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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日偶发 ...

  •   砚君第一次见到远巍,是在春末的一个午后。
      她原本不想见,但禁不住身边嬷嬷丫头的唆弄,说是万一谈成了婚事,在好事成就之前都见不得面,还是现在窥一窥比较好。
      砚君于是躲在客厅边门的垂帘后,草草往里面望了一眼。
      湘妃竹帘把远巍的身影分割成明明暗暗的几道,砚君红着脸瞅了瞅,没看清。既然拉下面子来了,看了,要是没看清,实在有些吃亏,何况后院那些老婆子嬷嬷也必不相信,多半还要说笑。砚君一时间不知哪儿来了点胆气,轻轻把竹帘拨开一条小缝。
      远巍坐在她斜对面,身材清瘦,虽不是弱不禁风,但也不甚健迈。他的面容苍白,在深青色的衫子映衬下,更显得凄怆——这是在说亲事么?怎么看起来比吊唁还悲?
      砚君皱了皱眉,缩回手指,帘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响了一声,又把这个死气沉沉的年轻人割成了难以捉摸的一道一道。
      砚君屏着呼吸,蹑手蹑脚慢吞吞地回到后院。
      那些嬷嬷丫头是成日陪着她的,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小姐对今天的客不甚满意,一个个都使弄眼色,回避这个话题。唯独一个小丫头不识趣,眉飞色舞地问:“见着连大公子了?我听说连大公子是个才俊,小姐看他人品如何?”
      “没什么出彩的地方。”砚君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又是个成过亲的。我看这事谈不成。”
      但她竟算错了。
      那天吃过了晚饭,赵氏就支开下人,向砚君交底:“今天连家来提亲。我和你父亲瞅着连公子相貌人品都不错,商量着给你定下。”
      砚君一听就大失所望,勉强打起精神问:“可连公子是成过亲的人,难不成爹爹舍得女儿去给人家做小?”
      赵氏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成过亲是真的,但听说离婚了。”
      “离婚?”砚君微微瞪了瞪眼睛,口气有些诧异。
      “他们连家一直标榜自己是新式家庭,媳妇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据说是不能传宗接代,所以父母亲做主,让小两口离婚了。”赵氏眉宇间满是不屑,轻轻哧了一声,“我看这跟休了也没差别,偏偏他们家咬定这叫‘离婚’。”
      砚君想了想,幽幽说:“您不喜欢连太太,他们家又是那种特立的家风,何苦非要和这样的人家结亲?”
      赵氏斜睨了砚君一眼,冷笑一声:“我看是你自己看不上吧?别以为我下午什么都没瞧见。”
      砚君红了脸,低声喃喃出几个不成句的字。
      赵氏从肋边抽出一条绢,装模作样抹了抹嘴边的茶渍。“砚君,咱们苏家多少代的大儒了,‘父母之命’你从小读熟的。你爹的意思是,咱们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要让你嫁个正经八百的豪门,恐怕人家嫌弃咱们没落;要是嫁个凡人,恐怕砚君小姐您心气高,放不下身段。连大公子虽是成过一次亲的,但说到家世人品,却没得比。况且……”
      赵氏说到这里,忸怩地叹息一声:“你爹爹没明说,但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不妨跟你交底——咱们家几辈子尽忠皇上,一向不愁吃穿。现在皇上没了,你爹又不懂得变通,也没在新府里混个一官半职,眼看着坐吃山空,不趁家境尚好给你寻个好人家,恐怕以后窘迫,连这样的亲家也寻不得了。”
      砚君垂下眼睛紧盯着茶碗,掩饰不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冷冰冰地回答:“姨娘既然说到这份上,砚君也没什么主意,听爹爹做主就是了。”
      赵氏本是苏老爷牧亭的妾室,砚君的亲娘过身之后,苏牧亭原打算续一名好人家的女子,因此并没有将她扶正。孰料后来风波不断,续弦之念也就断了。赵氏虽是房妾,仗着自己生了儿子,俨然以苏家的女主人自居。想到苏家的一切早晚要到她儿子墨君手上,她这些年来操持家务也还用心,下人们在她面前也得唤一声“太太”。砚君平日也不惹她,这时候闹起情绪,冷冷刺她一声“姨娘”,赵氏心头动怒却实在无话可说,撇了撇嘴,狠狠白了砚君一眼,悻悻离开。
      砚君的贴身丫头秋荣不失时机地进来,看着砚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定了?”
