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武本纪》成一醉

20、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

　　夷军侵袭过的渔阳是活生生的人间修罗场。
　　夜熙步履沉重的走在渔阳街头，她是打胜了仗，可是面对这样的场景，她觉得呼吸重了都是不敬是惊扰，更不要提什么庆祝了。
　　这是渔阳昔日最繁华的大街，汉家的飞檐斗拱间混杂着西域传来的穹窿圆顶，就在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人流涌动，商铺林立的黄金大道。有勤劳的货郎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嘹亮的吆喝声，一家人出门逛街其乐融融相携的身影，和身姿窈窕的少女在那人群中不经意传来的醉人眼波。
　　可是现在，大街上行走着三三两两衣衫破烂的人们，他们脸上挂着被践踏后麻木的神情。近三里的街道路边横七竖八全是尸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衣不遮体的守着几具尸首哭得撕心裂肺。
　　几个兵士推着一辆载满尸体的平板小车经过夜熙身旁，夜熙一眼望去，见那最上面的是一具光裸的女尸，大概是孕妇，她肚子涨的高高的，□□血肉模糊成了一片，一身的血痕与淤青。
　　夜熙轻声叫停了兵士，她解开自己的斗篷，想盖在女尸身上，却在走近平板车的时候看见了女尸身旁还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看身形最多不过一两岁，肚子到胸口处却被像是被长矛一类的武器捅出了一个极为可怖的伤口。
　　夜熙将斗篷盖上小车，不忍再看。

　　全城到处都是大火后摇摇欲坠的焦黑的痕迹，扳开残垣断瓦，还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火星子还不断跳动。
　　这是夷兵兵败出城前干下的的好事。
　　夜熙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她向街边抬头望去，这里有全渔阳她最喜欢的一家酒楼，崔琅还在的时候，常带她来这儿。老板娘夫妇一个是土生土长的渔阳人，一个是大越中原远嫁而来的，他们一共有六个孩子，个个都极为讨喜，活泼可……
　　眼前的酒楼被烧的只剩一个碳黑的架子，店前用来招揽顾客的杏黄灯笼幡都被熏成了墨色。军士清理尸体的小队清到了这一家，十几个人忙忙碌碌从其中抬出了起码上百具尸体，黑黢黢的，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那是大火里活活被烧死的人的样子。
　　她传目移睛，却发现那旗杆上垂下的东西竟不是她一开始以为的灯笼幡，那么沉重的一个接一个的吊着，是人的头颅被结成了一串。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走到渔阳城的另一端便是崔氏的祖宅。
　　她站在门口，停下来了脚步。一时间连进门的勇气都没有，家里，家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渔阳崔氏是北夷的头号敌人，府里的场景可能比外边还要惨烈万倍，可是，如何能比外面那个人间地狱还要惨烈，她想不出，也不敢想。

　　她的手想推开崔府正门那扇守卫了百年的沉重的大铁门，却在手指刚刚触及铁门时便烫的一缩。大火已经被扑灭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是这么烫，她有些茫然的想。
　　突然她听见府里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痛苦声，谁，难道府里还有人活了下来。她心情一时激动起来，也不管那扇铁门，提气用轻功翻进了府里。
　　却没想到一见之下，她便呆了。

　　正堂前的庭院，堆起了像小山一样高的尸身，全是被扒光了的女尸。这些女尸在临死前曾经遭遇过怎样的残酷与虐待，看那尸身上留下的痕迹便一目可知。
　　被丢在最上头的那具尸体，突然滑落下来，摔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夜熙一眼看去，发现那居然是府里管事的小女儿，记忆里，那孩子今年应该不过十一二岁。

　　夜熙拖着步子，绕过正殿，脚下的血水似乎越来越深，她茫然的举目四顾，终于看见了痛哭着的人，却不是府里的幸存者，而是流霜她们几个。
　　夜熙昨天和今天早上，一直在城外大营交代城中的各种安置事项，就先让她们全都回府。却不想城内已是这样一番可怖的景象。

　　十三卫带着人从侧门早早的进来了，正在清理打扫。
　　止戈看见夜熙，忙上前禀报，“君侯，小夫人的尸身找到了。”
　　“小夫人，小夫人。”夜熙无意识的重复了几遍，才反应过来，急切的问道，“姑姑，姑姑她在哪儿。”

　　止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领着她去了东厢房。
　　“君侯，小夫人的遗体，在内室。”止戈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就他之前所见，小夫人死前遭遇过的一切，怕是比府里其他女眷还要残酷些。贵人伤态至如斯，他做下人的，不好再看。

　　夜熙一个人木楞楞的走了进去，东厢房屋内的古玩摆设早被洗劫一空，连用来隔室的纱帐绫罗都被扯走了，大件的难拿走的铜鼎大瓷瓶什么的也都被砸坏砸烂丢在地上。
　　一地的残渣碎片间流淌着散发着有尿骚气味的液体，混着浓重的尸臭，被初夏的炎炎暑气调和成更加让人作呕的恶心味道。
　　光秃秃的墙壁上四处飞溅着干涸了的颜色不明的液体，嗡嗡作响的苍蝇在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这是她家么，她像陷在了最肮脏而邪恶的梦魇里，这么可能是她家。

