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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江南好 ...

  •   “子浣,像上海这样的城市,并不能代表中国。它只是一个特例,中国的特例,东方的特例。”张灏对丁子浣解释,“关键是你心中的祖国是什么样的?你想看到的祖国又是什么样的。”
      丁子浣盯着张灏的眼睛,拿起眼前的茶杯喝了一口,他们是在一个茶楼里,耳边是悠扬琵琶声和绵软的歌声,“就像这歌声,虽然我听不懂。但我觉得,这和我心中的中国很接近。这是什么茶,味道很奇怪?”
      张灏笑了,“我也听不太懂,是评弹,江南丝竹。也不算是歌唱,大概应该归到说书里面。”他也喝了一杯茶,杯子里的茶汤色深厚重,入口却不苦涩。“这是上好的陈年普洱,我从家里带来的。也许你喝惯红茶,我还带了福建产的正山小种。”
      丁子浣没有马上回答,打开茶壶盖,观察着里面的茶叶,其实她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江南烟雨,高山流水,小桥人家,应该是山水画那样的吧。”
      张灏笑了,他听懂了子浣的意思,可这描述在他看来实在可笑。他们两个,实在是有些不搭调。
      子浣也笑了,“我说的更像世外桃源。你知道吗,我上学时知道的中国,就是这样的,男人还留着辫子,女子裹着小脚。我想离开上海,四处看看。”
      “上海待厌了?”
      “这城太热闹了,再待下去,我怕我会乐不思蜀。”
      “美国不也热闹?”
      “不是的,其实我上学的地方,都是一些安静的小镇,没这么多的繁华。”
      “要不然,我陪你一起?”

      丁行霈思索着妹妹的提议,“子浣,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们两个这样孤身出游,在中国意味着什么?”
      叹了一口气,丁子浣回答,“我明白的,在美国也几乎是一样的。可是,这不就是父亲和你同意我回国的理由吗?”
      “既然你明白,我可以去同张家的长辈商量。张灏,其实他的本质还是好的,你们两个合意就行。”以张家的家世和张灏的人品,父亲还是应该满意的。
      听了这话,丁子浣却陡然生出逆反之意,“那你同苏西的家人见面了吗?苏西见过你的妻子和儿子了吗?”
      这话让丁行霈的脸涨红了,几乎要暴跳起来。平静了自己的心情之后,他才开口,“苏西家在东北,沦陷的时候她的家人全都死于战火,那时候她才大学四年级,既没有毕业证,找工作又没有铺保,只能沦落到舞厅做舞女…。”
      “可这也不是做你情妇的理由。”丁子浣冷笑。
      “子浣,你还是不了解中国,总之,父亲和你的嫂子都知道苏西。对于家庭和妻子,我没有任何愧疚。”
      子浣耸了耸肩膀,“丁家人的寡情,在你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你又何尝不是。”丁行霈反击,“张灏人不错,如果真的能订下来,你们一起回美国吧,那样父亲和我对Phillip先生也有交代。”
      丁子浣哼了一声,“我们自己的家事,又何必对他交代。”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火车上,丁子浣放下手里的书,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白居易写这首诗的时候一定很不开心,否则的话,怎么能把回忆里的江南写得这么美又这么伤感?江洲司马青衫湿,那么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发出这样的感慨,也只有为了江南。”
      他们两个已经结伴游历了快一个月了。从杭州一路走来,他们在最美的季节里看遍了江南最美的景色。那是细腻到了极点的精致的美,是疑为天工的刺绣,是烟雨里的苏州园林,是虽然听不懂,但能看得见风景的评弹和昆曲,是那些甜到发腻的米制糕点,还有眼前这一对小巧的泥塑娃娃。这一对无锡的泥人很小,能摆在手掌上,因为等这一对娃娃,无锡成了他们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
      丁子浣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叹了一口气,一路游来,已经从春天到了夏日。初夏的江南,在一团一团的淡白的水气里显出了湿润的秀丽,美丽的不真实。
      火车开的并不快,窗户大开着,湿热的空气在车厢里打了一个转,又穿窗而过,没有带来丝毫凉快的感觉,反而使衣服粘粘贴在皮肤上。
      张灏看了一眼丁子浣,没有说话,又向车窗外看去。茵茵的绿色之中,粉墙黛瓦的马头墙,爬上了漫卷的水迹,反倒不觉得脏。慢慢的湮没到层层的雾气中。江南的美,是外人不能理解的。张灏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江南,在船上,沿江南下,两岸的风景由险峻逐渐变成圆润和秀丽,视野也开阔起来。这种美,是每一个中国人心头的一缕月光,是一朵盛放了太长的时间的鲜花,在凋谢之前,努力的绽放出最后的一点生命和活力,花蕊里还有点点娇艳的粉嫩,可最外面的花瓣已经开始枯萎了。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南京,还有秦淮河吗?” 丁子浣是在用古诗作为游历江南的指南。
      张灏终于开口了,“关于南京,你不应该问这些,而应该问问中国的首都是什么样子?中山陵、天文台,在哪里,知道吗。还有,现在有秦淮河,但那些什么什么的,都没有了。”
      丁子浣笑了,张灏有了反映,尽管这反应有些反常。
      看着丁子浣的笑脸,张灏轻松了些。“到了南京,住我三叔家里,然后再商量下一站,怎么样?”

