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千回

12、金山洞（上）

　　那个时候，他刚成佛不久。
　　有金刚领着，走过两千四百级台阶到灵山之颠，佛祖在云海中拈花微笑。
　　所有人都说，佛祖对金蝉子宠爱殊人。他不知道什么叫宠爱，如果是因为，佛祖每次见到他都会慈祥的笑，而不是对别人的威严，佛位阶的提升，佛祖总会习惯性地垂询他的意见。如果那就是宠爱，他想，他有被众罗汉菩萨敌视的理由。
　　刚到灵山时，所有人对他其实是和善的。称赞他明彻的佛理，也许也因为在众佛中少见的清雅相貌。
　　他成佛以前，自小在一个远离尘世的寺庙修行。十八岁，便通透佛法，大彻大悟而成佛。可是，当佛越来越喜欢把他带在身边，当佛祖因为一个尊者对他的怠慢而勃然大怒，将那位尊者驱往凡间后，慢慢有人说，金蝉子是佛所最宠爱的存在，所有人看他的目光不再那么和善。
　　他只是茫然。慢慢的时间久了，他的佛理越来越通彻，与人辩禅无碍。可是，他也慢慢不能理解，那些已经根深蒂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爱世人，怎么去爱？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
　　迷茫着去问佛祖，佛祖对他微笑。“我的孩子，你是我的骄傲。不必为此迷茫，你只要看那大千世界，众生平等即可。”
　　只要众生平等吗，他仿佛明白，又似乎还是不解。但灵山安详寂静的日子，依旧慢悠悠地流淌。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那就是寂寞。愿意与他来往的人少了，日复一日，他安静地站在佛祖的身后。佛祖总是会宠爱的对他微笑，可是佛祖就是佛祖，是他所仰望尊敬的师尊。
　　第一次，是池里那朵莲花。
　　灵山后山的那个莲池人踪罕至，是他常驻留的地方。那株莲，他看了几十年了。每年来，那池里的莲花花开花败，只有那株，固执的顶着一个花苞长年不放。他开始有些好玩，为那株与众不同的莲，长长的寂寞中，也开始有了一个期待，想知道，那朵莲开的时候，想知道，那朵莲开的美丽。于是，在佛祖不用他随侍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在那池边，静对那一汪碧水一株莲。
　　那次，佛祖去普贤山讲法五日，留了他下来。他心里其实是窃喜的，有些负罪的窃喜。
　　于是，那几日，他日日去看那花。
　　第五日，他早课过后到池边时，竟看到那花一支独秀地静静展开。那个时候时候是高兴的，为那层层叠叠绽开的美丽，也为那么久他陪伴着的等待。
　　忍不住的，他微笑着伸手去轻抚那花。
　　然后，他抬头看见佛祖铁青的脸色。一呆，印象里佛祖似乎不曾那么生气过。心里一突，他跪了下来。轻声唤道，“佛祖。”
　　第一次的，佛祖没有微笑着走近将他扶起，而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茫然的跪着，转头看看那怒放的花，心里有强烈的不安。
　　次日到佛祖座前时，佛祖仍是那个会慈祥着对他微笑的佛祖。
　　他心下稍安。
　　再到莲池时，他呆愣了对着那满地沧夷。整个莲池只剩一片焦土，那株秀丽的莲早已不在，他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只是，眼前那块他以往常坐的大石提醒着他眼见非虚。
　　“金蝉，修佛之人万事皆空，当知众生平等，不可偏颇。”
　　晨间佛祖别有意味的话在脑中想起，他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凉。
　　第二次是只被他佛法所救的雀。
　　第三次是刚从凡间入灵山不久的童子。
　　那只雀唧唧喳喳的，爱在他掌间梳理羽毛。
　　那个童子憨厚纯真，还不像其他人一样对他敬而远之，甚至会因为维护他而与其它童子争执。
　　有一天他发现那只雀不见了，然后在庭前发现一地带血的羽毛。童子偷盗了佛的琉璃珠。那个孩子在佛前，哭泣着说不是他不是他。他跪下来求佛，跪了三天三夜。
　　最后，佛看着他，无奈地叹息。“金蝉啊金蝉，你怎么就不能理解为师一番苦心呢？你的心性怎能为这些低等事务所诱。”
　　他木然，佛的眼中，也有高等低等么？他不感去想那只雀是怎么死的，一向纯稚的童子怎会去偷盗。他只是，越来越不明白，佛是什么，修佛又是修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佛对他宠爱依旧。他也习惯一个人沉默。
　　直到那一天，他看到在帘后偷看他的少女。
　　也许是因为少女的名字里有个莲字，也许是那样温婉的秀气令他觉得安宁，也许是因为他寂寞到实在需要一个朋友。
　　总而言之，她成了他的朋友。在佛祖看不见的角落。
　　几千年一晃而过，然后，便是梦魇的开始。

　　他惊醒了过来，全身冰冷。
　　四顾，火堆已快燃尽，只余些许火花在跳跃。对面，悟能仰卧着熟睡。左边，净蜷着身子，冰夷在旁边打坐。不远处，悟空抱胸倚坐树旁。
　　原来，只是梦啊！三藏吁了口气。亲眼看着她在悔过台血脉寸裂而死，成为他永远也无法驱逐的恶梦。
　　“怎么了？”
　　“做恶梦了？”不知何时悟空到了身边，低低声音带着温柔问。
　　“恩。”
　　“流汗了。”
　　悟空说着，伸出手拂了拂他的额迹。
　　这样的夜里，人总是容易变得特别脆弱。也许是因为已习惯悟空偶尔的温柔，他没有推开那只表示关怀的手，也没有拒绝披在他身上的他的长衫。
　　“梦到什么了？”
　　“一些往事。”他低低回答，此刻留恋着在他身边的温暖。
　　悟空看看他。“恶梦从哪起会灭在哪的，快了。”
　　三藏看着他的目光，心里叹息。这样的温柔，太容易让人眷恋到无法舍弃。自莲芯一死，不，也许，早在那片莲池毁去，他心里，便已有了妄啊。
　　悟空突然神色一整，拉着三藏卧倒，温温的气息拂在他的耳际。
　　三藏一惊。
　　“小心。”悟空的声音在他脑中想起。“有什么东西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