　　她家是出了名的金玉华堂。芝兰绕阶，郁金敷墙，绫罗玳瑁做梁，玉鸭衔瑞脑，明月珠照夜。
　　怎么可能变成眼前这样。

　　她恍恍惚惚如梦游一般，走在一地的垃圾与秽物中。室内两个婆子见她进来，站起身来准备问安。她这才惊觉原来屋内还有他人。

　　夜熙没理会两个婆子，直直的越过二人，崔璎的尸体便毫无遮拦的出现在她眼前。
　　崔璎大概在破城没多久的时候就死了，和前堂堆积的女尸一样，也是不着寸缕，下身一片狼藉。她部分皮肤已经开始腐烂，紫色的尸斑爬满了全身。她死前大概被人用鞭子抽打过，一身都是裂开的血口，招的苍蝇爬了一身。

　　那两个婆子是军营里帮着造饭洗衣的粗使下人，随军多年，什么惨绝人寰的东西没见过。但崔璎的死状还是让她们吃了一惊。
　　北夷那帮畜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崔璎前胸的肋骨大概全被打断了，深深的凹了进去。右腿以一个正常人绝无可能做到的角度被折在后背下。还有……
　　其中一个婆子鼓起勇气开了口，“君侯，小夫人的一只手找不到了。”她用布包着一只断手，“整个屋子都找过了，另一只找不到了。”

　　姑姑素来喜欢在两手带满各色的腕镯。素手轻扬，便有光华绚烂，行动时叮咚若珂佩，甚是悦耳。夜熙不知不觉的伸出手，想抚摸那只断了的手臂。

　　那婆子吓了一跳，忙往后退，道：“君侯这可碰不得，万一沾了尸气，可是要得尸疫的。”

　　夜熙收回手，什么也没有说，满眼的失魂落魄。不知所云的应了一声，婆子见她不说话，也战战兢兢的一动不敢动。
　　她在原地站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像失了魂了似的又开始没头没脑的往外走。

　　止戈还站着门口等她，看着她脸上空茫的表情，心说君侯别是让刺激傻了吧。想了想就打算先不告诉她东厢已经被烧塌了的消息，只把她往后院引，让她先休息休息。
　　后院是夜熙自己的房间，那地方大概是被夷族什么人拿来做起居用了，虽然也是被洗劫一空，但是跟府里头其他地方比起来至少还算干净。

　　止戈想着夜熙从得知渔阳破城的那天起，就没好好睡过了，他们十三卫和四侍女日夜轮替着在夜熙身边伺候着，私下里几人交流过，似乎每日只见她就小寐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在跟谋士将军们商量治敌对策，就是一个人对着沙盘与地图默默推算，或是在沙场上指挥杀敌。几人都忧心，夜熙这样下去，身子早晚要垮。

　　现在看了，夜熙身体垮之前，怕是精神要先废了。他以前也见过伤心伤傻了的人，就像夜熙这样，神情麻木，伤心过了头，连哭都哭不出来，最后说什么都不应，吃饭睡觉都要人帮着完成。
　　他是真怕夜熙也变成那样，别看现在仗是打完了，但认真论起来，夜熙现在的位置其实还不算安稳。
　　就说刚刚退兵的北夷，要让他们知道定北侯活活被吓傻了，那以后北夷与大越再交战，大越士气就少了一节，夜熙在军中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威望会变成彻底的耻辱；燕云的老臣在此战之后，估计对夜熙承爵一事没那么大意见了，但若夜熙突然这么被刺激傻了，哪怕只有一个月，再清醒过来，兵权政权就再拿不回来了。

　　他们十三卫都是孤儿，是崔琅在育婴堂捡回来的，从小请名师因材施教，只认崔夜熙一个主人，不仅仅是护卫那么简单。
　　他们是崔琅留给夜熙的控制燕云的助力。

　　可是现在，夜熙走在他前面，如游魂一般。他忧心忡忡，君侯年纪太小，要面对的又是这样惨无人道的局面，要立马恢复冷静自持的确是太苛刻了，而且不现实。可坐上了那个位置，没有人会这么去体谅她。

　　夜熙习惯性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住了十五年的地方，却陌生根本认不出来。东西都被搬空了，空落落了。夜熙一眼望去，被隔成三间的大屋子，就只剩下她那张梨木雕花的大床还在。
　　夜熙慢慢走到床前，坐了下来，床帐铺盖自然是早就被夷人带走了，只有光秃秃的床板和架子，她轻轻的抚过那张熟悉的大床，视线扫过床角，她突然看见了什么。
　　她把那东西从拿了起来，却是一只开始有些腐烂了的手，她翻转过来，看见手心里淤紫的尸斑下，一黑一红两颗小痣依旧清晰可见。
　　夜熙握着那只手，霎时泪如雨下。

　　她抱膝坐在床上，头伏在臂弯中，右手以牵手的姿态握着那只断了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伸手安慰她。“姑姑……姑姑。”她微弱的哽咽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痛苦。
　　“姑姑。”

作者有话说

　　本章借用了大量南京大屠杀的资料。
作者笔力不足，无法描述大屠杀惨状之万一。
只能说有些东西，时隔六十年见仍觉触目惊心，不忍卒读。
今日是清明节，愿死难者在天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