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七章 忆故人 ...
-
张灏从来都不是性格鲜明的人，对于他来说，许多事情不用想，自然就有人替他做好了。时间长了，连他自己也不确定，他究竟应该做什么或者是不该做什么。
到他这一代，张家已经基本汉化了，家族更多的参与到国家的政治和经济的中心，距离古老的风俗已经很远了。所幸他的血液里不缺血性，一个古老的边地民族彪悍的天性还是在他的性格里留下了痕迹。
当年他独自一人出川北上，意气风发的探索世界，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世界在他的眼前都是美好和刺激。所以，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波折才会给他如此的重击。
时间给了他最大的教训：人的天性有时候是和社会的规则背道而驰的。
遇到丁子浣，又让他有了心慌的感觉。可他却清楚的知道：他们两个相遇是没有错误，可时间和地点却有些不对头。
三叔没有让他立即动身北上，没有理由，只是说先在南京停留几天，带丁小姐好好看看中国的首都。
南京城的市区不大，天也越来越热，一开始他们趁早出去，最热的中午和下午留在家中，最后干脆整天都呆在家里，晚上才出去。
上午，家里很清净，女主人带着佣人出去买菜了，丁子浣和张灏在书房里翻捡着书架上的书。
三叔突然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客人，看见他们两个人，愣了一下，仿佛有些出乎意料。他们两个人也愣了，因为这个时候，三叔应该是在办公室。再看他身后的客人，张灏却认出来了，他走上前去，开口问候：“周先生，好久不见了，您还好吧？您怎么来南京了？”
三叔和客人都有些吃惊，但那位客人显然不认识张灏。
“您不记得了，三年之前，我在北平听过您的课，我是张灏，当时和一个同学，黄天逸一起去的…。”
“好像记起来了，”客人看着张灏，对张家三叔说，“你的儿子，不象，是…”
“是我的侄子，马上就要回北平上学了，在燕京大学。这位是世交，也是他的朋友，丁小姐，刚从美国游学归来。”
张灏拉着丁子浣从书房出来，关上门。心里奇怪，他见过周先生，北平中国大学的教授，可是这样的人会和三叔有什么关系？
这一天晚上，南京的天气格外闷热，仿佛伸手拧一柠，就能从空气中挤出水来。冷气机的轰鸣让张灏格外烦躁，他走到二楼的晒台上。黑暗中有烟味传来，转头一看，是三叔穿着睡衣，坐在椅子上在抽烟。
夜风夹着温热的水气吹来，刚从干燥清凉的室内出来，让人脑子“轰”的一声，比起白天来，虽然好了太多，但也不舒服。
“三叔，这么晚了…。”
“睡不着，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三叔说着，话音有些索然。
“是因为周先生？三叔居然认识周先生。”
黑暗里传来了一声轻笑，“你这小子，我是那么官僚的人吗？”
“不是的，只是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要激烈的多，革命、北伐、打倒军阀除列强，不过十几年的光景，时间过的真快。”
“大革命时期？”张灏很好奇。
“大革命时期，那时候，我们不是□□，就是□□，没有中间派，为一件小事能争的面红耳赤…。”
“那三叔是…□□？”
“不，我是□□。”
张灏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他不能想象三叔这样文牍主义的官僚，居然能和□□联系起来，门内飘出的一阵凉意让他打了一个寒战，也压下了他的惊呼。
三天之后，张灏和丁子浣北上，他们将在济南停留，然后直接到达北平。临走前，三叔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将一本包好的书交给丁子浣，郑重的说：“这份东西，我交给你们两个人，一定要把它放好，保护好，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取。只要来人说出我和周先生的名字，你们就把这本书交给他。”
他顿了顿，又说：“还是放在子浣那里吧。我已经给你们办好了特别的通行证，子浣拿的又是美国的护照。”
看着两人疑惑的眼神，他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走吧，上路吧。”
