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雨笑之月上西楼》清风小楼

7、第七章 情人谷

　　那山谷幽壑位于人的眼前，如青绿的山水，氤氲之气久久不散。时值初秋，轻盈的山烟含翠，其色浓重欲滴，曲曲折折地萦绕着蜡绿中微黄的枫叶，精致如锦。山涧中大石密布，水势渐小，淙淙地从石头上流过。在视野的尽头有什么物事姗姗而来，待得它脚步婆娑走得近了，雨笑方才看清那是一头白鹿。它骄傲的仰着优美的颈项，秀雅地迈动步伐，回眸中的雾蔼古老而真纯，宛若净水苍茫。
　　黄衣将指尖衔在口中响亮地吹了一声鹿哨，那白鹿就款款行来，跟上她二人前行的脚步，丝毫不见回避生人的羞怯与恐惧。沈雨笑仔仔细细地打量，才发现这白鹿从头到脚都是纯白如一，细密的毛皮清洁顺滑，透发着灵秀的光泽。
　　“一直听说黟山有白鹿，毛皮皓白若雪，出没于山林之间。”雨笑望着那驯服的生灵道，“今天见到，才知道并非只是传说。”
　　黄衣笑道：“此处叫做情人谷，离黟山主峰还有半日之遥呢。这些鹿儿，平日在这山谷中嬉戏，这溪水水质清凉，白鹿常常聚饮于此，我家谷主遂唤此处作饮鹿溪。”
　　果然好个所在。呼吸着谷中的清新空气，沈雨笑心中神清气爽，多日的闷闷不乐登时一扫而光，便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天性了。她转身问黄衣道：“雨笑尚且未问一声，姑娘如何称呼？不知当称妹妹还是姐姐？你家谷主又是姓甚名谁？”
　　黄衣少女倒是也爽快，笑道：“沈姑娘客气了，我本姓释，名字叫做小蕊，今年十五，论说当叫姑娘一声姐姐！”说完拉着沈雨笑的手道：“至于我家谷主，这外头少有人知，唤做枫林居士。”
　　“枫林居士？”沈雨笑赞叹道,“确实和这景色很相称呢。小蕊妹妹，你家主人终日生活在这神仙宝地，必定很是个风雅之人了。不知今日能否得见？”
　　释小蕊笑道：“我家谷主轻易不见来客。此次请沈姑娘来，还真真是破了例。一会姑娘见到我家谷主，便知道谷主是怎样的人了。我家谷主虽然冷若冰霜，人可是有趣的很。姑娘千万不要被她的外貌吓怕了，小蕊会在一旁提醒的。”言毕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玉齿，显得益发娇俏可爱。
　　沈雨笑也附和着一笑，心中却暗自猜测这谷主倒底是怎么冷若冰霜，却又是怎样的有趣，实在是百思不知其详。
　　“山路崎岖，姑娘骑上白鹿，抓紧鹿角。这鹿儿步法很轻盈，不会颠簸。”不容沈雨笑分说，就把雨笑拉到鹿背上去侧坐好，又响亮亮地吹了一声鹿哨，那白鹿便奋蹄飞奔，踏着嶙峋的山石，向山谷深处飞奔而去。释小蕊提气紧紧尾随在后。在山谷中，便可见到一头白鹿背负一个秀丽的白衣身影飞奔于前，一个黄色的娇小身影紧跟在后，以极快的速度在运动着。
　　白鹿确实稳当无比，雨笑在白鹿背上，只感觉到缓和的起伏。她紧紧地握着鹿角，嗅着白鹿身上因奔跑而微热芬芳的气息。那秀丽如屏的山景飞速地后退，晴朗的山风吹拂着她的黑发和衣袂向后飘扬。她微微前俯，用力握紧了鹿角，眼神透露出明亮的色彩，精致的唇角微微上扬，心情也飞扬起来，高上了秋日的云霄。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数里之外的深山之中。在山谷的中央，有一个面积还不算小的湖泊。那湖面约有十亩开阔，一湖澄碧，翠山环绕，上承明丽的天光，看得人心旌也忍不住要跟着湖水荡漾。在湖心有一竹制六角小亭，乐音袅袅自亭中传来。湖水虽然平静却生气流动，萧声吹得人心里无一处不畅快。
　　伊人持萧，静坐亭中。
