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归去来（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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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祥安曾经说过，戚宵当年受过伤，体内余毒未清，不宜动用内力。而在朱崀山这十数年里，最多只是指点一下嬿昭的招式，很少有真正用到内力的时候，于是也就相安无事。可自从容渐离出现在镇上，戚宵不但大病一场，还以一人之力敌了他手下的数位好手。那毒拖延数日都未发作，定是因为有赵祥安在一旁开药施针。现下赵祥安不在身边，容渐离又是有备而来，情况是真的不容乐观……
嬿昭焦急地扶住戚宵的手臂，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害怕神色。她印象中的戚宵是无坚不摧的，能轻描淡写地为她挡去所有危险。她第一次看到这样多的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第一次看到他的脸色这么苍白，也是第一次这么用力而恐慌地被他紧紧握住，仿佛是他自己也不确定，这次究竟能不能继续保护她。
“师傅……你怎么样？你别吓昭儿，你别吓昭儿……”嬿昭害怕地哭出声，手足无措地试图用手捂住血流汩汩的伤口。可是那样重的伤怎么可能用手捂得住，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白皙的指间流出来，只让她觉得更害怕，更心痛而已。
容渐离一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们，直到听到嬿昭的那一声“师傅”，他才眉梢一动，眼中露出一抹异色，“师傅？呵，你竟然还叫他师傅？大费周章地从我府里逃婚出来，却还以师徒礼相称，真不知道昭儿你是太喜欢他了，还是根本不喜欢他。”
嬿昭急中生怒，红了眼就要扑上去，却被一只苍白却骨节分明的手拦下。戚宵抬起头，眼中已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容世子既然将一切算好，戚某无话可说。请让我跟昭儿嘱咐几句话。”
在这样的情境下提出这样简单的要求，若是拒绝便显得容渐离太胆怯太狭隘，于是为了面子，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请便。”
戚宵转过身，将后背空门朝着容渐离。其实事到如此也不必防着容渐离背后偷袭什么的，因为容渐离他实在用不着更卑鄙更无耻地偷袭了。
戚宵的手扣住嬿昭的后脑勺，将她的耳朵贴近自己唇边，低声道：“昭儿，我中的毒是在唐国国破那年，这种毒不发还好，一旦毒发便会侵夺五感，再过一会我就会看不见，听不见甚至感觉不到了。炎奚就在这附近，趁我还能抵挡一会，昭儿，答应我，一定要让它带你走，不许回头。”
戚宵的声音那样温柔，那样低沉，有种蛊惑人心的飘渺，仿佛是在讲世上最深情最缠绵的情话。这样感人至深的话，却是诀别前的遗言。
嬿昭怎么会妥协？她狠狠瞪着戚宵，然而那些反驳的话还未说出口，两瓣温热的唇便贴了上来，轻柔地，短暂地，像是充满爱意的轻抚。戚宵看着她，尽量笑着，眼睛里却是悲伤，像是空寂的深渊，“昭儿，你知道吗？容渐离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你不应该再叫我师傅，你应该叫我的名字。”
嬿昭瞪大着眼睛看着他，似乎难以置信，怔忪间嘴唇阖动，却终于唤出那两个字：“戚宵……”
戚宵似乎很满足地笑了。他擦了擦嬿昭颊边的泪，然后将拇指和食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容渐离仍未反应过来，只听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赤红色的影子像一阵风，转眼便到了眼前。他一面将嬿昭托上马，一面抽出挂在马上的锟铻剑，用力在炎奚身上拍了一下，“带她走！”
容渐离气得双目欲眦，上前大喊着“别想走！”却被戚宵拦下。他一剑刺过去，却又被戚宵捉住剑锋。戚宵手掌间鲜血迸射，却不松动分毫。就在这一耽搁，炎奚已撒开蹄子跑了老远。
这时隐在坡后的二十个□□手突然现身，蓄势待发，只等容渐离一声令下。
嬿昭僵坐在马背上，似乎强忍着不能回头。逆风送来她的声音，是带着哭腔的果决。
“戚宵，你听好了，这辈子，嬿昭是戚宵的妻！天涯海角，你都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容渐离脸色渐渐青得吓人。他怒拍开了手中的剑，咬牙对身后的属下吩咐道：“射马，不要伤了人。”
