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华谷涵并未注意到对方神态异样,他话中大有悲音,但是说完之后,又扬头一笑,调侃般找补了一句道:“不过,你大可放心,因为我也是个惜命的人,不会太不识时务的!”
他二人的对答,彼此都是留了余地。其实檀羽冲的话,已经明明白白地问了“你是否有意要刺杀我大金国的皇帝”,言下之意,若是对方真有这个念头,他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但是,其实华谷涵本就并非绿林中人,家中几代,都是颇有才名的江南士子,若是国家强盛、政治清平,他又何尝愿意效法荆轲、来做这以命换命的勾当,只不过赵宋眼下所奉行的,乃是对内弄权、对外媾和的政策,他给逼得不得已,自然也起了铤而走险的意思。
这时候,门外顺大娘端了米粥、带了个十六七岁的丫鬟过来供檀羽冲使唤。那人院子内外本来只有值夜的仆妇和书童,从来不要年轻女侍,此时这个少女进得他门来,心里也十分紧张,她眼睛在两个青年男子身上打了个转,只觉气氛似乎有些沉重,那个衣裳简陋的汉人书生不知怎地,清隽眉宇间颇有几分冷峻的颜色,不禁有点畏惧,不敢轻易上前了。
檀羽冲在榻上温和一笑,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可以把东西端过来。少女走到床前,偷眼看了看这位贝子爷,灯光下只觉得他脸色苍白,喘息之间额际微微见汗,几缕零散的乌黑发丝,都湿了贴在面颊两旁,很是惹人怜惜。不禁心道:贝子俊秀温柔,比世英小王爷好得很多,但府中都说他体弱多病,看来也确实没错……怪道别人觉得这济王的位子,是迟早要落到他弟弟头上的。
华谷涵看到来了两个女眷,也不想多耽搁,当下告辞出门,往自己的住处走去。谁知身后一阵脚步声响,他回头看时,只见顺大年已掩了门扇跟他出来,似乎有什么话说。
青年自然猜不到檀羽冲的奶母找他做什么,只好先客客气气地吧她请到了房中。谁知顺大娘一坐下,便拿帕子抹起了脸上眼泪,这下子可把华谷涵弄得坐立不安,只能连声安抚道:“您可别这么伤心!是有什么为难事么?”
顺大娘哭了一会儿,忽然把手里帕子放了道:“我只是为了冲哥儿的事心里难受,看这王府上下,能真心待他、和他要好的也就只有先生你一个人。所以就大着胆子,过来找你说说。”
华谷涵听了这话,颇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一时除了苦笑,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青年在心里自嘲道:我和他要好?我们有什么情分?敌国仇雠的情分么?今天在这儿携手叙话,转天就以命相搏,那都不是没可能的。你要和我说他的私事,我听是不听?
他心里的事情,顺大娘可是一毫不知,只顾自己说道:“冲哥儿父母过世得太早,在这王府里头,除了当年那个教书先生,没几个是真正在意过他的。王爷贵人事忙,平日的心思都在公务上,也没多少工夫注意这个侄儿。这些年他渐渐大了、有了本事,巴结的人就多。但这孩子自小儿性子就孤傲得很,当今圣上刚登基的时候,和他也极要好,可后来渐渐尊卑分明,情分也就变了!这些年来,他从没向皇上讨过一次赏,只除了要你……这个,我想先生还不了解吧?”
那青年书生答不上来,只能颓然道:“我——”
顺大娘瞅着他,“他这里冷冷清清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官场上的人他连理都不爱理睬,唯独恨不得和你形影不离,连房子都给你安排在自己院子里,我想你大概是能知道他的。”
华谷涵给她一席话说得愁烦不已,自己在心里恨道:他怎么能让我留在皇帝身边?怎么能不和我形影不离?若是没有他,我眼下在燕京做出什么事,那还说不定呢。
他这么想着,内心愁郁里却又夹着三分的心虚无奈。华谷涵和檀羽冲一样幼年丧父,若非从小就凡事全凭自己,他也不至于养成那一副外轻狂锐气、内戒备谨慎的性子了。想起那人生在大贵之家,却孤身寄人篱下,师从敌国钦犯,从小到大所吃的苦头,其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种种事情,那也就不用说了。两人相识这阵子以来,檀羽冲待他如何,华谷涵当然是非常清楚,但是其中的原因,他却是似懂非懂、却不愿、不敢懂的。
顺大娘也是个精细人,她把话说得差不多,也就不再张口了。华谷涵给她拿一双眼睛盯着,看她满面恳切之色,显然是要自己也给个交代,无奈之下,只得苦笑道:
“请你放心,只要我还在他身边一日,但凡力能帮他的,必定尽力,不敢辜负了贝子的好意!”