　　那是一个优雅的身影，削肩细腰，丽姿绰约，身着玫红色的长裙，裙裾随意地曳在地面上，十指尖尖地持有一支玉萧。她似乎无视周围的景色，蓁首微低，朱唇对萧，玉指掀动，悠长的气息在湖面漂流，若流花暗香浮动，连山峦的气息也跟着润湿起来。满山遍野的涨绿，似要溶在这湖心之中，萧声时而低缓，时而高扬，她便领着这景色，若舟楫在清新而又华丽的乐音中前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她似一朵艳丽不可方物的极美之花从天而降，停驻在碧绿深沉的湖水中央，如幻象遥不可及。
　　沈雨笑一时竟然看得痴了，心中大为赞叹道：“这女子是何方神圣，听她一曲萧，便觉得脱胎换骨，想自己虽则也在武鸣山中长大，却未曾习得一件像样的乐器，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释小蕊看出她的出神，转身打断她的思维，笑道：“沈姑娘，这就是我家女主人，枫林居士，也是这里的谷主。姑娘稍等，我去通报。”
　　“不要打扰你家谷主的雅兴，等她吹完此曲罢。”雨笑微微摆手，示意道。
　　“也好。”释小蕊轻轻地笑道，“谷主吹萧的时候，对周围的人和事很少留意，所以才在湖心修建此亭，也好防止不相干的人打扰。”
　　言语之间，箫声已经渐行渐止，远逝在云水之间。还不等释小蕊通报，那伊人便将手中玉箫放到膝上，回首看着岸边的二人，慢条斯理地道：“这就是沈敏的女儿么？”虽然隔着数丈，声线仍若黄莺出谷，清亮有力。
　　“回谷主，这位正是沈姑娘。”释小蕊连忙回道。
　　那伊人看了沈雨笑一眼，冷冷地道：“既然是沈敏的女儿，武功应是不差。可否过来一叙？”
　　沈雨笑四顾，那水面上除了小亭，并空无一物，哪里有什么舟楫的影子。遂笑道：“雨笑见过姐姐。姐姐营造了这湖心之亭，难道从来不用舟楫？”
　　“我山庄之人，来去这亭中，如履平地。”那伊人不屑地道：“舟楫乃笨重之物，要他何用。看来你的功夫，比你的娘亲差的远了。”
　　“岂止是差的远，雨笑根本就不会武功，”看此光景又想起她说话的语气，沈雨笑心中已然洞明，笑道，“又怎么可比‘仙影飞渡明镜水’之人呢？”
　　她话音刚落下，那伊人持萧的手便微微一颤。她站立起来，仍是语气平静地道：“我已经隐姓埋名多年。你既然知道这诗句，想必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十六年前闻名江湖，人称南韵佟玉。”沈雨笑笑道。
　　言语未竟，佟玉已然从那小亭上翩然跃起，玫红色的裙袂飘飞，从镜面般的天青色湖水上滑过。她展开双臂，任脚尖远离湖面一尺的距离，在湖面上倒映出清晰的倩影。在梦和影的透明世界，她自由滑行如水天间飘舞的蝶。如她所说，舟楫对于她，确实是多余的。她对于水面的驾驭纯熟，已经远远超出了雨笑的想象力。
　　“刚才我吹的那曲子叫做《碧涧》，看你目瞪口呆的样子，估计是没有听出来。沈敏当年的两样绝技就是武功和乐技，看来你一样都不会。”她来到雨笑面前，不满意地抱怨道：“你真的是沈敏的女儿么？”
　　沈雨笑无奈地耸耸肩膀，和释小蕊对望了一眼。
　　“还有，”她毫无兴奋之意，撇开她二人转身兀自走开道：“你这丫头眼力也实实的不怎么好。若是我的儿子还活着，只怕比你还要年长许多，谁是你姐姐！”

　　沈雨笑闻得佟玉这般言语，心中大为吃惊，再细细端详她的背影，只见她腰身纤细，颈间皮肤细腻，分明至多也不过二十七八的光景，不由得佩服她驻颜有术。但观她方才言语冷淡，好似她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不知晓其中有什么心酸故事，担忧自己语出有失，忙道：“是雨笑莽撞了。前辈不要怪罪才好。”
　　“我并未怪罪于你。”佟玉转身道，“只是听说你来到了淮南，所以才叫蕊儿带你来一见，教你知道你娘还有我这个姐妹。哪知你与沈敏习气完全不同，当年沈敏来我这里，必定施展轻功飞至亭中，与我共奏几首曲子。现在你这丫头来了，反倒叫我飞过来见你。若你学了乐技，入了我门，便可叫我一声师叔；可惜你对此一无所知，沈敏和萧范怎么生出你这不成器的丫头。”