火车跑得很慢，短途没什么感觉，长途就不一样了。一路经过的地方，都是内地有名的热都，越往北越热，与南方的潮湿闷热不同，北方的阳光是直照到骨头里，如果说南方是蒸笼，那北方就是烤箱了。可是张灏和丁子浣已经顾不上了，他们一直盯着装书的提包，心里疑惑不定。原本定了两个包间，现在两个人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妨了，就在一个包间里轮流休息。
丁子浣更加糊涂了，她不太了解政治，但不是糊涂人，每次当她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中国的时候，总有事情出现再次让她疑惑。张三叔的态度里有着关乎性命的郑重，联系到那天见到的周先生，这事情太诡异了。
她推了推张灏，两个人现在有了不拘小节的随便，“你怎么看，你不是认识那个周先生吗？”
张灏摊开双手，他也不清楚，但是能感觉到其中有他熟悉的味道：三年之前，他曾狂热到差点加入进去。他有些模糊的意识到事情的脉络，如果是真的，那可就是太出乎意料了，可三叔的为人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出乎意料。对或不对，在这个年代里都不重要了，有时候甚至连生命都不重要。这个年代是一股洪流，夹裹着其中的人们，有的成了泥沙，沉在河底，而有的成了弄潮儿，在浪尖游戏。他努力想象三叔年青的时候，他居然还是□□。
到达济南之前，旅途一直是平静的，他们在济南停留了一天，济南太阳的威力，丝毫不比南方弱。看着在烈日下漂浮的景物，他告诉丁子浣，北方的夏天和南方一样，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又登上了火车，依然很慢，车里没有冷气，车窗大开着，吹进来热风，总比没有要好一些，可又觉得不够凉快，连西瓜都是温热的，吃了以后更觉得心里的不耐烦，。
总不够痛快，热的不彻底，因为有风，凉快的也不彻底，因为风是热的，车轮敲击轨道的声音在这烦躁里有些震耳欲聋。
当他们听到敲门声，打开门时，门口的人已经有些烦躁了。
开门的是丁子浣，因为她正好吃完一块西瓜，腾出了手。来人一步跨进门，随手把门关上了，甚至没有看她，而是直接上前一步，站在张灏的面前。
张灏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惯有的笑容，紧盯着来人，慢慢的站了起来。丁子浣注意到他垂在两侧的手握成了拳头。
“好久不见了，你好。”
“黄天逸，…。”
他们之间的气氛有戒备，有熟悉，却没有敌意。来人突然的转头对丁子浣一笑，“丁小姐是吧，我叫黄天逸，是张灏的大学同学，也是他的朋友。”
张灏一把将丁子浣拉到自己的身后，对她说：“我和他没那么熟。”
正面看着这个闯入者，丁子浣仔细的打量着：他相当年轻，黑色的浓发下有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他的行动有一种黑豹优美的风度，在他近乎于青铜色的脸上，有着一丝恶作剧的笑容。
“这人甚至不象是亚洲人”，丁子浣心里叹息，“他的身上，有着西部牛仔的原始魅力。”
这时候，张灏已经将那包书递给了他，原来这个人，黄天逸，就是所有神秘的答案。书在他的手上一转眼就不见了，然后，他像来时一样迅速的消失了。
看着张灏木然的神情，丁子浣把疑问憋回心里。
惊鸿一现。
“子浣、子浣…”
张灏的呼唤讲丁子浣拉回现实，她看着眼前的张灏，“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出门了吗？”
“不是的，是丁伯父找你，让你到书房，我只好又回来了。”
子浣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满腾腾地走过花园。
又坐上了火车，子浣这次的目的地是北平东北的一个小城—滦县，在地图上，它只是一个小点，而且在目前这种局势下，这里几乎是中国的边境了。父亲丁伯南坐在她的对面，沉默着。一路上，丁子浣有一种肃穆的感觉，仿佛是在朝圣的路上。
到了目的地，反而没有明确的目标，父亲只是领着丁子浣在街道上溜达。不过就是一个古老而偏远的小城，高跟鞋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折磨着她的脚，直射的太阳也让人烦躁。可是丁伯南还是严肃的带着她，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走遍了这个小城。
第二天清晨，他们爬上了一座山，在山顶，可以看到小城的全貌。丁子浣叹了一口气，炎热和漫无目的，还有白衣黑裙和不舒服的布鞋，让她觉得自己有些灰溜溜的。
“这么小的地方。”
