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武本纪》成一醉

16、天意从来高难问，人生由命非由他。

　　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却又在所有人意料之中，夜熙自请做了先锋，却并未再要求全军的指挥权。渔阳失陷，用于统领北疆三军的虎符自然也一同失落了。夜熙便把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崔氏金翅大鹏印留了下来，交给了唐将军，以供他坐镇兼阳调兵遣将之用。

　　夜熙身边伺候的几个对她这个决定极为不解，夜熙解释道：“我人在前线又没什么打仗的经验，不能纵观大局，难免有失偏颇，怎么好做一军统帅。再说了，此去我是前锋，若有个三长两短，军中又是一场大乱。”

　　“可是……”流霜吞吞吐吐了半天，“唐将军，他……和已故的谭将军……”即将坐镇兼阳的唐将军与夜熙接任定北侯时那位自刎而亡的谭将军是生死之交，唐将军若说对夜熙毫无怨言忠心耿耿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不论友人离世给他造成的影响，唐将军本人也是燕云人尽皆知的崔氏死忠，而此刻崔氏死忠对夜熙这样尴尬的继承人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让人安心的助力，难保他们不会认为这是一个上好的时机让更正统继承人上位。

　　夜熙也是无奈，林亦儒死了，她自己位尊却难得服众，眼下唯有唐将军这一类的老将够资历够威望，重要的，还是够忠诚。
　　如果说崔氏与皇家博弈的百年历史教过她什么东西，那这一件必是首位，权力一物如千金利刃，能交出去，更要能收的回来。
　　她唯一能自我安慰的就是只要唐将军没趁机把她弄死在前线，那么一旦她得胜归来，大概就算是得到了这些老臣的部分认可，日后掌权也容易些。
　　她没将这些话再说出口，只是干脆的打断了流霜，道：“唐将军征战北疆近四十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运筹调度三军的大任唯有交给他，我才能放心。”她眉目流转扫过门外县衙正堂的方向，又回头看着流霜，“东西清好了么？清好了就准备走吧。”

　　兼阳出动了五百骑兵护送夜熙去了顺州与西北军的五万人会和。夜熙到了顺州又得知一噩耗，夷人原是突破了古北城防一路南下，沿檀州凌阳至藓州渔阳，目前渔阳已掠劫一空，夷人大军正挥师去往妫州。
　　前线传来的另一消息就是，北夷的老单于已经死了，夜熙不在燕云的这半年里，原来的哈衣图部族长伊孜岐篡位成功，一统散乱多年的夷族八部，成为了新任的撑犁孤涂单于（注）。
　　夜熙心中有些发冷，北夷终于统一了。也是，崔琅早逝，没了崔家历代处心积虑的干扰离间，北夷八部一统是真正的大势所趋，可是这么快，她完全没这个准备。
　　难怪秋季还未到，北夷便急急忙忙入侵燕云，有什么能比对外战争更能凝聚上下，转移国内矛盾呢。夜熙无神的望远方，就算这次能把他们赶回北边，但未来三十年，只要伊孜岐不死，燕云恐怕都难得安宁。

　　副将还站着一旁等着她下令，见她默不作声便出言道：“君侯。”
　　她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从噩梦里惊醒。定了定心神，回头看副将，道：“把地图拿来。”
　　行军打仗，地图自然长随身侧，夜熙铺开羊皮大图，她手指沿着渔阳至妫州的路线游走，在顺州藓州的边界上停了下来，“夷人从渔阳出来不过三日，按日行军五十里算一时半会儿的估计也过不了妫州，你马上带兵到此处，截下他们后军。”
　　夜熙下完指令，额头却微微冒起了冷汗，时至今日她又发现了自己缺乏的东西添了一项，那就是默契，与这些老将合作的默契。她没有时间再传信问询了，而她却猜不透唐将军得知了这些情报会做些什么。