　　见她并未因为刚才的话生气，沈雨笑心中大为宽慰。又恐她再言论就要波及养育自己的越秀夫人和乔奶奶了，雨笑连忙道：“雨笑不才，自幼也读了些诗书，学了些奇门遁甲之术，只是这乐理一直未得人传授而已。”心中想道，爹妈从小未曾养育自己，说说也就罢了，这养育自己的亲人可是万万不容她鄙薄的。
　　又听得刚才她口口声声道若是入了她的门，便可称呼为师叔，似有意传授她乐技一般，现今抚笛四韵唯有她和西韵尚在人世，西韵是断断不会教自己的了，若是得她传授乐技，终生有乐相伴岂不是甚好。遂试探着问道：“刚才前辈吹的那曲《碧涧》，雨笑虽然不解乐理，却可听得出其中韵律，似与这山水相应。雨笑甚爱此曲，愿拜前辈为师，学习乐技，前辈可否愿意？”
　　佟玉冷冷地道：“你倒是很会顺杆爬，凭什么你想学，我就得教你？”言毕转身又要离开。
　　沈雨笑听她这样讲，心里七上八下，也不晓得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正巧身边的释小蕊轻轻用小指捅了她一下，俏皮地一笑，眼神中示意她跟上前去。
　　沈雨笑顿时方明白，佟玉虽说身处山林之间，好歹也是曾经名望高重的前辈，收徒儿岂能说收就收，必定要先摆一番章程的。忙上前道：“前辈要如何才能同意呢？”
　　佟玉闻言，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道：“你虽是沈敏的女儿，却不必然有此潜质。若是我传授了你曲艺，你却不成器，传出去，不是生生给我南韵的名号抹黑？”
　　雨笑闻言，知道她是有心收徒，只是想要考验她的应对罢了，忙谦恭地道：“前辈，请您不吝赐教，雨笑一定刻苦练习。若是雨笑未能学会，莫说是前辈，雨笑自己也不能承认是您的徒弟，以防有污前辈的清名。这样可好？”
　　佟玉闻言思虑片刻，道：“如此甚好。今夜月圆，我会在湖心吹萧。你到亭中拜师，我便认了你这徒弟。”言毕竟不顾及二人，持萧姗姗而去。
　　沈雨笑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前辈，若是今夜雨笑能到亭中，前辈就教雨笑吹萧，是也不是？”那背影却不搭理她，兀自去得远了。
　　“糟了，这不是难为你么？”释小蕊追上来愤愤地道：“谷主她明知道你不会武功的呀！”
　　“这倒是不难。”沈雨笑笑道：“我飞不过去，却可泅水过去也是一样的。”
　　释小蕊闻言笑道：“怪不得姑娘如此沉着。可姑娘以为这当真是寻常的湖水么？这湖水中含有剧毒，叫做‘寒冰之魅’。此毒无色无味，却至为寒凉，中毒片刻就会全身经脉冻结而死。若是泅水过去，只怕未到湖心，已经中毒沉下湖底了。”
　　沈雨笑闻言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道：“多亏小蕊妹妹提醒！要是我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游过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这便如何是好？”
　　“可惜小蕊不才，功力只能以一人飞渡。但论说也不是没有法子。”释小蕊道，“这方圆数里都是树木，砍树作筏并非难事。”
　　“砍伐谷中树木，你家谷主恐不喜欢。”沈雨笑思索道，“小蕊妹妹，你那里可有‘寒冰之魅’的解药么？”
　　释小蕊闻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递到沈雨笑手上，笑道：“此药药力至热，若是姑娘在下水之前服下，当会有效。”