      “定了。”砚君咬了咬下唇,眼里憋着晶莹的泪水,半晌才又说:“她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说家境?要不是她举动奢华,这两年又动了赌兴,我家家境怎么会至于这样?多半是她看中了连家财大气粗,才急急忙忙把我推出去。”
      她抹了抹眼角,无奈地笑笑,“早嫁了也好。省得我在家里跟她怄气。”
      秋荣听她这么说,松了口气:“小姐这样想着就成。连家虽说跟咱们家的家风不同,但我听说他们待人很好,他们家的下人都夸主子仁厚,这样的人家总不至于亏待了少奶奶。更何况,小姐您知书达理,人又和气……”
      “好了好了,快省省。”砚君轻轻推了秋荣一把,“我被你夸惯了,以后没人捧着,该多难受?你去歇吧,今晚不用管我。”
      秋荣知道她大事初定必然要理理思绪,宽慰两句就走了。砚君先是独坐在桌边,凝望着灯纱上的墨兰发呆,想着自己早逝的亲娘,她要在世,必然不舍得自己被这样随便打发。想着想着,砚君掉了两点眼泪,又想到温吞儒雅的爹,他老人家原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近年来仕途失意,眼看着家境每况愈下,他除了闭门看书,也不想别的办法。砚君不觉叹气,还想到了今天见到的那个清瘦的连公子……纷繁的念头在心里交错,直让她浑浑噩噩不知该干些什么。
      她没精打采地从书桌上信手拈起一卷书,随意翻了几页。平常,她没事的时候总是看些书,一翻开书,多难过的时光也打发了,偏偏今天晚上连看书也难。砚君又叹了口气,歪歪地躺在床上,和衣睡着了。
      梦里的砚君裹了一身大红行头,心里慌得不得了,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让人心悸。梦里的砚君透过喜帕的边,瞄到身旁有个穿红装的新郎官——他是哭着在拜天地,哭得那么伤心,吓得砚君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苏家原本世代为官,所幸皇恩浩荡,仕途历几世不衰。到了砚君的爹爹苏牧亭这一代,便走了下坡路,好容易才博得一个功名,不上几年,苏牧亭的老母过世,按例丁忧归乡,等待丧期之后起复。孰料世道多舛,不等苏牧亭除去孝服,皇上没了。别的大员都见风使舵,在新府里谋个一官半职,苏牧亭是个死脑筋,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之后,愤然草书数篇文章痛骂革命党。所幸本地士绅官员与苏家交情匪浅,对他这等顽老一笑置之,未加为难。然而苏牧亭就此闭门谢客,与世隔绝。他没有一技之长,持家的赵氏开销的门路又多,这几年来死守在祖宗的宅院里,眼看着家境隳颓,苏牧亭除了唠叨着“诗云”“子曰”之外,全然束手无策。
      连家的老爷连士玉,祖籍也在此地,多年下场应试,屡屡不中,后来娶了一山西女子。连夫人家里多年从商,颇有积蓄,连夫人的哥哥慷慨解囊,为连士玉捐了一官。连士玉为人精明,趁着时局不稳,在新政府里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两三年间还攀爬了几级。然而局势越发不稳,他也觉得这一道越走越艰辛,瞅准了空子从益阳卸任,举家北上,打算回夫人的老家山西从商。
      连苏两家在往上几代也算至交,但因为近几年各在一方为官,不常走动,只是逢年过节还有拜会之谊。近日连老爷路过这里探望旧知,偶然得知苏家的小姐尚未出阁,便提起了亲事。连大公子名唤远巍,是连家的独苗。这位连公子在益阳娶过一次亲,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和原配离了婚。
      一听连家提亲,苏牧亭起初没动心。他念念不忘自己小时候比连士玉强上老大一截,又打心眼里轻视连士玉那个花钱捐来的官。再斜眼看看连公子,觉得他面露苦相,至多七分人才,也不像饱读诗书的样子,恐怕与他爹一样不学无术。想自家的砚君自幼教导有方,他不敢夸口说女儿是一等一的才女,但放眼地方上还没有哪家闺秀能出其右。
      可赵氏高兴得不得了——连家是殷实人家,资产雄厚,聘礼颇丰。连老爷又豪放,直说留下一份厚厚的礼,也省得他往山西搬运,且还换回一个儿媳。赵氏一听这些话,更是兴高采烈,向苏老爷使的眼色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不住帮腔说再难找这样的亲家。苏牧亭仔细想想,砚君年纪也不小,耽搁下去的确难找十足满意的婆家,思来想去还是应允了。
      两家就这样郑重地操办起来。
      赵氏生怕下人们趁这机会从中揩油,大事小事亲自操刀,自己却免不了克扣不少充为私房,又为图省钱以次充好。她生的儿子墨君才八九岁,每日看着人来人往送东西给姐姐,不知道这是办什么事,嚷嚷着也要,搅得赵氏心烦意乱,少不得冷言冷语损砚君几句。
      砚君懒得跟他们生闲气,除了看看连家送的东西之外,仿佛事不关己,每日躲在房里发闷。
      连家订好了日子,正式下了聘礼,果然十分厚重。苏牧亭想着女儿一向乖巧,眼看着也要出阁,心中还有些不忍。赵氏却眉开眼笑,转着弯恭维了连家一通,直夸砚君运气好。
      既下了聘,成婚的日子也就成了话题。连家看苏牧亭多有留恋之色,况且匆忙成婚,带着新媳妇抛头露面一路北上,必定不合苏牧亭这种人的心愿,于是连士玉提出过了夏天,派人来接砚君到山西。他说得诚恳,苏牧亭也深感他的厚情,便订下十月的婚期。
      惟有赵氏有些不快,又不好表露出来:她原本估摸着砚君不日就走,因此没给砚君预备冬装,省下一笔开销,谁想到这笔钱又要花出去。
      大事既然议定,连家几天后就先行北上了。

      别人饮冰摇扇,消闲度夏,砚君却是日日惆怅——连家虽然说是世交,但这些年来生疏不少,彼此反倒不知景况。况且要远嫁山西,在砚君看来,这一桩婚事还不如在本地找个平实人家。连老爷和太太看起来是不错,也不知道他们家的少爷是什么心性,又为什么把原配的妻子撵出去。
      眼看夏季将过,连家派人来通知苏牧亭:他们在山西买好地产,落了脚,就等砚君过门。虽然这时候有火车可乘,但苏牧亭这样的老脑筋,断然不允许自己没出阁的女儿和三教九流的人挤在一个车里。他顾了大车,又安排了可靠人,才觉得可以让女儿北上。
      砚君这时候检点自己的嫁妆,一看之下气得眼前发黑:大箱大柜倒是蔚为壮观,但里面的东西却只有上面一层是好的,越往下翻越不能看,以二流货色居多,劣等的东西也不少……她一过门就临界秋冬,嫁妆里的冬装却寒碜得让人脸红。
      赵氏看她神色不善,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你过了门就是连家的人,缺什么少什么,连家还会不管?何必非要在父母身上剜这一刀?难不成风风光光打发了你,让我们爷儿仨都喝西北风去?”
