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怨》琴瑟如寐

1、梦回前生

　　第一幕
　　他脑海中翻江倒海，头晕目晕之中，只听到那悲伤到凄厉的声音。声音在不断地重复：我来到这里，委身人下，全是为了寻你！全是为了寻你！你却说我不要脸！！
　　他头痛地愈发剧烈，一咬牙，挣脱这声音的纠缠，猛地睁开眼，却看见眼前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满眼含泪，咬牙说道：“我是不要脸，为了你，我什么都不要了！脸面，那是什么东西？！能换回你吗？”
　　这声音分明是头脑中的声音！
　　他头痛地愈发欲裂，扶住额，喘息一声，说：“你在说什么？……你不要这样。”
　　女子忽然笑了一声，微微哽咽的声音中透出一抹绝然的意味：“我去跟王爷说明这一切……呵，哪怕他震怒，赐死我们，有你陪着，我总不至于寂寞。”
　　她说着，用一种痴迷缱绻，却又掺着嘲讽的眼神看着他。
　　他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她：“你又在胡说什么？你疯了吗？！”
　　她眼中的讥诮之色愈发浓烈，嘴角抿着，倔强地不发一言。
　　他一狠心，说：“我是新科状元，王爷的妹夫，就算发生这等丑事，殿下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也不会将我怎么样。倒是你，你是殿下的内眷，生死予夺，全在王爷一人之手。到时候……”他说着，弯了弯嘴角，阴恻恻地全无笑意，“我怕是不能陪你一起去死。”
　　女子闻言，弯起了嘴角，微笑。
　　她微笑起来着实美丽，璨丽至极。有种一朝荼蘼，霎那芳华之感。怪不得王爷，这样钟情、眷恋于她。
　　她用那般的笑容，吐出那样的一句话：“原来真正不要脸的，是你。”
　　他无言，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是我自己着了魔，迷了神智，竟然倾心你这么一个禽兽。更可笑的是，竟到了现在，我还执迷不悟。”她望着他，笑意愈发浓烈，“这样看来，是我犯贱，你倒是着其无辜。”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震动了一下。
　　他像是在做一场噩梦，看着梦中的自己，做着那些……噩梦般的事情。
　　他看到自己抱住了女子，听到自己说：“我有一个办法，能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女子偎在他怀中，眼神霎那间颇为奇异，问：“什么？”
　　“杀了他。”他吐出这三个字。
　　女子身体猛地一僵：“什么？”
　　“杀了他！除掉我们之间的障碍！当初也是他逼我娶的公主，现在他逼你婉转承欢，他逼得我们咫尺天涯，他……他罪该万死。杀了他，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她伏在他怀中，痴痴笑了起来：“谢卿，你真是……我又低估你了。我怎么瞎了眼，昏了头，喜欢你这个衣冠禽兽……”
　　她笑着笑着，猛地将他推开，狠狠甩他一个巴掌。
　　她站在那里，孤伶伶的，像是不堪一折，随时会萎地凋零的花。
　　“好，很好。”许久，她说，“你的建议很好，我会好好考虑的。”
　　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幕

