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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夜冷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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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君是她父亲一手培养起来的,自小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趟北上真是开了眼界。越向北,风土人情越和故乡不同,她又好奇又惆怅,一路就这么走过来了。家里的丫头,只有她身边的秋荣无亲无故,情愿跟着砚君远嫁。好在这丫头一向伶俐,又稳重,是砚君肯交心的人,一路上有她,砚君才不至于过分落寞。然而日渐交秋,加之水土不宜,砚君熬不住病了一场,身边来迎嫁的连家嬷嬷又不熟悉砚君的口味脾性,和秋荣手忙脚乱一路,到了山西境内砚君才慢慢挺过去,只是人已经被疲病磨缠得憔悴了一层。
当这趟颠簸终于到达终点,砚君眼前出现了心里叨念许久的连家大宅。
听说这里原本是连夫人娘家的一处消夏别墅,依山而筑十分气派。连家这趟回来定居,从连夫人大哥手中将此处买下,又扩建了两进。砚君一见那深不见底的院落,不禁暗暗震惊,不知是该叹连老爷这些年宦久自富,还是该叹连夫人的娘家早几十年前就豪富如斯。
连夫人亲自来迎接,让砚君受宠若惊,转念一想,也许连夫人这样的新派人物并不讲究晚辈拜见长辈的礼数,她也听说过一些自诩解放的年轻人是如何与长辈会面,但那套做法砚君一时绝对做不出来,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所幸连夫人极为和蔼可亲,握着砚君的手不胜欢喜,也没有计较什么,只是仔仔细细问了行路之事。砚君如实回答,态度大方得体,连夫人看在眼中十分喜爱,足足说了半个钟头,才放砚君去安顿盥洗,末了还叮嘱砚君洗漱完毕再来说话。
女佣人刘妈带砚君走到新扩出来的一进,砚君一迈入屋中就感到一阵清爽,情知这屋子造得冬暖夏凉。秋荣笑嘻嘻塞给刘妈几个小钱,顺口道:“这屋好气派,唯独瓦看起来显旧。”
刘妈将钱藏入袖中,咧嘴笑道:“这就是姑娘不知道了。我们这里造房,必要选新砖旧瓦。旧瓦久经风雨,绝没有破损漏雨的。这屋子的瓦,一块的价钱顶寻常的七八块呢。”她说着向地上跺了两脚,“你瞧这青砖,才好呢!每一块敲起来的声音,跟戏台上的罄似的,好听着呢。”她指挥丫头伺候砚君洗濯,又忙着去招呼人整理砚君的行李。
秋荣打开衣柜,见里面已有十几块各色衣料和好几身当季的成衣。衣服的材料款式都比砚君的衣服好看,但立刻拿来穿必定被人小看,她还是从自带的衣箱中取了一身干净衣服给砚君换上。砚君去陪连夫人说话,秋荣又在屋里转了转,见家具器用无不奢华精贵,连家财力雄厚一说诚不我欺,终于放了一百个心。
连家大院的样式与砚君家乡的民宅十分不同,墙上并不糊泥涂粉,一指厚的方砖暴露在外,整洁之中显出不羁。独立的院落与花园收拾得十分整齐,然而步步高墙环绕,缺乏家乡那种自然幽雅的风味。砚君身处异地难免好奇,一时忘了目不斜视的道理,觉得连家样样新鲜。但她很快就发现,一路跨过大小门槛十几个,也远远看见了花园里的亭台,竟没看到一款匾额,更别说出自名手的楹联。苏家老宅虽然不及此处宏阔,但园必有名,斋必有匾,楹必有联,其中不少是百年来风流名士的手笔。见连家空有精舍却无一字点缀,砚君不禁慨叹,难怪士农工商,商家落在下面。转瞬又觉得这念头恶毒,不该这样想人家。也许连家新置府第,旧主留下的匾额不合心意,撤换待新。
一直走到连夫人的独院,才见到几分情趣。阶旁窗上摆着几盆名花,显然经过专人呵护,姿态十分讲究。垂花檐下挂着一对红嘴鹦鹉,见砚君进来就叫:“太太,有客!太太,有客!”砚君见了这对佳禽略感欣慰:看样子,连夫人不似那些只知道打算盘计帐的商家女儿,也懂得花木玩物的乐趣。
连夫人听到鸟叫,走到门口,砚君急忙迎上去道:“怎敢劳动太太出来。”连夫人挽住她的手,向鹦鹉笑道:“傻鸟,就知道一句‘有客’!以后要学着叫‘少奶奶’。”众人一听都笑起来,砚君的脸“腾”的红了,深深把头低下,任由连夫人拉着她走进正屋。
苏牧亭不是刮地求财的贪官,也算不得十足清廉,为官多年,过手的好东西不可胜数,但他只爱砚墨两样,其他都做了顺水人情,打点交往之后所剩无多。苏家收藏的古董寥寥,但砚君自小见过宝器珍玩并不少。即便如此,连夫人屋里那套明代家具仍让砚君吃惊不小。再看装饰、摆设,无一不精,又没有暴发之家那股俗不可耐,真正赏心悦目。砚君对连夫人的品味心悦诚服,不觉暗生亲近,由衷夸了几句。
连夫人却爽快地说:“我哪儿懂得那么多门道!这都是一个侄儿布置下的,我看了也喜欢,原封不动留着。我家老爷更不是摆弄这些的人,只知道贵的东西差不了。我们当女人的,爱怎么布置他不管,只要别在人前显得他寒碜,他就没意见。”她想了想,笑道:“我家老爷在任上的时候,我也常去别的官家内宅作客,也挺喜欢人家的布置。一看人家就是文人出身,要多雅致又多雅致。我是怎么也学不来,怎么弄也觉得不大对劲。媳妇是宦门才女,日后要靠你指点我这个老太婆喽!”