　　沈雨笑当即道谢，释小蕊大方地摆摆手道：“这是小蕊分内之事。谷主这也是在考验姑娘，姑娘虽然是前少主的女儿，要入咱们抚笛世家的门，可是不容易呢。”
　　
　　入夜明月正圆，如一轮银盘当空宣照，湖水中满是荡碎的清亮光影。亭中央的石灯一旁，佟玉依旧执萧倚阑吹奏，烛光令她冷艳的容颜生动起来，萧声如同被银瀑般的月光洗过一般。她吹完一曲，冷冷地道：“快上来罢。”
　　亭边沈雨笑早已经爬上来，一身白衣浸泡得透湿，在一旁兴高采烈地梳理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道：“前辈，雨笑已经如约来到这亭中，前辈便可教雨笑如何吹奏这曲子了罢？”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佟玉瞥了她一眼道：“湖水里有毒。”
　　言语未竟，沈雨笑已经两眼一合，倒了下去。
　　“你给我起来。”佟玉蹲到她身边推了一把道：“此毒发作时候浑身僵直，不是这样子的。”
　　沈雨笑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前辈好眼力。雨笑是服用了解药后泅水过来的。”
　　佟玉望着她道：“出乎我的意料，你居然不用舟楫。”
　　“舟楫乃笨重之物，要它何用。”沈雨笑调皮地学了句佟玉的话道，“雨笑效仿了前辈渡水的方法，不同的是，前辈是从水上，雨笑是从水下而已。”
　　佟玉颇不以为然地冷吭一声，掏出一丸丹药送到她的眼前道：“把这丸子服下去。”
　　沈雨笑好奇地看了这药丸一眼道：“这又是何物？”
　　“此湖水之中有两种剧毒，一快一慢。快毒名曰‘寒冰之魅’，中毒之人全身经脉冻结，僵硬而死；慢毒名曰‘紫藤之精’，若是侥幸逃脱快毒，慢毒必定于中毒数日后发作，届时全身经脉缠结错乱，气血逆流不畅而亡。”佟玉道：“蕊儿恐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给了你‘寒冰之魅’的解药，而我给你的这颗丸子，是‘紫藤之精’的解药。”
　　沈雨笑想想那碧绿清澈的湖水原来富有剧毒，难怪不见鱼虾生存，顿时感觉到心中惧怕，赶紧将那药丸接过吞了下去，道：“前辈为何在水中下如此剧毒？”
　　“以我的武功，本不用在水中下毒。况且若是高手来袭，在水中下毒也无丝毫阻止作用。”佟玉望着那平静的湖面半晌，悠闲地道：“下毒，只不过是我的一种爱好而已。”
　　沈雨笑闻言愣了半天。
　　“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中毒之人。”她道，“因为你不想借助外物的力量。从这一点上你说的对，无论水面之上还是水面之下，道理都相通。”她手持玉箫道：“当年这支萧在江湖的名号，并不亚于沈敏的天音白玉笛。这赤玉箫，光亮温润，它据传是秦国国婿萧史与公主弄玉合奏所用之萧，其奏鸣可招来鸾凤，名字叫做崆峒赤玉萧。很多人认为，吹萧动听，关键在萧，所以四韵是凭借了天音白玉笛、崆峒赤玉萧、青云紫凤琴、玲珑火铜琶四种乐器而行走江湖。殊不知乐器对于乐人来说也是外物，真正的‘乐’存在于乐人的身体之内。所以你要真正地学会吹萧，也必定不能从萧学起。”

　　佟玉讲这话的时候，语气镇静而肯定，似乎这道理在她心中早已经烂熟一般。
　　沈雨笑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却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只道她是在兜圈子，奇道：“前辈，若是要吹萧，为何又不能学萧？”
