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莫辞深雪

5、决绝曲（五）

　　新年刚过，又一件大事便出现了。老皇帝因为贪杯又受了寒，一病不起，终于在太子圈禁的第三十九日后的夜里驾鹤西归，遗命韩夜继位。登基大典忙完后已是冬季的末尾了，元年的最后一场雪里，韩夜来到了被人遗弃已久的尚辰山庄。他刚刚走进院门，便听见一阵喧嚷从不远处传了出来。
　　“都是你！全是因为你！现在殿下被关在这个破地方，性命堪忧，却还记挂着你！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好？！陈凉歌，你能不能放过我们！”
　　太子妃披头散发，气得浑身发颤，被身旁的嬷嬷搀扶着，几乎要昏过去。凉歌穿着白色的狐裘，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抓着狐裘的边。雪纷纷落在她的发间，她的睫上，化作滴滴水珠，像是代替了她委屈却不能哭出来的泪水。多像是她在夜宴上，为韩夜默默忍受的样子。
　　韩夜上前将凉歌护在身后，目光冰冷地看着太子妃：“夫人请自重！”随从走上前去，将太子妃往院外“请”，太子妃敢怒不敢言，走出院门之前只鄙夷地看了凉歌一眼。
　　院中只剩他们二人，韩夜将她的手拉起来。她的手在风中冻得冰凉，因为常年弹琵琶，五指纤纤，仿若白玉，指尖是淡淡的粉红色。这双手在韩夜手中有片刻僵硬，却忍住没有挣开，任由他牵着进了屋。
　　屋里的冷不比外边好到哪去，扑面而来的湿寒之气令凉歌打了个寒颤。韩夜搓着她冰凉的手指，皱眉温声说：“这屋子不好，改天叫他们给你搬出去。”
　　若是平常，按凉歌的性子，定是冷哼一声，斥他何必此时再故作矫情。可令人震惊的是，凉歌只抿了抿嘴，“恩”了一声，无比地顺从。韩夜拉着她坐在里间，把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将绳子仔细系好，凉歌被他裹得严严实实，像是一个粽子。
　　此时，一个婢女走了进来，端着一碗药汤，“皇上，照您的吩咐，药煎好了。”
　　韩夜将碗端过来，细细吹着，苦涩的药气蒸腾，凉歌转头看着他吹药的模样，忽然开口：“韩夜，现在你稳坐王位，韩尚他再不能和你匹敌。你能不能……放过他们？让他们平安终老？”
　　韩夜抿了抿嘴，深邃的眸色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微微笑着，可笑意却不达眼角，“歌儿，你自从韩尚被囚以来，对我的温柔和顺从，是不是都是因为他？”凉歌沉默不语，半晌后道：“韩夜，你难道不知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兼得？你既然舍弃了我，就说明在你心里，我不是那个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永远是你的大业，你的皇位和权力。”
　　韩夜轻笑了一声：“歌儿，我说过我会给你世上最好的东西。我是桓王，王后就只能是你。当初将你送进这牢笼，我便觉得这是一生中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可是又能如何呢？我活在人世一日，韩尚的母后就一日不能安心，从小到大明的暗的我受了多少？能活到现在这个年纪简直是老天开眼。可是，若我不得到这个皇位，我怎么能护你平安，既然不能护你平安，我又凭什么留住你呢？”
　　凉歌听了这些话，并没有什么反应，半晌之后，仍抬起眼看着他：“你只需说，你愿不愿意放过韩尚一次？”
　　韩夜的眼睛忽然卷起了千层漩涡。他被惹怒了，冷笑一声将脸贴近凉歌，低声道：“说了这么多其实你最后还是爱上韩尚了吧？那么歌儿，告诉我，为了他你肯做到哪一步？”
　　肯做到哪一步？肯为韩尚设下尊严，一遍一遍地恳求？肯为韩尚褪下衣裳，献上自己？她这辈子从来都是别人对不起她，唯独对韩尚，还是亏欠了啊。那么温柔的宠爱，小心翼翼的呵护，总算让她在茫茫人生中看到了一点真心。其实，在这世上一切她都已是无所谓了，至少在她老去之前，让她把这份亏欠，弥补完整。
　　凉歌看着韩夜越来越近的脸，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韩夜的脸阴沉得像是天边的滚滚乌云。
　　忽然听到冷哼一声，再睁开眼时，已看到韩夜单薄的袍裾在门边一闪而过。
　　他还是败给了她。
　　这时有婢女端着一碗药汤进来，恭敬道：“娘娘，这是陛下命太医为您煎的药，嘱咐您趁热喝。”
　　她盯着乌黑的药汤，苦味熏得她眉毛微皱，“这是什么药？”
　　婢女答道：“应当是为您补身子的药。”
　　凉歌端起碗，乌黑的药汤映着她的脸，她一口饮尽，简直要苦到心里。婢女又拿了一颗蜜枣丸子喂给她，苦得木了的舌头终于感受到一丝甜意。她不禁想起韩夜的话，心中觉得好笑，难道将那样的苦灌进她心里后，还想着用糖来喂好她吗？
　　兴许是药的作用，她觉得眼皮有些沉，躺在床上，慢慢就睡着了。睡着之前，看到了一双雀儿抖落了一枝桠的积雪，寒意涌了上来。

　　韩夜正在批折子，忽然有亲信进了屋，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将刀举过头顶，“微臣罪不可恕，请陛下赐臣一死。”
　　韩夜放下折子，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陈夫人喝了一碗药。”
　　韩夜心中募然一冷，有些已经猜到的事情往他脑海中涌入，但他还是存着一丝侥幸，勉力镇定地问：“什么药？”
　　“堕胎药。”
　　啪。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立时断了。堕胎药！现在她怎么能喝堕胎药？！她全指望着孩子活着，他甚至可以容忍韩尚的血脉仍留在这世上，他甚至可以和她一起抚养这个孩子！可，是谁坏了他的事？！
　　“是谁……”
　　举刀的亲信似乎被言语中的杀意震慑了一下，“是……是太子妃……”
　　韩夜掀了桌子，桌上的茶盏石砚都被摔了个粉碎。
　　“在你自我了断之前，把那个自作聪明的女人一起送到韩尚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