这句话,对他而言已是十二分的真心,并无作伪的成分在内,只是世事无常,将来的事情,有多少会是“力所不能及”的,却并非他可以逆料的了。
+++++++++++++++++++++++++++++++++++++++++++++++++++++++++++++++++++
檀羽冲在花朝节那日生了病,一直在家养着,有几个月都不出门会客。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宫中,初时皇帝倒也并没说什么,但是日子久了,他身边的近侍梁珫,便觉皇帝在理政之余,时常忽然地就出神沉思,不言不语。他眼下职位甚高,已不光是供天子日常使唤,而是司职总理皇宫内务,便找了个机会,在完颜亮跟前试探道:
“皇上,原订在下个月的游园宴会,都要哪些人列席,您若是有空,我把单子拿来看看?”
完颜亮正懒懒地在御案上批改奏折,闻言稍微一顿,笑道:“这有什么可看的,照惯例按京官的品级一分,够资格的都给他们下旨意就是了。有告假的再来问我。”
梁珫连忙应着,又道:“没有什么,这半年来迁了新都,不仅圣上操劳,连百官都比在上京时忙碌,正好也该稍微游乐放松。这几次臣奉旨去见济王爷,他已快累得倒了,枢密院改制这事,本就是他经手,家里檀贝子还病着要他操心……”
他提起檀羽冲,完颜亮就把手里的笔一抛,“你说他吗?他性子倔得很,上次朕给他的旨意不称心了,在家称病不出门也是可能的。不过……济亲王是朝廷肱骨,眼下朕还得仰仗着他呢,这样吧,这回也不下旨了,你现在就去准备准备,今天晚些时候,替朕去他家看看。”
听完颜亮让他“准备准备”,梁珫急忙答应。这要怎么准备,当然是不用皇帝吩咐的,他径自就去宣徽院拿了内府仓库的单子,拣选名贵的药材补品之类。
另一头,其实檀羽冲确实也没再卧病,但是自那一日烧了耶律玄元的手书,他的心思也已灰了。他早在五年之前、完颜亮登基之时,便立定心思不出仕的了,但是阖家上下的前途总是不能不顾,皇帝摆布人心的本事无人可及,他也没那个意思要与之相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无非一个死字而已。
他这番心思,华谷涵并不知道,只不过他见那人忽然转了性子,一扫当初的清愁忧郁之态,日日在家玩乐,这一时要和他联诗对句、吹箫调琴,那一时又是看花赏月、饲弄鸟雀,未免有点太不寻常。
七月时值盛夏,两人下午在书房共坐喝茶,檀羽冲便让华谷涵看看檀世英的词赋文章。华谷涵是给父亲的几个宿儒旧友教出来的,应付起科举那一套东西,比檀羽冲可熟稔得多了,他手里翻着那一叠文卷,口中戏谑道:“你若真心让我教他写文章,那就算了。如只是教教取仕之道,我还是可以勉强的。”
檀羽冲浅啜了一口杯中茶,浅浅一笑:“前者怎么样,后者又怎么样?”