　　“俗话说熟能生巧。若我是个普通的乐坊师父，便教你几首曲子，你自好生练习，不出几年，便可演奏自如了。”佟玉手执玉箫道，“可惜抚笛世家之所以在江湖上立足，自有其奏乐之法，其乐音与普通乐音不同之处，便在于其中的力量。”她将玉箫对口，又吹奏几句，同样是那首《碧涧》，乐感却大不相同。音调宏大若钟鸣，沈雨笑感觉到心口一阵阵发紧，赶紧做了个深呼吸，同时迅速用手把双耳堵上。再偏头见那方才镜面似的湖面已经不复平静，微小的波澜迭起，将那一轮明月的影子摇碎，疾速地振动着，渐渐地就如同一锅水煮开了一般，波涛汹涌。佟玉继续吹萧，那箫声已经由低转高，尖而不细，转而如飞鸟直上云霄，却戛然而止。萧声停了，那水面也就渐渐平静下来。
　　过了约片刻功夫，四周一片黑寂。沈雨笑窥见无事，少松口气，刚准备将堵耳的双手放下，突然听得“砰砰”几声巨响。湖水中如惊雷炸开，水柱飞溅而直起数丈，几乎要淹没了湖心小小的竹亭。沈雨笑用手抚住胸口四顾，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才明白原来这笛声中蕴涵的内力，一直在这湖水中积蓄，直到此刻才真正发挥出来。
　　佟玉吹奏完毕，把萧往身边一放，却如同无事一般，道：“方才我吹萧，有意将这内力向湖水中引了去。若是我心存一念将这内力齐发向你，只怕你小命难保，捂住耳朵哪有丝毫用处。”
　　见沈雨笑相信地点点头，她又言道：“吹萧，也有吹萧的学问。萧音看似发自指端，实是来自口中气息。气息者，其速有缓有疾，其量有大有小，其形有直有颤，其位有深有浅。若是不学御气之法，就对着谱子吹奏，恐怕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世间此类乐者何其之多。只有真正的内功高手，方能御气自如，可浅吟低奏，也可引吭高鸣，将这乐器之力发挥到极至。这吹萧之法好学，御气之学，却是我世家秘不外传的。你若是要学，需行我世家拜师之礼。只是现今世家残败，连个像样的厅堂都已难寻。”
　　“雨笑愿意拜前辈为师。不过，”沈雨笑和悦地笑笑道：“既然世家的厅堂都已经毁弃，拜师却还要在厅中三拜九叩，遵循俗礼不成？雨笑便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拜师罢。”说着她便敛衽面向池塘跪了下来，对着天上的明月道：“拜师要有证人，便由今夜的明月为证罢。”说完恭敬地拜了三拜，又转身向佟玉叫了声师父便要拜。
　　“免了。我受不了这个。”佟玉将她扶起来道：“你有这份心就好了。这御气之术，今晚我便教你。”说着便向沈雨笑道：“伸手过来，让我试试你的脉象。”
　　脉象？
　　当日淮南王的话从沈雨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和佟玉今夜的话如出一辙。当日在比武场他当着众人的面，似乎是没有把话说完……
　　“为何要先试脉象？”沈雨笑不解地抬头问道。
　　“练习御气之前，需看经脉是否贯通。”佟玉将手搭到沈雨笑的腕上，轻按复沉按，顷刻间冷吭一声，道：“真看不出，你的经脉内竟然天生有一股内力，力量虽微，却刚好可维持着奇经八脉的畅通无阻。”
　　“王爷曾经也对雨笑说过类似的话，”沈雨笑诧异地问道：“雨笑却听不明白，师父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关于这个问题，雨笑一直十分费解呢。”
　　“这个问题的意思就是说，我可以省点力气教你。”佟玉站起身来望着亭外，冷冷地道，“因为你会学得很快。”
　　她抓住沈雨笑道：“跟我来。”言语未竟，二人已然如黑影跃起，从湖面的月光上飞掠而过。
　　
　　湖畔亦有几栋竹制的阁楼，在被月光粉刷成银蓝色的山谷中，发散着温暖的光。佟玉便径自携了沈雨笑飞到其中一栋的二楼上去。那阁楼二楼只有一间房间，所以还颇为宽阔，进门面对的墙壁上和两侧均是竹片书架，上边密密麻麻的都是书籍。屋顶地面俱是竹板制成，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竹香。在书架之前，有一张竹制书几，竹青的几面有着微亮的色泽。