      走出有些简陋的火车站,中国的首都---南京,呈现在丁子浣眼前。
      有车子在站外等着他们,这一路上,他们没住旅馆。在他们游历的这些城市里,张家基本上都有商号,还有宅子。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人口众多,是一个巨商之家。他们的触角,还蔓延到了政界,张灏的三叔,是南京政府的高官。
      车子在法国梧桐的阴影下行驶着,悄无声息,整个城市都是安静的。阳光透过薄雾照下来,刚够把如水的空气晒的温热。人仿佛浸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有一种慢慢煎熬的难奈。
      南京的繁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象是旧年的瓷器,岁月褪去了火气,给她蒙上了一层粉光。作为首都,南京算不上大都会,它不如上海热闹,也不如苏杭秀丽。可是,它的气质沉稳、古朴。这里不但是江南的中心,还是中国的中心。
      “南京,很好。” 丁子浣看着窗外的景色,可是,这城市有一种紧张的气氛蔓延着,街道上频繁出现的巡警,还有行色匆匆的行人。
      “怎么了,这是?” 张灏拍了拍司机的肩膀。
      “大少爷,是华北,我听老爷说,日本人又开战了。”
      张灏重重的靠回座椅,又是华北。这些天轻松得都没看过报纸,他几乎忘了,这时事,不但有外敌入侵,政府还在清剿着□□。
      张家的别墅里有冷气,隔绝了潮湿和闷热。他们的生活也是洋化的,和上海的又不一样。因为有着留学美国的经历,张灏的三叔和丁子浣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不知不觉中,丁子浣发觉自己已经逐渐深入到中国的内在。从张家,她看到了一个家族为了生存,如何在内部合理的安排着人员的结构,如何合理的运用着每一个成员的能力。这真是一种高效而实用的生存的哲学。的确,自古以来,中国的商人就和政治有着不解之缘,象陶朱公,如果他不是范蠡,怎么会在数年之中成为首富。而吕不韦,直接将政治人物当作商品,更不用说胡雪岩之流的红顶商人了。在几十天的时间里,丁子浣深刻的理解了中国,是书上没有的中国,或者说是对书的解释。
      归根结底,这是一种生存的方式,一种在恶劣的,不安定的环境里保持平衡的方式。对她来说,将生存置于第一位,是一种微妙的感觉,也是一种凄凉。
      丁子浣第一次发现:无奈和悲凉,是融入了每一个中国人生活的深处,比如大哥,他的无奈在苏西和大嫂之间。比如苏西,她的悲凉在她的过去。而眼前这个总有些忧郁的青年,他的无奈和悲凉又是什么?
      大幕开了一道门,她走进去了,却发现,在所有的书面语言下面,原来另有真实的一面。

      中山陵的脚下,丁子浣和张灏仰头,白色的台阶一直延伸到山顶,因为宽,所以看起来格外的雄伟。
      爬到顶端回头望去,底下是刚才走过的台阶,前面是一马平川,青松绿树,大殿屋顶上的蓝瓦在夏日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有一种神秘的光彩。
      “这就是中山陵。我妈妈说,孙先生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结束了中国皇帝时代的伟人。虽然,他并没有得到实质上的成功。”
      丁子浣看着白色石棺上仰卧着的塑像,真是一种难以诉说的感觉。比起高大的坐像,丁子浣更喜欢这尊塑像,一个人躺在那里。他很累,一生都在奔波,为着他的理想,象是一个苦修的僧人。
      每一个生活在海外的华人,都知道他。在他的一生里,不停地失败,被敌人通缉,被同志误解。身边的人不断的减少,有牺牲的,有离去的,还有的成了敌人。终于胜利了,又不得不把天下拱手让给一个别有居心的人,然后一切又从头开始。
      在这样一个人的墓前,庄严和肃穆油然而生。
      伟人的生平是和历史联系在一起的,而对于张灏和丁子浣来说,这位伟人的事迹关乎着他们的由来。如果没有那场革命,张家只是偏远之地的富商,不可能这么深入到国家的政事和经济中。而对于丁子浣来说,她自己就是革命的产物。
      一个人,他的行为竟然影响到了每一个人的生活。想到这一点,两个人的心情都沉重起来,连向外走的脚步都慢了下来。出来时的心情和来时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说来的时候还有一丝猎奇的话。
      在陵园的大门口,一群人打起了标语,人不多,有几十个。如一阵风一般,他们的标语才刚刚举起,就被驱散了。首都的巡警们对这种事件的处理大概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丁子浣会以为散落在地上的标语和零落的衣物是垃圾。
      她和张灏站在大门内,这甚至不能算是一次事件,像透镜一样,穿过时间和距离,将一场战争折射成光点,在他们身上一闪而过。
      上车的时候,守候在一旁的警察殷勤的替他们拉开车门,笑着说:“让您受惊了。”
      司机和警察打了招呼,开始发动汽车。
      丁子浣忍不住,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司机不以为然的说:“是原来东北政府的一些职员,前途没了,家也没了…”

      夜晚的秦淮河畔,有欢笑和乐声,隔着水声和月光传来,时断时续,绵绵不绝。
      张家在秦淮河畔的晓晴楼设宴,丁子浣和张灏很快就发现真正的主客并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一个客人—张三叔的同事,国民政府司法院副院长的秘书。两个人显然有什么事情不宜公开商量,要借助这么一个私人的场合。
      房间连通着一个阳台,正对着秦淮河,丁子浣和张灏坐在靠椅上,看着被河水摇碎的灯光,听着隐约的小调。
      “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秦淮解尽愁,
      不管烽烟家万里,五更怀里啭歌喉。”
      丁子浣小声背着。
      “你知道桃花扇?”张灏惊奇了,丁子浣真的不象是在国外长大的。
      “我以为我知道,可现在我才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 丁子浣看着张灏,“我不明白,所有的事实都在眼前,可结果却不可思议。”
      张灏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子浣,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到北平复习功课,参加入学考试。如果你要继续南下,我可以给你安排,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丁大哥的。”
      “我也要回北平了,因为,这实在不是游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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