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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大荒情歌(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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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新雨后,山中气候转凉,阿南的咳疾则更重了些。
古莫忙前忙后的照顾他,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无人打扰的静谧时光。看着山间日夕极佳,暮云吹卷,他不禁想到,自己当初是为什么来?
为何就那么禁不住诱惑,非要出门去看一看,新鲜一回,以至于差点弄丢了阿南的性命。低头看看,即使没弄丢,也差不多了。
古莫的手里攥着一把草药,药草经山泉水一濯,芽叶绿得分外可人。空山中的天光云影,一点点透露下来它们的轨迹。
这才仅仅俩月的时光啊。
想罢,他背着采药的背篓,朝着坡上的草屋走去。
阿南自娑遮走后,多半时间是昏迷的。
一天之中,他最难得的片刻清醒,古莫就忍不住喂他吃一点粥,说一点话与他听。因他时刻胆战心惊着,这时光倏忽就会从他手底下溜走,带走他才发觉,便已深重的一颗恋恋真心。
古莫没有经历过情,他更说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以前没觉得怎么样,如今只要阿南对他一笑,他便觉得整片的山野都更绿了,是翠绿欲滴,碧绿可人的那种绿法。
这感觉,让他的心中顿时生出了无限的勃勃生机来——只要不去想阿南的病。
古莫是个耿直的小男孩,喜欢就是喜欢了,他也从来不遮遮掩掩。
阿南没有转醒的时候,他大大方方的亲他、摸他,有一种小东西挨挨蹭蹭的犯贱;阿南醒过来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地滋生出一种表演欲,偶尔会故意流露出一种“含情脉脉”或者“关爱温情”等情圣的神态或者动作,企图脱离自己仅仅十六岁的驱壳,演绎出什么可以托付终老的伟岸。
这简直像是“催晕”阿南的一剂良药,阿南最近心中最常默念的一句话俨然已经是“我还是瞎了比较好”或者“真是不能忍了,我还是晕吧”诸如此类。
在古莫如此搔首弄姿地反复摧残着阿南脆弱心灵的同时,阿南痛定思痛,终于决定要找时间跟他谈一谈。
这天阿南精神不错,吃了粥,还吃了几口小菜。
古莫便因为这点小事而有一点开心。他总觉得,哪怕慢慢这么下去,哪怕再慢,只要阿南能恢复一些,哪怕像个寻常的体质虚弱的人一样,也是好的。
“古莫啊……”阿南寻思,自己在感情上也不曾开过什么窍儿,来说点什么点醒这个二百五比较好。
“阿南,我在。”
变声期被刻意压低的走调嗓音,深沉的语气,微蹙的眉峰,意味深长的眼神……嗯,阿南心口如被塞了一团浸过水的棉花,堵得不行。
“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他不得不转移话题,企图绕过这糟心事片刻,“趁我还活着,可以都告诉你。”
阿南此时浑身散发出“来问我”“来问我”的讯号。此种情形,却是触发了古莫心中所剩为数不多的苦难记忆。
“我曾经问过你多少遍,你摸着良心说,还数的清吗?”义正词严。
“哈,傻小子。”阿南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此刻他仿佛才又找到一点儿“这是他徒弟古莫的狗头”的旧日感觉。最近这小子浑身散发出的骚里骚气,简直要完,“故时的事已经过去了,我本来不想再让你搅合进那些破事中去,连知道都不要你知道。何况,那时候的人,死的都死了。他们为义气和自己的信仰而死,本来也不是为了让以后的人记得什么。”
“成王之事,到底是什么事?”古莫眉头略紧,“阿南,你今天可愿意告诉我了?”
“正是。”
阿南向后仰去,靠在竹椅背上,漫天云霞像是为他作伥,谜样地飘散开,漏下了几许天光。
光明和黑暗,就如此紧张的在阿南的脸上演绎出了一种还原他真实年龄的诡谲与沧桑。在这样凭空生出的顿挫中,阿南完全收敛了他平日里的吊儿郎当,正色了起来。
或许,不管往多少代前朝或者野史旧闻中去寻,总有那么些名头响当当的风云人物,他们个个都经历不俗,个个都活成传奇,但是有更多湮没在历史时光夹缝中的人,他们当时哪怕叱咤一方,哪怕惊世大能,他们做了什么,为什么而这么做,他们的行事种种,为人种种……在时光长河里那些更惊世骇俗的事情中,在人山人海之中,他们又能留下什么?