　　女子发着呆，托着腮，楞楞地看着窗外。
　　男子放轻脚步，缓缓走来。
　　他从背后拥住女子，柔声说道：“你最近似乎不开心。”
　　女子一惊。回过神后，心不在焉地笑道：“怎么会？”
　　她说着，伸出手，心虚地把玩着桌上的茶盏。青瓷的茶盏泛着冷冷的柔光。
　　茶碗里清水碧叶，冷香泠泠。
　　王爷抬手，按住她的手：“茶水都凉了。喝凉茶对你身体不好。”
　　女子躲开手，垂首默默无言。
　　王爷怔了怔，转手抚着她的青丝：“若有些人，惹了我的叶儿不开心，尽管跟我说。”
　　女子一惊，忽然笑了：“王爷多虑了，我很开心。”
　　王爷用一种难言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忧伤，又似乎爱怜：“都说了，只有我们俩个人时，叫我名字。”
　　“慕颐，”女子加重了语气，愈发显得欲盖弥彰，“我很开心。”
　　“那就好。”王爷笑了起来，“你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我想为你庆生。”
　　女子垂下眼眸，弯起嘴角：“多谢王爷。”
　　“嗯？”李慕颐皱起眉头，鼻子里哼出一声。
　　“谢谢你，慕颐。”
　　“这么生疏作甚？”他说着，拉起她的手:“别老在屋里闷着，外头春光正好，我们出去走走。”
　　“慕颐。”女子忽然反手拉住他的手。
　　李慕颐回首看着她，眸色温柔。
　　阳光在他身后扑棱棱地飞扬着，勾勒出他俊美的轮廓，愈发显得他似画中人，天上神。
　　他天生便是天之骄子，合该众星拱月地过一辈子……
　　女子不堪这一幕，移开了目光，犹疑了半晌，终于又重新看着他，像是鼓起了一生中最大的勇气。
　　她脸色异常苍白，像是游荡冥间，不见天日的孤魂。眼中却闪烁着莫名灼热的光芒，其中的痴癫热忱让李慕颐的心猛地一沉。
　　“去年我的生辰，过得很开心很开心。但这之后，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开心过……可是这次，在我的生辰，我相信，我又会开心起来的。”她说。

　　第三幕

　　谢卿携着娇妻在王府后花园随意逛着。
　　娇贵的妻子叽叽喳喳地夸赞着皇兄的花园，快乐得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
　　叶子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俩人面前。
　　斑驳的树影落在她的脸上，更衬得她脸上毫无血色。
　　脸如玉白，影似墨黑。
　　她黑漆漆的眼毫无生气地看着他们，像是游荡于人世间的幽灵。
　　谢卿竟下意识地将妻子挡在身后。
　　叶子惨淡地笑了笑：“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辰了。”
　　谢卿方觉失态，干咳俩声，说：“恭喜。”
　　公主亲昵地挽住谢卿的手，对着叶子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魅惑皇兄的狐媚子。生辰又如何，不过是又老了一岁，离失宠的日子又近了些罢了。”
　　她说着，略抬起下巴对着叶子，一副骄矜贵气的样子。
　　叶子笑了笑，自顾自地说：“去年我生辰那天，有一个人对我说了很动听很美丽的谎话。虽是谎话，我却信了。公主，你说我傻不傻？”她口中询问着公主，眼却直盯盯地看着谢卿。
　　“叶子！”谢卿怒斥。
　　公主疑惑地望向自己的丈夫。
　　谢卿一僵，然后挂起生疏有礼的笑容，对着叶子说：“叶夫人，下官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着，拉着公主的手便要匆匆离开。
　　“谢大人，”叶子在他身后唤道，“三日之后，我的生辰酒宴，大人切记要来参加。”
　　谢卿闻言，忍不住回头。
　　却见叶子在阳光下，绽出一个近乎透明的笑容。
　　笑容很美很美，就像去年那日，她对自己的笑靥。
　　那日，也如此时春光正好，他赴京赶考正急。
　　出发那日，正是她的生辰。
　　分离在即，他们执手相立。
　　他向她承诺，自己金榜题名之时，便定会回来风风光光娶她。从此岁月静好，永不分离。
　　他信誓旦旦，指天划地。
　　谢卿此生，唯爱一人。若负叶子，利刃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叶子急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斥道：“又胡说些什么？无论你有没有中第，都记得回来。我只愿和你平平淡淡结为夫妻，从不求什么风风光光……那些名头，我从不稀罕。”
　　字字句句，犹言在耳。
　　人面依旧，人心不再。