　　唐将军素有沉稳之名，他若是坚持先补齐西北边防以妫州为弃子，那么必会倚仗居庸关天险再撑一阵，从最近的武州大营调兵西北，然后在从更远的蔚州出兵攻打北夷大军。蔚州到妫州，比起武州到妫州，行军时间长了一倍不止。没有大军正面迎敌，自己派出去的这点兵马就算截下了后军也会遭到北夷中军的反噬，平白给自己折了几万兵马。
　　可是，不派人阻断夷人的军队，他们一旦在居庸关前整合完毕，檀、儒、藓、妫、顺五州就完全与西南燕云与中原隔断开来，到时再反击难上加难。
　　退一步说，她对居庸关也没那么大信心，古北城都被人轻而易举的突破了，渔阳也被劫掠一空了，谁敢保证居庸关夷人倾力一拼拿不下来。
　　而居庸关一旦遭破，燕云再无险可守。

　　夜熙貌似镇定的站在营中，手从地图上缩回袖中，谁都看不见那袖中的手抖得如风烛残年的老人。谁能不害怕呢，她一手握着数万人的生死，另一手是家国彻底的倾覆，层层迷雾蒙了她的眼，她看不清前程看不清谋算看不清敌人也看不清我方，而时间却如锋利的匕首抵在她颈间逼她尽快做出选择。
　　她觉得一阵冷一阵热，头疼的像快炸开了一样，她恨不得马上就能回到渔阳崔府她那间温暖的闺房，像小时候那样团在母亲怀里，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有父亲给她撑腰做主。
　　夜熙双手在衣袖下交叠在一起，右手拼命的掐自己左手腕上的皮肉，想让那颤抖停下来。
　　渔阳失陷，父亲已丧，母亲远在莫州，她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别软弱，此时此刻，她没有任何依靠，而北疆万民还指着她呢。
　　“你点四万五千人走，给我留五千骑兵就够了。”她手还在颤抖，但声音却冷静的自己都觉得奇怪。“另外传我手书去兼阳，请唐将军务必先顾及着妫州。”

　　副将领命而去，她一个人站在大帐中，扶着桌子，慢慢的萎顿的坐在了地上。
　　此战唐将军是元帅，她不过是前锋，唐将军会不会听她的，她一点把握也没有。唐将军若听了她的话，那会不会有北夷后续军队再从空了的西北防线突破，她也不知道。
　　天意从来高难问，人生由命非由他。
　　她曾经也自诩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气，可是现在，除了听天由命，祈求老天爷眷顾，她实在不知道该再做些什么了。
　　她抱紧膝盖，靠在桌边，手腕从袖中伸出来，大片的淤青衬着雪白的皮肤，分外触目惊心。她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右手仍然揉捏着左腕。
　　原来赌燕云万民比赌自己的命痛苦多了，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无神的想。

　　流霜她们知道夜熙在跟人商量军机大事，没人敢进帐打扰，于是夜熙一个人不知道坐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夜熙终于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害怕了，她撑着地想站起来，但已经麻了的双腿让她差点一个踉跄摔了回去。她艰难的站好，机械的给自己整理衣服，从地上带起的尘土反而因此粘的满身都是。

　　她缓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向门口，掀开帘子，北方夏季暴烈的阳光扑了她一头一脸，她不自觉的微眯起眼睛。
　　有小兵来报说副将已经整军完毕带领四万五千将士向妫州进发，大营内剩余五千精锐铁骑也准备完毕，随时待命。
　　她点点头，道：“牵我马来。”

　　雪白的狮子骢高大威武，夜熙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
　　离将士集合的地方还有大约三百步的距离，她暗暗在心底数着马蹄音。
　　一百九十一，一百九十二……

　　战旗烈烈，铠甲银亮。五千铁骑杀气腾腾的占据了全部视野。
　　夜熙策马上了高台，拔出腰间长剑，剑身与剑鞘后的银饰相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声。她提气大声道：“儿郎们，随我杀回渔阳！”

作者有话说

　　即“单于”的全称。匈奴最高统治者的称号，简称为“单于”。见《汉书·匈奴传》。“撑犁”，匈奴语意为“天”，“孤涂”意为“子”，“单于”意为“广大”。
本文北夷设定由匈奴，戎羌和作者yy揉杂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