看着漫天箭雨，嬿昭坐在炎奚上的身影却安稳无虞，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似乎可以解释容渐离的一切古怪行为，比如他为什么一味以伊虹来刺激嬿昭，为什么对嬿昭对戚宵的爱意那么不耻，为什么听到嬿昭叫戚宵师傅时会露出那样的神采，还有，为什么在这样极度愤怒的情形下还能压抑着怒火，让手下人留下嬿昭的性命。
其实一切显而易见，只是我对人世间的情爱懂得太少。虽然容渐离是一个坏人，但是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爱嬿昭。
身后的□□手仍在不停射箭，但其实嬿昭早已跑远，射与不射也没什么区别，可主人没有发话，他们也只有悲催地继续卖命。这样漫天的箭雨形成诡异的背景，容渐离慢慢走向戚宵，从怀中掏出一柄泛着蓝光的匕首。他面无表情，将手中淬了毒的匕首用力一送，刺进了戚宵腹间。
“其实当年是我在赵雯的眼皮底下将嬿昭送出了潋雨城，若是当初我肯再多救济她一把，她便不会去找你。那么一切便都变得很圆满了。”
戚宵嘴角渗出鲜血，却嘲讽冷笑，“不必将自己说得那么高尚，还不是你希望她一心报仇，在多年以后能成为你的一枚好棋。”
“是，你说得对，我是这样希望的。可如今嬿昭成了我的劫数，这是我多年前自己给自己设的劫，命里注定我要绊在这。不过我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能让自己变成最悲惨的一个。戚宵，这毒叫万嫣红，多年前便为你准备好了，你如今这个死法，我觉得，倒是很合适的。”
容渐离将匕首上的血擦抹干净，扔在戚宵身上。他背对着戚宵，令人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嬿昭……就让她走吧。儿女情长是我要舍弃的东西。你们到了地府记得向周遭的孤鬼问问，我容渐离开辟的晋国天下是如何繁盛。”
然后他就走了。朝着那烟火冲天的人间地狱走去，头也不回，似乎要撇下这段由他设计却最终被自己设计进去了的故事。就算嬿昭的身份仍然十分有用处，但是对于容渐离来说，嬿昭在身边的危险程度远远高过她的利用价值。因为嬿昭意味着凡情，而他却是要做王者的人。真正的王者不会被儿女情长干扰，真正的王者应当心如铁石。
虽然我知道戚宵最后是活着的，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活下去的。难道像凉歌一样，他在得到了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我这妖洞洞门前设过禁制，可区分来人的气泽，而戚宵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凡人——一个活着的凡人。
为了知道戚宵是如何活下来的，我就将元神分出一点，去追寻嬿昭的方向，而这边却等在戚宵附近，继续观望着后续发展。
过了一会，忽然听见有窸窣响动，我循声望去，竟然是赵祥安满身灰尘，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他见到戚宵躺在地上先是一惊，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仔细看察他的伤。从他的脸色可以得知，戚宵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为了方便疗伤，赵祥安便找了一处可以偎靠的地方，让戚宵坐起。而这四下皆是平地，赵祥安又受了伤，无力再搬运得更远，于是那处地方便是侍女初莹的坟头。
戚宵已经病得神志不清，嘴里却在呢喃些什么。我们妖精的耳朵向来灵敏，隐约可以听得出他在呢喃什么。
他说：“昭儿……别下山……为什么要跟他走……找你……我会去找你……你要等我……”
他向来是沉默的一个人，却不是无情的人。他的爱从未对嬿昭说过，但其实那么深。“为什么要走”、“别下山”……这些话在别的男人口中难免显得没骨气甚至娘娘腔腔，可是戚宵却说得那么悲伤，那么低沉，因为他从不强求嬿昭，他希望她快乐。容渐离就是输在这一点上，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像戚宵这样守望，也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说他爱这个女子，嬿昭。