丁伯南也叹了一口气，尽管无从开口，但他还是要对子浣说明一些事情，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良心。
“浣儿，我…滦州起义，我要告诉你关于滦州起义，还有，关于我的一个朋友…。”很多年了，再回想一个死去的人，丁伯南发现，自己还是无从说起，是要说的事情太多？还是至今他仍然在困惑？
“那是清朝的时候，我们从小就认识，他是一个淘气的小男孩，慢慢的长大，变得英武、好学，而且出类拔萃。他很聪明，不依靠父辈的余荫，自己争取到了出国留学的机会，毕业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他光彩夺目，像是正午的太阳，任何人在他的面前，都会被他吸引，被他照亮。二十岁的时候，他当了老师，还是军衔很高的军官，每一个人都认为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他的家人也以他为荣。”
丁伯南的眼眶慢慢的湿润了，那个光彩夺目的年轻人，是他的弟弟，他的亲人，是亲人们的骄傲。每当看着丁子浣，她是丁家人，可是她的眼睛，却是叔璋的。
“他叫什么名字，是我们的亲戚吗？”
丁伯南没有理会她，仍在沿着自己的思路，“有一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爱上了他。他们两个人很般配，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可在那个时候，他们的行为惊世骇俗，可是他们年轻，他们有勇气，即使所有的家人、朋友都反对，他们还是在一起了。那年轻人说：因为他有了家，有了爱人，所以他更要未来。他要他的家人生活在一个强盛的国家里，他要他的国家不再任人宰割，他要他的孩子不再受皇帝的统治，生活在一个自由、平等的国家。他不要永远当军人，他的理想是做一名教师，开启民智、教化国民，他爱人的理想是做一名医生。他们还要一起出国学习。”
“理想和现实太远了，辛亥革命带来了希望，可是他忘了，这是在北京，三百年来一直是帝国的首都，封建势力最牢固的巢穴。他和他的朋友们计划在这里——滦州起事，不是没有智谋，也不是没有同盟，可是他们的首领被暗杀了，另外的两个也走了，剩下的都是年轻人，他们不甘心，明知再谋起事几乎就是牺牲，可他们做了，在将死的王朝的腹地点燃了一把火。杀死他们的人，在一年之后成了这个新建的国家的总统，几乎所有的凶手，最后都成了他们为之牺牲的新国家的官员。”
天空依然晴朗，丁子浣却发现，太阳好像被雾气遮住，射下的阳光没有了温度。
“他是我的父亲，对不对？”这已经不是问题了，可是她还是要确定的答案。
“他是你的父亲，你是叔璋的女儿，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你的父亲。”而我，是你母亲的哥哥，也是你父亲的大哥。子浣，其实我是你的舅舅。”
对于丁子浣来说，已经习惯了她的身世是一团含糊不清的历史。从有记忆起，就跟着姑姑生活在异国，那个年代，即使在美国，一个单身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也是一件让人侧目的事情，她们几次搬家的原因大半也是因为这个。
父亲，对她来说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概念。后来姑姑结婚了，菲利普先生对姑姑很好，但丁子浣始终觉得，那是一种良师和朋友之间的亲密。在子浣的心里，她的家，就在远隔千里之外的中国，父亲和哥哥就是最亲的家人。
中国的历史她清楚，尤其是近代的历史，是以混乱而闻名的。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生父，因为革命而死，丁子浣自己也不明白，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该有怎样的表现。
她看着拢在薄雾里的小城，自己血脉的源头，就洒在这个地方，尸骨已经化为尘土。丁子浣觉得自己和这个小城有了血缘关系，一种血脉相通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扭头看着父亲，丁伯南的眼神依然迷茫。她慢慢的靠过去，“父亲，我一直都觉得你是我最亲的亲人。”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七章 忆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