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凰台》夏殊音

70、激流（2）

　　李陵听闻消息后，置酒向苏武道贺：“如今足下得以归国，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古时竹帛所载，丹青所画，有谁能过于足下？仆与足下从此为异域之人，一别长绝！”
　　道贺之后，他感慨起舞，悲歌道：“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李陵悲歌入情，不禁纷纷泪下，以此与故交长绝。
　　单于召集随苏武出使之人，大部分人不是归降便是故去，随苏武归国的不过九人，归来后皆受赐丰厚。苏武以壮年之身出使匈奴，归来时已白发苍颜，老态尽显，回首处故人长绝，引人唏嘘泪下。
　　“我记得典属国出使前，曾留有一诗给新妇。”讲完这一段长长故事，刘弗也有些累了，沉默了片刻后才继续道，“诗中似乎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只可惜苏夫人以为夫君早死，早早便改嫁了他人，又早已物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上官念君背得这首《留别妻》，当即便将全文吟诵了一遍，再低低叹息，“世事难料，如此两两相忘也算干净利落。”（注1）
　　她还记得那首温庭筠的《苏武庙》——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注2）
　　果然是世事难料，那时的她只觉得这诗脱却了浮华糜艳，是温庭筠难得的苍凉悲声，从不曾想，自己有一天会真的来到苏武生活的时代，亲耳听闻他的故事。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千层暮雪，万里关山，他为汉世守住二十年的忠烈，归来时却是云水苍苍，故人长绝，不过老泪如倾，空向秋波哭逝川罢了，这是何等的悲恸？
　　或许，当真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曾向妻子许诺“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然而多年前他在那荒芜之地持节卧雪、苦守忠诚时，便已听说她改适他人的消息，这么多年来，他究竟是怎样度过的？最后，便是他生而来归，她死而不得相随，相忘于江湖，或许早已做到了。
　　“念君，这次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仿佛从她的流利背诵中抓到了把柄，刘弗满意之极，微眯了眼笑，一脸的狡狯表情。
　　“以前听阿母说过的。”听到他这样问，上官念君心中“咯噔”一声，心知又一时忘形说错了话，急忙摆出诚恳的神色撒谎，“外祖父也是典属国少时旧交，阿母相当嘉许他的为人。”
　　“原来是外姑说的？”起初还对她的解释有些怀疑，但看她一脸诚恳，他也终于失望地信了，不甘心地补了一句，“你记性还真好。”
　　“阿母曾与我说过多次。”她临难不惧地继续撒谎。
　　“算了，不和你说这个了。”刘弗顿时气馁，不得已转换话题，“典属国那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你怎么看？”
　　“许下诺言再容易不过，但是做起来实在太难。”生怕说多了又会出错，她吸取教训，尽量避免牵涉到旁人别事，“做得到的固然值得称赞嘉许，即使做不到，也不应受到非难。苏夫人并非背弃诺言，那时人人都以为苏武不会再有归国的一日，她区区一介弱女子，要以一人之力撑起日渐凋敝的苏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离开了也是常理。人人都会有软弱的时候，不应该强求她。”
　　“苏夫人做不到，那么你呢？”刘弗深以为然，沉吟半晌后忽然笑问，“若日后你处于与她相同的位置，你会怎么选？”
　　“我？”上官念君稍一思量，而后淡淡答道，“莫说能不能到那一日，就算到了，我也只尽力而已，守得住便守，守不住便算了——话说回来，你怎样也是汉天子，居然敢这么诅咒自己？”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对她来说还是太遥远的事。她是异时空的来客，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从这里消失，回到自己的来处去，正如当初莫名穿越而来一样，说不定那正是下一瞬间的事。未来太缥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侈言什么“日后”？
　　“原来你只愿尽力……我以为你能做到的。”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答案，刘弗再次受了打击，闷闷道，“果然只是侈言一句。”
　　“你指责我做不到，那么若换成你，你能做到么？”她仍是那副淡淡的表情，毫不留情地呛了他一句，直呛得他哑然无语，“你连自己能否做到都无法保证，为什么要强求我？”
　　刘弗唯有沉默，面上表情一僵，笑容也渐渐淡了下去。
　　“对了，常惠曾教汉使诈言于匈奴单于，说天子在上林苑射猎时，射下的大雁足上系有帛书——这个人倒的确是个人才。”看到他的表情僵住，上官念君也知是自己直言太过，便转了个话题，“不过我看你容貌生得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你真的会骑射？”
　　她那句“你容貌生得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一入耳，刘弗即刻便忘了先前的不快，只觉身子轻得发飘——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称赞他。但听到最后一句，他立刻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佯作怒色道：“你看我像是不会骑射？”
　　“不像。”她摇头。
　　刘弗此时才十四岁，身量已如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般，而且汉时的男子普遍都生得极高。但他容貌实在太美，应有六七分都随了母亲，只有那余下肖似父亲的三四分赋予他剑眉星目，才摆脱了女子的柔媚，但要将他这等样人与弓马骑射联系在一起也是太难。
　　“那你看看这个。”见她一副全然不信的神色，他索性将双手摊在她面前，让她看手指上积年的累累厚趼，几乎有些孩子气地问道，“我三岁习箭术，五岁习骑术，至今都未荒废过——你信不信？”
　　“我信。”他手上的老趼与上官夙的基本一致，上官念君不由微微一笑，“说到骑射，阿夙也是这样。”
　　“念君，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她微笑着提起自己的幼弟，稍露身为阿姊的宠溺神色，刘弗心中不悦，干脆直接问，“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称赞这个就是称赞那个，要不就是提起你家阿弟，可曾说过半句话与我相关？”
　　“你不会又嫉妒起阿夙来了吧？”上官念君愕然失语，呆了良久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御史大夫和典属国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阿夙才八岁……你要嫉妒也行，能不能找个合适点的人选？”
　　“我不管。”刘弗心一横，索性跟她无赖到底，“总之不许你在我面前提起别人，你听见没有？”
　　看着他那副强作专横的别扭模样，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无声地笑弯了腰。（注3）

作者有话说

　　注1：苏武的《留别妻》一般认为是伪作，西汉中期还没有发展得如此成熟的五言诗。但此诗于此文有一些用处，暂时留用。
注2：我想当喜欢温庭筠这首《苏武庙》，理由就是“脱却了浮华糜艳，是温庭筠难得的苍凉悲声”。
注3：色大叔很别扭很有爱有木有~某音最喜欢别扭的骚年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