　　第四幕
　　叶子匆匆地从大厅中走出来。
　　屋宇里灯火通明，而外面夜凉如水。月光如水银，铺了一天一地。
　　李慕颐追出来，拉住叶子：“怎么，晚宴不喜欢吗？”
　　叶子回首，看着他：“不是，人太多，反而不习惯。”她顿了顿，忽然接着轻声接道：“其实，我的庆生宴席，有你就足够了。”
　　这句话很轻，就像耳语，被夜风一吹便散了。
　　但是李慕颐听到了。
　　他一下子弯起了眼睛，眼中的神采夺过了月华。一瞬间，他快乐得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叶子觉得眼前的李慕颐灼伤了她的眼睛，她忍不住低下头闭上眼，觉得眼睛很痛很酸，就像她的心一样。
　　“我跳舞给你看吧。”半晌，叶子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在绿萼楼，当时我正在跳舞。而你，送了我一首曲子。”
　　李慕颐深深地看着她，笑着说：“第一眼，我便喜欢你了。那时你明明在跳舞，可我觉得，你像是静静地待在那儿，等着一个人。我便想，我要是你在等的那个人，那该有多好。我忍不住弹了首凤求凰，和着你的舞曲。我想，你该会喜欢。”
　　叶子垂下头，说：“喜欢，我很喜欢。今晚，你再弹琴，伴我一舞吧。”

　　一曲凤求凰。
　　仲吕调，羽音起。
　　叶子随音起舞。
　　这首凤求凰，不知为何，竟泛着凄厉之色。商音尖利，愈发透着欺骨寒意。
　　叶子随着曲子，愈舞愈快，似是山雨欲来。
　　商，伤也。
　　透骨的悲伤，从李慕颐指尖泛出。
　　他径自看着自己手指翻飞，商声绝，泛音起。
　　他蓦然间抬起头来。
　　却见叶子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红着眼，咬着牙，向自己飞扑而来。
　　他不躲不闪，不惊不怒，只是看着叶子，温柔而温暖地看着她。
　　利刃逼近心脏，却终是颤抖了一下，斜斜没入他的肩膀。
　　乐声中断，七弦琴铮的一声，发出悲鸣。
　　叶子浑身颤抖，哑着嗓子问他：“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全都知道了是不是？是不是！……”
　　李慕颐忍着痛，推开琴，张开手臂，将她圈在怀里。
　　“我的心被你踩在脚下，疼都疼死了，身子还能躲到哪里去？……况且，我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走出来，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叶子哽咽一声，断断续续地啜泣：“对不起……慕颐，对不起……”
　　“这不重要。”李慕颐拥着她，像是拥着毕生的珍宝，“这不重要。叶子，忘记他吧，他打的什么算盘，你难道还不知道？”
　　李慕颐说着，抬起叶子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用低喑的嗓音蛊惑般说道：“我若有什么意外，叶子，你难道真以为他会庇护你？他会巴不得你死。他现在人心不足，权欲熏心。他想除掉我，更想除掉你。除掉我，他会成为真正的朝中第一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掉你，他不但稳坐驸马位，更可以获得美名。破获谋逆案，抓住所谓刺杀皇亲国戚的凶手……呵，顺便捕杀女刺客身后一干‘党羽’，稳固自己的权位……”
　　叶子捂住双耳，想大叫，出口的声音却虚弱得奄奄一息：“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李慕颐抓住她的双手，逼她正视自己的双眼：“你得相信，你会相信……相信我，叶子……他就在王府大厅，他今日特意赶来参加宴席，不正是等着你的‘好消息’？我说这些，做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忘记他吧。”
　　叶子伏在李慕颐膝上，眼神混乱。
　　李慕颐并不催她，只是拥着她，轻轻缓缓地哼起了歌。
　　野有蔓草，泠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泠露攘攘，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肩上的鲜血，沁着华丽的衣纹，和着轻缓的歌声，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叶子忽然笑了起来，先是在他怀中痴痴地笑了半晌，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唇畔眼角尚挂着笑意：“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了断一切。从此以后，我与他，恩断义绝，永不相见。”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眼神却无比认真。
　　李慕颐看着她的眼，问：“真的？”
　　叶子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李慕颐爱死了她那种倔强，但也恨死了她的倔强。
　　但他知道，过了今晚，倔强的她便是他的了，永远都是。
　　叶子将手覆在他的伤口上，柔声说：“很疼吧，快去包扎。”
　　“不，我等你回来，为我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