他们当时的一念,当时的所作所为,又岂是真正为了自己能留下什么?
“成王,其实是你的父亲。”阿南一直在眺望远山,神色中看不出任何激动的情绪,“他请我吃过醉家乡的蜜汁切鸡。”
古莫:“……师父,要不咱洗洗睡吧。”
“你听我慢慢说,你这个熊孩子。”他竟然突然又怒得要叉腰,“好多年不提了,你总要让为师酝酿酝酿!”
古莫:“你酝,你慢慢酝。”
“其实不难猜吧?这故事这么土,哪朝哪代没有?”阿南看笨蛋一样的看着古莫。
“你不要这么看我。”古莫说,“想说就说。”
“唔……你的父亲,他叫古笑。”阿南喝着一碗糖水说,神情不禁又忆起那个时常看起来文绉绉又懒散的男人,他简直不像是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大侠,倒像是一个地道的读书人,“本朝立朝之前,他跟当时还不是皇帝的赵翕交情很好,他们是结拜的兄弟。为了帮助赵翕建国,他亲自训练了一批仙甲士,他们还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头,叫古骑军。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过修仙之人参与朝局逐鹿之说。也正是因为古骑军的加入,赵翕所向披靡,如有神助,这一支仙甲士便成了他登上王位宝座的关键力量。所以,直到现在,古骑军仍是朝廷之利器,是军队中最高、最满载荣誉的一支军队。
而历史也总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后,图穷匕见。你爹在赵翕立朝之后,被封为成王。那时他就觉察不妥,预感早晚有一日他要为赵翕所忌惮。所以他早早的就把仙甲士交到了朝廷的手里,而‘古骑军’的名头却被保留了下来。你爹他出身仙门,又身怀绝世武功,所以古骑军的人才对他十分尊崇,因此当时的交割颇有些不平的声音。而这些声音最终酿成了大祸。
你娘亲那时候又恰巧有了你……结果,没有熬到一年,就突然事发。我和一些其他的江湖朋友当年都与你爹交好,也追随过他,也为这朝建立立下过汗马功劳。然而我们只是一支江湖势力罢了,野惯了的人不便受朝廷约束。我们当时一经听说此事,都为你爹不平。于是自发聚首,要去救他出来。
然而你也知道,凡人自然是忌惮我们这些飞来飞去的人,尤其是又见识过仙甲士的实力。所以说,只要有我们在一天,他们便不能安枕。当时,我们就妥妥的上了钩,坠入了他们的圈套。
那一战之惨烈,几乎是一夜之间令天下修行者黯淡。多少风华正茂的奇才,死的死,伤的伤,没死的,后来也杳无踪迹。我那时抱着你,被他们逼到了一处断崖边,走投无路,用障眼法跳了下去,才留住了你一条小命。而你爹你娘,就都……”
“你没想过让我去杀狗皇帝,为他们报仇?”古莫一脸严重的说。
“怎么没想过。”阿南看着他雏鹰一般的神气,说,“可是你当时那么小,我又觉得吧。你爹当时是为了苍生,其实也就是他那些乡党,免受罹乱之苦,才答应帮赵翕争天下。可他本身并志不在此,他生就该是牧岚山中的一只闲云野鹤啊……只是奈何纷乱了。”
“那我以后便不问这些旧事,只跟你在这里过这种简单的生活。”说着,他抓起阿南的一只手,手心都微微出了汗,仿佛紧张的做着什么抉择。然后低头,嘴唇在阿南的手背上轻轻一蹭,说:“我再给你去盛一碗。”
“这、这……”阿南怔愣的看着古莫远去的身影,讷讷地道:“这可不大好……”
尔后他心中又泛起了一丝旖旎,那个矫健的身影,总是在他身侧伴着他御剑同行的人,他也已经因为一些其他的镜花水月,化作了泥下白骨了吧。
果然,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囹圄和情肠,只是看付的人对不对罢了。
阿南忽然有些释然,这么些年,他心中的重担终于能卸下来了。