　　沈雨笑信步走到屋里，觉得这气息再熟悉不过。年幼的她手持鸡毛掸子天天在越秀山庄的草舍做书籍整理杂务，后来便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雨笑自幼活泼好动，但是只要闻到书的味道，她便会很快安静下来。想到这里，她自己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里是世家的部分典籍。”佟玉道：“世家的典籍收藏，是一笔可贵的财富，当时很多人都希望将其据为己有。随着世家被一把大火焚烧一空，典籍却被暗自分散成数个部分运送到不同的地方。”她望着那些书卷道：“所以很多人都以为这些书已经在世上消失了。”
　　沈雨笑闻言也笑道：“多亏了师父，不辞辛苦保留了这些书籍。”
　　“这些书籍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主要是乐理、武功、冶炼三卷。其中的乐理只有管乐分卷，武功只有气功分卷和轻功分卷。”佟玉道，“当时事态紧急，但是分流书籍时还是考虑到了各人用途，因为一旦书籍分开，也许永远不会再聚合。其它的各卷不知道此时流落在何方。”
　　“最主要的一部分在越秀山庄。”沈雨笑此时也恍然大悟想明白越秀山庄中书籍的来源，道：“主要是经史、地理、金石、饮食、医术五卷。现今保存完好。”
　　佟玉脸上冰冷的神情似乎是动了一下，道：“真的五卷都完全无缺么？越秀夫人……当年决意要放弃所有的乐理和武功卷，却带走了这些书籍。她还好么？”
　　“夫人她很好，请师父放心。”沈雨笑笑道：“还有一个人，不晓得师父认识不认识，叫乔奶奶，也住在山庄之中，夫人的武功就是她传授的。”
　　“怎么会不认识……”佟玉喃喃地道，却没有了下文。片刻她回过神来，转身向沈雨笑道：“扯得远了。今夜你便从这气功分卷看起罢。这里有一本最基本实用的，是秦人作的《经脉运流》，内中将经脉的走向讲的清楚明白，你先细细看来。”说完她前去那书架的底端取了一本厚厚的纸本来递给沈雨笑。
　　沈雨笑将那书前后大略翻看了一遍，笑道：“师父忘记了，越秀山庄藏有医学卷的么？这些经脉原理，雨笑已经粗通了。”
　　佟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那你且说说。”
　　“元气为本，气聚为形。气化阴阳，相互消长。五行为质，相生相克。五脏六腑，各有所司。气血津液，各有所征。经深络浅，贯穿俞穴。这是最基本的。”沈雨笑道。
　　“别背书，说点有用的。”佟玉道。
　　“经络分为经脉和络脉，而经脉又分为正经和奇经。”沈雨笑朗声道：“正经十二，即为手足各三阴三阳，合为‘十二经脉’，司气血运行，循环有序。”她将那《经脉运流》合上，道：“奇经八条，任、督、冲、带、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合为‘奇经八脉’，统领十二经脉……”说到这里，突然触电似地想起什么，向佟玉试探地问道：“师父说我奇经八脉畅通无阻，便是身体里所有经络都已经开放了？”
　　“不错。”佟玉道：“若是普通人，便是通晓这些，要练习气功也要颇费时日，遇上资质差的，更是根本无从练起。因要练习此功，需要先学习调息之术，天长日久，方能使得十二经脉运行顺利，再逐步打通十二络脉，以及最后的任督二络和脾之大络，才能使得奇经八脉畅通。但是对于你就不必了。雨笑，全身三百六十穴道，具体的位置和结构你可都记得么？”
　　“记得。”沈雨笑正色道。
　　“很好。”佟玉转身正视着她道：“那你随我来。”