砚君听了连连谦让,虽有少许失望,却又更加欣赏连夫人这股爽利。时钟敲了三点,连夫人招呼砚君喝茶吃点心,说是从洋人那里学来的,不求果腹,图个热闹。砚君没听过这一套,只觉得既不是午饭又不是晚饭,吃吃喝喝不成体统。但连夫人盛情相劝,所吃所用都是顶好的,却之不恭。她少尝了一点,觉得茶香清醇,点心滋味香甜,如此搭配倒也有趣。
苏家不大贪恋口腹之欲,加上近来家道衰落,失了置备精馔的底气,在吃喝上难以追慕时风。连夫人当了几年官太太,这方面比砚君还要精通,不停地招呼砚君吃这个、尝那个。砚君还未正式过门,她已经一口一个“媳妇”叫得亲热,将砚君当作自家人。
砚君见未来的婆婆情谊诚挚,心中那股背井离乡的苦恼不知不觉散去一大半。她们又闲聊起连家日后的打算,连夫人说:“远巍不喜功名,眼下的局势又很难说,我与他爹寻思着,让他随我娘家的亲戚们从商。这几天他去太谷拜望他二舅舅,大概还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砚君心中微感奇怪:婚期在即,按说应该打理的事情很多,新郎却挑这时候出门访亲,听起来委实反常。她又想,也许风俗如此,婚事要亲自周知亲友才显得郑重,又或者,这位二舅舅是一位不可怠慢的人物。
连夫人见她神色犹疑,慌忙宽慰道:“你不要多心,赶十月,他们肯定回来。”这样一说,砚君却更诧异了:原本说的婚期是十月初四,新郎十月才能紧赶紧地回来,时间仓促,如何能操办起来?她轻声笑道:“想必陈二爷一家会一起来吧?到时候砚君就能一睹晋商风采了。”
连夫人娘家姓陈,砚君在北上的路上已经听过陈大爷、陈二爷的事迹,这时提起来,口气中满是敬慕。连夫人却怔了怔,干笑了一声,说:“不……”一个字否定之后,就没更多说明。
砚君觉得其中另有隐情,自己毕竟还不是人家的媳妇,不便多问,就灵巧地把话题转到自己父亲身上。连夫人也顺水推舟,仔细问起来亲家公的近况。
自此砚君就在连家大院住下,平日连夫人得了什么好玩东西,她就过去陪着赏玩,还有每天下午三点必要陪连夫人喝茶、吃点心、闲聊家常,除此之外与在家时也没有多大分别。连夫人知道她带来的书多,特意辟出一处书房,为她新购檀木书架、多宝槅子。砚君自己的小玩意儿不少,一直压在箱底没拿出来。这时候见连夫人对她完全不以外人看待,她铭感盛情,将那书房精心布置起来。连夫人并不插手,待砚君收拾妥当才去看,一见书房里满架琳琅,墨香盈室,书案上清供别致,妙趣横生,她忍不住向丫鬟女佣们啧啧称奇:“我家几时见过这么清爽雅致的布置!给谁看,都要说这里是累世书香门第才有的书房。是不是?”她这样说,众人当然没有说“不是”的,嘴巧的、嘴笨的都争着夸起来。
经这一事,大家都知道连夫人对这个未来的儿媳有多满意,见了砚君都是恭恭敬敬叫声“苏小姐”,有些善讨喜欢的已经偷偷改口叫她“少奶奶”。砚君觉得连家上下和气体贴,渐渐喜欢上这个北方的深宅。只是生硬的寒气开始凝成浓霜,悄然锁住瓦瓴、结满阶缝。眼看将交十月,砚君越来越不能适应冷冽咆哮的风和触指生寒的水。随身的衣箱就要倒尽,她每天穿一件干净漂亮的衣服,预备以最神采焕发的姿态在朝霞下、飘风中,或是夕阳西斜处、灯火阑珊里,迎接她未婚夫婿归来的消息。
可他却迟迟没有出现……
转眼已是十月初二的晚上,砚君刚刚躺下,神色不定的秋荣推门进来说:“连老爷回来了。”
砚君喜上眉梢,从床上坐起,问:“几时?”
秋荣没回答,却阴沉着脸说:“连少爷没跟他一起回来。”
“哎?”砚君疑心自己听错——后天就是他们定下的婚期,此时现身都已算晚。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愣了片刻才问:“那婚礼是不是要另择吉日?”
秋荣口气失望,“这就不知道了。要不是我恰好去夫人的丫头那儿借东西,还不会知道连老爷回来的事情呢。我偷偷去看了看,连老爷脸色很差,也不像当初提亲时那么健谈。兴许是今天奔波累了。小姐明日去问问吧!”
砚君含混地应了一声,闷闷地躺在床上。
这一晚的风狠极了,像要竭力把天撕碎似的,甬道里、窗缝间充斥着它奔腾时高高低低的呜咽。砚君听了,心里沉甸甸,更加难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