冬天来的时候,阿南都没有想到,就凭他这样的一副身躯,竟然能挺这么久。
古莫点了新柴,烧了暖炕,屋里暖暖和和的,桌上有茶有酒,有他讨好阿南而特意学着做的蜜饯和糕点。他们又养了一只叫鹏程的大花猫,它把自己肥胖的团作一团,缩在阿南触手可及的地方,忘形地等待着抚摸,幻想着有一天它能鹏程万里,有无数虔诚的铲屎众。
阿南觉得这景象真是充满了喜庆祥和,不禁幸福的眯了眯眼睛,然后他就感觉到两道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鼻子流了下来。
低头一看,他没有意外的惊慌,而是了然的顺手用手巾擦了,有点儿亏心的又塞到了床底下。
他早早在等着这一日,已经等没了忐忑,只剩下坦然。
古莫在外间忙活完,端着一个放满了食盒的大托盘进来,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尝尝看吧。我看你今天气色不错。”
“是吗。”阿南笑道。
因为温暖,他的颊上飞起了两道红晕,让他看起来气色真的是不错。
古莫又白日里手贱,凑上前去给阿南挽起一缕落发,顺便又在他的唇上占了个便宜。
这几个月,他跟阿南可谓是一日千里。也不知道是阿南想通了还是怎么的,竟然不再拿出师父的“威严”来拒绝他。
“威严”那种没影儿的东西。
晚间又是古莫先暖床。
他用一个长柄的汤婆子先把被褥都给捂了一遍,又自己爬进去滚两滚,才唤阿南进来。这时候,鹏程总是会比阿南快一步,“嗷呜”一声提前钻进去,然后古莫又得先把这个小祖宗给打出来。
安顿好阿南,蹑手蹑脚的跟他钻进同一床被子里,他又想抱着人家睡。
总之,这个问题儿童现在烦死人了。
但是今天阿南出奇的安静,难得没有踢开他。倒是在古莫的手从后面环上他的腰之时,他竟然转了过来,面对着古莫。
因为温暖,阿南的眼眸中似有水光,氤氲着仿佛波光粼粼,有碧涛万顷。古莫一下就呆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阿南。
阿南却不由他分说,主动的上前去吻住了他。这是一个缠绵的长吻,直到两个人都有点喘不上气来才分开。
阿南说:“你其实不知道我年纪。你就不觉得我是个老妖怪,跟我这样很恶心吗?”
古莫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吻中无法自拔,愣了好半天才道:“不啊。你都不变样,我还没看烦。是真爱吧。”
“你懂什么叫真爱?”
“真爱大概就是……就我们这样过一辈子吧。”
古莫想来想去,这便是他最想要的生活。
阿南说:“我看着你长大……”伸手又捂在了古莫的□□上,古莫瞬间就红了脸,“你身上的每一个零部件儿我都那么清楚……真奇怪也……”
“傻阿南。”古莫突然说,“其实你那一晚,也根本没有跟娑遮发生什么对吧?”
他突生促狭,“怎么会?娑遮那么美。”
“嘿嘿嘿。”古莫欺身上去,“那你看看我美不美?”
“你?你个土小子……唔……”
月华银练当空,望清溪一夜东流,逝者如斯。
这一年的三月,望清溪早早的开满了满山的山花。
也是在这一年的三月,在古莫以为日子正如这溪水般向前缓缓跃进的时候,阿南在某天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昏地旋,然后开始卧床不起,身体每况愈下。他已预感自己命不久矣,大限将至。
古莫操持汤药,每日侍奉在侧,然而仍然是只见他日益消瘦下去,仿佛被迅疾的吸走了精魄,好不容易养回的一点儿精神也不复存在。
终于,在四月孟夏来临之际,山花最烂漫之时,阿南走了。
古莫亲手埋葬了他。
那天他执着剑在山坡上,亲自为阿南从头到尾的演了一遍霜雪剑,在他的剑华流转之中,阿南欣慰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