华谷涵一笑,也不给他解释,只从檀世英写的十几篇文章中随手挑出一件,只见题头写着“天赋勇智以正万邦”,乃是天德三年殿试的题目。那人一看之下,立知缘由,便叹息道:“对不起,是我想差了。”
天德三年的科举,离皇帝完颜亮夺权上位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华谷涵拣出这份文卷,自是说若有试题如此,恐怕要他写也是写不来的。
这会儿因夏日午后气候炎热,房中两人都只穿一件单衫,各自拿扇子扇凉。檀羽冲向着窗外怅望了片时,才缓缓说道:“科举取士的制度,在江北推行的时间不算太长。阿英不是很喜欢读书,他本想在御林军里做个统领最好,位子尊荣,也不必远离京师。叔父这么一门心思让他考功名,对他而言也是相当不好过的了。”
华谷涵把手里那叠文章往旁边一放,闲闲说道:“是吗?你家是显贵外戚,靠父辈余荫谋个差事当然不难。不过,我倒觉得你叔叔并不是平白地就要让他走这条路的。”
檀羽冲侧目看他,神色中似有质询之意。华谷涵顿了顿,便解释道:“女真的部族看重军功,凡是能撼动朝野的重臣,几乎没一个不是世家大族、而且手握兵权的。完颜亮即位的路子不正,为了断除后患,几年来差点把金世宗一支的子嗣杀得绝了。他本支的近亲里,又以你们叫做粘罕、兀术的那两家声名最盛……上次我说他猜忌完颜亨,也是为了这个。可是,这些宿将里头,除了完颜家的宗亲呢,就要属你们檀家了。所以让你堂弟考个功名,将来能进尚书省、御史台之类的地方,未使不是留一条退路。”
——他说起完颜亮诛杀宗族的事情,檀羽冲身子就是微微地一晃,他手臂本来放在桌上,这时候便把一只茶杯碰得掉了下去,华谷涵吃了一惊,待要伸手,已是不及。就是那瞬息之间,这位天骄贝子略微回神,已是凭着本能,闪电般地脚尖一点,不待茶盅落地摔碎,便稳稳地将它挑了起来,接在手里。
……这虽是小小的一个动作,然而已是让旁边的汉人书生一愣,许久忽然面露微笑,似乎有些入神了。
檀羽冲见他神色古怪,便笑问道:“怎么了?我一时失态,惊着你了么?”
华谷涵缓缓摇头,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明亮的笑意来,“……那倒不是,我在你家,算算也有半年,给你做清客做得久了,连你有这么一身好功夫都忘了。”
檀羽冲眼眸微张,只见华谷涵漆黑的眼睛里,一丝狡黠好胜的神光一闪而过,不禁失笑道:“你——难道你想和我试试手?”
那汉人青年露齿一笑,也不遮掩,“是啊,贝子爷,我都快忘记了,你不是女真族的‘武林天骄’吗?”
他提起檀羽冲在军中的盛誉,原本只是无心,不想那人脸色登时就是一黯,檀羽冲握掌成拳,把手中的茶杯捏得紧紧的,许久才缓缓吐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轻声说道:
“……文兄,你可是亲口说过,自己是个识时务的人的。”
“偶尔兴发,也想试一试自己有没有‘不识时务’的本事。”
他两人对谈,檀羽冲且避且退,华谷涵却是紧追不舍,那人没有办法,忽然牙关微微一咬,转过眼睛,紧盯着华谷涵的双眸,一手拎起茶壶,往桌上的茶杯中斟去。
华谷涵心中一震,但见他手下倒茶,目光却是瞧也不瞧,那一注细细的茶水,竟然分毫不差地落在杯中,满而不溢。檀羽冲一手端起茶杯,向着他就是一送,微笑道:“……你请。”
这般得比试武艺,实在是斯文风雅,但其中的隐隐的迫人之意,却也让华谷涵心中一凛,他笑着开口调侃道:“呀,贝子爷亲自倒茶,我怕是吃不消的!”一边也伸手往茶杯上一合。
他两人的内力隔着杯子轻轻一碰,只见清茶微漾,起了一圈小小的波澜,片刻就静止无波,显而易见,竟是势均力敌、不分上下了!
檀羽冲素日性情温柔,然而此时和华谷涵搭上了手,不知怎地攻势却极为凌厉,似乎急盼能压倒了对手一样。他见局势僵持不下,便微微吸了一口气,忽然手上加力,往外一推!
那汉人书生浅哼了一声,也不肯服输,立时使出云手的柔劲来,一封一引,将他手上的力道消去了。眼下他两人不止以内力相较,手上功夫也见了真章,只见一只小小的茶杯,在二人之间推来转去,只要有谁稍稍一个不敌,不是茶水洒落、便是要连杯子也碎掉的了。
就这么相持了片刻,华谷涵心里已知道了底细。他暗忖自己若是当真行刺皇帝,就是一个檀羽冲,自己在百招之内也是绝对战他不下,当日倒是幸好未曾莽撞。他这么想,便笑着开口道:“贝子爷,行了,我……”
他话说一半,视线掠过书房大门,忽地便是一个失惊,只听咔嚓一声,两人手中那只杯子,已是碎成片片,温热的茶水,溅得满地都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