，只略笑着称了声“是”，其后不再言语的寂静里，渐闻器物互碰轻击，又听见以水洗淋的声响。清而冽的茶香破空盈盈而来的时候，卜仓舟终于听得那头曹少钦慢声开了口：“我虽不好茶之一道，但在宫中讨生活，烹茶这所谓雅事，还是免不得要学的。”
“取的是梅上初雪融水，等不到入夏了，搭上新贡的明前茶，也还能入口。”曹少钦随即解说了几句，停了停又道：“如何？”
“好手艺，”那年轻的声音赞道：“茶清且妍，端然多姿。”
“也不是缺了谁不可的……”曹少钦莫名其妙地飞来一句，“既无旁人，何不露个真容？”
那年轻的声音笑道：“有甚么好看，指不定哪一天，就当真成了无知稚子。”这话卜仓舟听不懂，太多内情，他听不懂这两人话里真实所指的意思，已有好一会儿了。
曹少钦道：“再年轻几岁，定然更讨人喜——”接着微闻盏碟相碰，想是有人搁下了茶盏，曹少钦忽然道：“看起来倒和那位……江湖百晓生一般年岁，真是有趣。”
乍听自己名号，卜仓舟心头大奇，一时漏听了那年轻的声音也是语气大变，只隐约听得他问：“什么？”
“百闻不如一见，人已请来了，这般难得的缘分，不妨去见一见。”曹少钦没头没脑地接着道：“我倒想知道，你是否其实同他一般……姓卜？”
那厢倏忽有拂袖起身的疾响，卜仓舟回过神来，心念电转，发觉避无可避，只得赶忙往后几步。只听轰然一声，照壁边上立着的数屏木隔断被推了开，直倒在他面前咫尺的地上。差点就被砸个正着。
这原是一间大厢房，前后以照壁隔开明暗间，而里间此前并未点灯，一直是暗；隔断一倒，顿时光明大盛。
暗中待久了乍见光什么都看不清，卜仓舟眨了眨眼，只来得及看见那豁口处有人背过身去，外间的烛火照入，敷衍地勾出了个轮廓在，别的一概模糊不清。
卜仓舟“嗳”了一声，这人，刚才似是往里看过几眼。
“这是何意？”静了片刻，还是这人先行开口，因为近，听得清晰，的确是年轻；其间却多是冷定，仿佛倦怠着不想添上任何与温软相干的定义。
那边曹少钦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不是？”
卜仓舟看见那人抬了抬下颌，沉声道：“详谈。”便大步走出了可见的视野，卜仓舟只来得及在他转身之际大略地看上几眼，却只留意到那人一双眼，仿佛留驻万千色相、又是空无。大约是由烛火所映而生的错觉。
然后——就看不到了，卜仓舟怔在原地，试图在那双眸旁边描绘出确切的眉眼，却终是毫无印象。
做消息买卖靠的就是过目不忘，于此，江湖百晓生卜仓舟，头一回栽了跟头。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今宵好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