      砚君知道她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大约拿去偿赌债,要也要不出来了。事已至此,跟她胡搅蛮缠也没意思,便当着赵氏的面狠狠摔上箱子,检点自己要带的书籍法帖去了。
      她心爱的东西也没有多少,都是些文房用品。正在检点,忽见父亲带人送来一个小箱子。苏牧亭亲手开了箱,向女儿道:“这是你祖父和我收藏的墨、砚,送给你做一份嫁妆,也不丢人。”说到这里摇头笑道:“只是连家未必当宝。”
      砚君忙道:“爹一向喜爱,孩儿怎能夺老父所好。”
      苏牧亭摆手道:“连家的家风你也有所耳闻,他家不在乎什么‘七出’‘三不去’,想离婚就离婚,莫名其妙把一个媳妇撵出门。谁知道日后如何对你?你做事我一百个放心,料想你绝对不会忤逆公婆。但万一他们又使出那套不讲理的新风气,你要回来也需盘缠,可将这些东西变卖。若是到时无所归依,有份私房,也可设法另谋生路。”
      砚君还想说话,她父亲又道:“我看出来你弟弟不是上进的材料,给他留着也是糟蹋,搞不好早晚被你姨娘偷偷拿去卖掉。苏家也只有我与你略懂其中珍贵,莫让他们糟践了。”
      砚君这才细看箱中的东西,见有端砚四方,其中一方带着曼妙冰纹,另一方砚上有七八个鱼脑冻。再看箱里还有休派徽墨两盘,曹氏墨六七匣,鉴古斋、函璞斋好墨各二三匣。砚君以前不知父亲收着这些好东西,这时见了几乎爱不释手。苏牧亭看她神色,微笑着连连颔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叠纸,塞到砚君手里。砚君展开一看是几张银票,数额不大,加起来也有一百七八十两。她惊道:“爹从哪里来的?”
      苏牧亭低声道:“你祖母去世时,几个同僚凑的份子钱。我一直压着没拿出去,你可以带在身边打点。反正是他们山西的老票号,近来不大景气,想必在他们老家还不用担心兑换。”
      说到这里,苏牧亭搓搓手,道:“砚君,我想你对这门亲事还有怨言,且听我的道理——为父行将就木,困居这里权当大隐于市。可你年纪还轻,万万耽搁不起。再说你要是嫁在本地,过几年为父入土,你姨娘折腾完了家产,少不了日日烦你,惹得你婆家生厌,让你为难。”
      砚君忙说:“爹怎能这样说呢?若是他日姨娘和弟弟有难,砚君就算远在千里,断然不能置之不理。爹只有墨君一个儿子,他年纪尚小,当姐姐的岂有不管不顾的道理?”
      苏牧亭又摇手道:“墨君的将来,我自有安排,你只要好好把握这份姻缘,不要让老父日后时时自责误你终身,就是最大的孝道。” 砚君自小向往诗琴唱和的姻缘,苏牧亭又怎不知?他想了想又道:“我看连家少爷不像向学之人,你若有心,可以潜移默化,倘若他不是那块材料,你切勿执拗。人各有志,只要夫妻和睦,稍有美中不足也无妨。切忌因为自己小有才气,时时以为自己屈就了夫婿。”
      砚君知道父亲已看出她对连少爷不甚满意,心中暗道一声惭愧,诺诺答应。
      苏牧亭咳嗽一声,“话也就这么多了,你好好准备行李吧。”
      这些话本该是当娘的人来说,但赵氏绝没这份心思。砚君深感父亲慈爱,想到骨肉分离在即,不禁又伤心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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