眼见着戚宵的脸色渐白，赵祥安无计可施地叹气，自言自语：“真是命！真是命！琢磨了这么多年，老夫终于知道了万嫣红的克星是拾冥草，可不等将这玩意找着你就又中了毒……真是……”他正自顾感慨，却忽然看见了什么，语锋一转，兴奋得脸上的皱纹都展成了平面，“真是命啊！真是命！戚先生果然命不该绝！”
赵祥安带着瘸腿扑上初莹坟头，小心翼翼地将那上面的带着褐色斑点的野草拔下，口中叨念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古人诚不欺我！这种长在墓土上的野草可是埋了一百人也不一定能长出一株啊！没想到……没想到……”
其实赵祥安说对了，这是命，一切皆有因果。伊虹待身边的婢女甚好，所以才有初莹拼死将她的骨灰抢出来，嬿昭在逃亡之际却冒险将初莹葬在这，所以才能有拾冥草在这里生长。冥冥里，其实早有注定。
后来的事情总算没有更多的波折。戚宵伤好，好好安顿了赵祥安，然后出发去寻找嬿昭。他找了整整两年，大江南北，各国疆域，可是就是没有嬿昭的消息。终于在某一天，他遇到了我师傅，因缘巧合见义勇为。虽然有些多管闲事但我师父毕竟承了他一个情，于是给他指了一条路，让他来找我。于是他来了，而我也终于帮他完成了心愿。
我告诉他，嬿昭她在逃亡的路上跌落山崖，炎奚为了救她所以垫在了她的底下，她在崖底醒来，安葬了炎奚，寻找出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隐世的山庄，索性就住在了里面，一住便是两年。
事已至此，戚宵委托给我的任务，其实早已圆满完成。但是从这里走到嬿昭隐居的那处山谷，也极废些时日。纵然戚宵整个人却像重拾了光彩。他这样对我说：“在此之前，其实最不敢想的，便是她已经不在了。如今得知她还健康地活着，还健康地活在某处。戚宵已经很满足了。”
我想了想：“你给我的这个宝器其实远远超过我应该收的酬劳，更何况你还救了我的师傅，按理说我是应该送你一程的。”
其实我送他一程，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而已。他们蹉跎了这么多年华，经历了那么多的错过，我想亲眼看着这样波折的一段感情，能够发芽生枝，顽强而美妙地，开出最后的花果。
我御风送戚宵到了谷底。谷底有一条及膝的小溪，顺着小溪往里走，是山体的一条巨大的裂痕。那裂缝狭小冗长，仅容一人通过，将那段狭道走完，抚花分柳外，是一个安静祥和，自给自足的小村庄。
此时正是傍晚，炊烟袅袅，有饭菜的香气从各家各户飘出来。为了避免惊动村民，我为自己和戚宵各捏了一个隐身的法术，一路通畅无阻地走到一户不起眼的院落前。
天边的太阳仍是将落未落，那院落里清清静静，栅栏门虚掩着，可以隐约看到那油纸窗内，一盏烛火如豆的灯将一个女子的侧影映在了窗纸上。
我为戚宵解了隐身的法术，可他却只是站在门口，透过那虚掩的栅栏门，凝望着那抹剪影。
我看到他的手在身侧微微颤抖，原来他也很紧张。
终于，窗纸上的影子消失了，少顷，听得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荆钗布裙的女子怀抱着半篮菜籽，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抬起头，原本的倾城国色已经被岁月雕琢得更加淳朴内敛，一头长发用半截梨花枝绾成发髻，鬓边垂下一缕的幽然黑发将她衬得楚楚动人。原本天真率直的嬿昭公主，如今已经成了温婉柔美的妇人。
绾成发髻，那是已婚女子的装扮。她是戚宵的妻。
嬿昭越过栅栏门，眯起眼睛对着戚宵看了好一会，“是……是李大哥吗？锄草的刀我已经还给嫂嫂了。”
她一步探一步地朝着栅栏门走过来，却终于在半路跌倒。原来她的眼睛已是这么不好，难怪天还没怎么黑起来便要点上一盏烛灯。
戚宵飞快地推开栅栏门，来到嬿昭的身边，蹲下，将她从地上扶起。她扒着他的手臂仰起头，仔细地将他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眼睛睁得那样大，羽睫微颤，半晌后，有豆大的两滴眼泪从眼睛中涌出来。
她哽咽：“戚宵……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戚宵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嗓音里竟然也带了一丝沙哑：“昭儿，是我。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夕阳终于慢慢落下，他们的影子在院落里拉得很长，长得像是他们那段漫长的磨难。可是，再长终归是要有一个结尾。而这个结尾，他们终还是等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归去来（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