　　沈雨笑闻得佟玉的言语，心下明白她又要传授些法门，便缓步跟着她下了楼梯，走到竹楼之下。这池塘边诸多竹舍，建立在花丛掩映之中，倚靠山势亦环抱着池塘，形成一片月牙状的空地。她二人步行穿过空地，来到角落里花丛边的另外一间矮小竹舍。佟玉将门推开，带着沈雨笑走了进去。
　　这竹舍光线不甚分明，好在月光皎洁，沈雨笑仔细辨认，便看见在门口对面不远的墙面亦是并行排列的竹片制成。佟玉走上前去，将墙上的一根草绳看似不经意地一拉，那竹片便一齐被拉了开来。原来此处是一处暗门，以竹墙掩饰，竹片均是纵行排列，所以根本看不出门缝的所在。门内灯火通明，墙壁却已经不是竹质，而是嶙峋交错的山石。沈雨笑方想起这小屋紧靠山边，原来是借以掩盖山洞的入口。二人再向内走去，不久，山壁便潮湿起来，岩石也逐渐变成了荧白的钟乳石，待再走了片刻，地面已经崎岖不平，处处水洼了。山洞人为痕迹甚重，多处石柱上可见照明的灯火，显然是佟玉来之前吩咐下人点燃的。在不远处，水洼积聚成地下河道，泠泠地流过，对岸垂石成簇，煞是好看。在最大的那枚钟乳石的正下方，有一高筑的平台，打磨得如同平镜一般。
　　佟玉拉着沈雨笑的手道：“此地是山洞的中心部位，名为“悬剑”，是一处修习的平台。在此运功，可保证心无旁骛，杜绝外人打扰。”说着一把将她拉住，越过地下河道，飞了过去，直达那巨大的石刃之下。道：“运气之初，需要懂得发力。首先汇聚精神，气沉丹田。”
　　沈雨笑不解道：“我非学武之人，如何晓得这些？”
　　“所以我才带你来此处。”佟玉道：“你且抬头向上看，看到了什么？”
　　沈雨笑闻言抬头看着上方那些石簇。洞顶宽阔若穹，万千石簇悬在头顶，如同万千利剑一齐刺向自己，叹造化鬼斧神工，不由得心中升起震慑之情。她恍然道：“这些石簇，全部对着同一个方向，从侧面看，的确是壮美无比；而在正下方向上看，却如万箭齐发，力量可叹可怖，令人无法将眼神移开。”
　　“钟乳石不过来自于流过山体的水。”佟玉道，“之所以能够产生震慑之力，”是因为水只能顺着一个方向，有规律地往下滴。万千的水滴之精，汇聚成的石簇，便可称为“阵”。你所感觉到的，就是这种自然规律的力量。”
　　沈雨笑略做思索，微微笑道：“若是内力也因循一个方向前行，天长日久也会形成‘阵’么？”
　　“不错。”佟玉道：“你果然有点悟性。既然读过医书，当知道医家调息之法。现在首先闭目安神，调匀气息。”
　　沈雨笑闻言点点头，安坐于那平台之上，深吸口气后闭上双目，片刻后将那气息缓缓呼出。呼吸吐纳数次，速度便深慢均匀起来。
　　“现在深吸口气。”佟玉道。沈雨笑点点头深吸口气，佟玉已经走到她身后，将手掌看似轻飘飘地搭在她肩上，道：“吐气。”
　　沈雨笑闻言将呼气，却感觉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气息越积越多。她练习泅水多年，闭气亦颇有法，但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心急如焚，憋闷难忍。此时听得佟玉道：“我运气封闭了你的气道。你将这口气沉到丹田，流转数次，自然可冲破阻碍。”
　　沈雨笑闻言只好硬着头皮将气咽下去，佟玉另一掌按到她后心，将内力输入，沈雨笑便觉得少腹暖热起来。只听得佟玉道：“现在将气息走任脉，运行到胸口膻中穴。”言毕换手击出重重的一掌，击在她心俞穴上，沈雨笑当即觉得胸口如被洞穿了一般，那憋闷的气息便顺着佟玉内力来的方向逆行过去。
　　佟玉道：“现在将内力入心、肝、脾、肾诸俞穴，走足太阳膀胱经。”说着以掌力护卫，将那气息引导过去。沈雨笑皱着眉头，按照经脉接续之道，将气息依次运行。待阳谷、肩兑、天宗、睛明等穴道开始暖热，她便知道气息已经沿十二经脉运行一周，遂将那气息又向心俞穴运行过去。此时佟玉掌上发力，气息到了心俞穴，根本无法前行。她心念一动，便将那气息顺着胸中的络脉导回膻中。
　　此时佟玉却将两手同时一收，变换掌法以极快的速度击出。那掌力顺着胸中络脉直冲膻中穴，两股气息混在一起，便呼啸而出，直逆气道而上，沈雨笑此时给她掌力激发，便发出一声宏亮的啸鸣，虽身在山洞中，却声达数里之外，身上也紧跟着出了一身冷汗。佟玉收手道：“功成了。”
　　沈雨笑此时终于可以开口喘气，便狠命地喘了半晌，才回头边擦汗边道：“练这功夫定然可吹奏好萧了，只是练习太过痛苦。”
　　“气道已经打通，日后练习不需再闭气了。”佟玉道：“你只要按照我的引导每日运气练习，久之内力必定大有长进。你再运气休养一晚，明日我和你去山上枫林练习吹萧。”
　　沈雨笑闻言安静地点点头道：“是，师父。”遂按照佟玉方才所授之法又练习一遍，气息运行如常，却终不能再有那样响亮的啸声。
　　佟玉见状道：“莫要心急，慢慢修练，纵是这气功只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我所做的，只是令你知道要如何去做，至于其中奥妙，你便今晚在此自己领会罢。”
　　
　　就在沈雨笑向佟玉拜师学御气之术的当夜，远隔的淮南王府却并不安静。碧云奉借机来到谢宛湘的住处，向她禀告了这些天沈雨笑这些天的去向，又道：“今天上午婢子在楼下做针线，只闻得楼上一阵谈笑声，转眼郡主便没有了踪影。”
　　谢宛湘闻言冷笑道：“王爷临行的时候嘱咐我，可以放她自由出入，这些天她便无法无天起来，简直不知道在这个府中，孰长孰幼！”言毕面有愠色。
　　碧云奉连忙言道：“婢子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郡主每次出门，都告诉婢子们一声，不过是去剑坊找苏公子，并且从不在府外过夜的。近期苏公子也在忙战事，很少过来，沈郡主怕打扰他，过去的次数也少了许多。今天楼上的人声，婢子听来，倒像是个不曾听过的年轻女子的声音，语气很和气。婢子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上楼去看，早已经没了人影。”
　　“如此说来，沈丫头今天是无缘无故就凭空消失了？”谢宛湘微微一笑，突然狠地一拍桌几道：“碧云奉，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编个故事就想来唬弄我！”
　　碧云奉给她这一掌吓得面色煞白，连忙道：“此事千真万确！婢子没有听清她们的对话，只听得那女子说道‘我家女主人请郡主一叙’之类。到了楼上，便已经人去楼空，只有窗户敞开着，连王府的侍卫都没有看见什么人进出王府。婢子可以以生命担保！”
　　谢宛湘出神地思索片刻，眉眼间泛出一丝极为阴冷的笑意，道：“此人必定是轻功高手。来去飞檐走窗，一声不吭就把人带走，这作风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碧云奉望着谢宛湘，见她仿佛成竹在胸，心下担心沈雨笑的去向，道：“像谁？”
　　“一个死了多年的女人。”谢宛湘转过头看着她，冷笑着轻声道：“你只管做事，不要多问，我自然赏你你想要的。知道得太多，人容易活不长。”
　　碧云奉连忙把头低下道：“是。”
　　“我知道沈丫头待你不错，她一贯会收买人心。”谢宛湘回头道：“只要我在这个家一天，除去王爷，便是我说了算。你不要天真地去为了她来反对我。她，什么都不能给你。这次她不告而别，把上次的教训忘得一干二净，你还以为她心里真的装着你们么？”
　　碧云奉闻言，心里微微地颤了一下，觉得寒意顿生。
　　谢宛湘也不多言，道：“沈丫头不会有事的。你且领了赏下去罢。”
　　碧云奉走后，谢宛湘凝视着窗外的月色，瞳孔骤然缩小。她冷冷地自语道：“佟玉……你当真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