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贼/索香/ZS]《天下第一春》》镜羲

14、第十二回 大梦初醒狱锒铛

　　第十二回大梦初醒狱锒铛

　　四合连山缭绕青，三川滉漾素波明。
　　从江南一路驱车驶向京畿，愈往北行，初夏欣欣向荣的明媚光景便渐渐沾染上北方的凝重。与江南水洗一般蔚蓝透亮的天空相比，北方的天空显得高远深邃，淡青中透出一抹浑厚的蓝，建筑褪去精工细琢的别致风格，处处显露出一番古朴豪迈的大气。
　　北城门外，一辆等候交接的车马已经停留许久。马背上坐着两名神情肃穆的官兵，他们盯着远处，见到晨光中终于露出一队人马押着囚车的影子，急忙跳下马去单膝下跪在车前请安。立马行于最前的佐罗朝他们微微颔首，两名士兵便压着他们身后的囚车往城内赶去，路奇、卡莉法、卡库三人在后面骑马跟随。
　　京畿自古乃军政要地，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一座气势巍峨的朱漆龙门朝向万民，沿途一路罗帏香车，九华幔帐，宅邸、酒肆鳞次栉比。时值新夏，正逢各地商贾每年进京聚集，街上随处可见西域、波斯胡商穿梭其中，四方珍奇皆所积集，而在那层层高墙深处，金銮宝殿隐隐矗立在一片烟云雾罗之中。
　　距先帝攘外安内、平定朝野不过二十年光景，京城中表面看似一派安宁祥和，然而在这繁荣之中却掩藏着一丝躁动之气。原来这些年天下虽大局已定，皇帝龙权在握、白胡子退守西塞、蕃王各据一方，然而这些年却又有些许变故萌生。其中之一便是这半年里不时有西域匪虏侵犯边城，而镇守西域的蕃王却坐视不理、任其掳掠。于是坊间便有传闻说，这是白胡子要东山再起、勾结蕃王大举进攻中原的预兆。虽然皇上先后派出几名大将戍守边关，却非但未能彻底平定骚乱，反而听说不少人已被重金贿赂收买，王法形同虚设。皇上得知自然龙颜大怒，正要派御史去彻底查个清楚，最近这几个月却又突然没了动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便有皇上患了重病的消息传出来，甚至有传言，皇上这次重病、恐怕离改朝换代时日无多。这一下消息不胫而走，虽然百姓惧怕锦衣卫的眼线不敢在城中大肆散布，却仍有不少风言风语说，这恐怕是多年来笼罩着皇族的诅咒在作怪。
　　说起这皇族的诅咒，在京城中年长一辈的人都有所耳闻，却也不是凭空杜撰。虽然开国公先帝爷雄才大略，命数却过于刚硬。自古有云，过刚则易折，只是这位先帝爷自身是硬朗无恙，这易折的命数皆应到了他的子孙头上。龙族一脉虽然个个出类拔萃，却多数英年早折。直到十八年前先帝爷薄暮，王位继承人里竟只剩下了三名成年皇子。而就在他诏书天下、欲意传位不久后，早年间在南征北战中立下赫赫战功、也是最有希望继承龙位的大王爷却在一夜间突然暴毙而亡，先帝爷老年丧子，悲痛自不在话下，而这之后皇族中又在几年之内接连传出几件动荡的大事。其一是最年轻的六王爷之子尚未出世便不幸夭折，其二便是大王爷的遗孤、年仅十几岁的大皇子被迫远送敌国保为人质，从此流落他乡。这一系列的噩耗令皇族一度面临“绝后”的境地，于是这“诅咒”一说便不胫而走。直到三王爷之子顺利降生，不出几年先帝爷驾崩，三王爷便正式登基。他发奋朝野、治国有方，经过几年大力治理，终于将饱经战乱蹂躏的中原逐渐引渡到太平盛世，皇族中那一连串厄运的诅咒才渐渐被世人淡忘。如今数年过去，百姓终日碌碌只盼自家平安、吃饱穿暖，早已不再关心谁来当政，那些野史秘闻也只是仅仅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这次皇帝重病的消息在京中传出，多数百姓都对现在那位年纪尚轻的王位继承人其实并没抱什么大的期冀，反而是六王爷这些年来声名显赫，其势力日益壮大，似乎也更得民心。
　　此时太阳初升，这一队押解的人马走在街上，清晨起床的百姓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有人看着那被布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囚车不免好奇地观望，然而目光一旦触到马背上面色冷峻的路奇等人，立刻认出那身锦衣卫的官服，便都急忙远远避开大气也不敢吭一声。佐罗等人押解囚车到了大牢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官员一见他们立刻毕恭毕敬地迎上前去。
　　“佐罗大人，路奇大人，这次外出办案真是辛苦你们了。”有人拿来黑色大氅给路奇披在肩上，路奇傲慢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卡莉法和卡库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对于这名独裁惯了的锦衣卫头号杀手而言，这次江南之旅可算不上有多么愉悦，尤其是处处要看罗罗诺亚的脸色行事，卡莉法发誓她几次从路奇眼中看到了杀机。不过，好在事情已经顺利办完，他们也可以终于松口气了。
　　“佐罗大人，皇上龙体欠安，此时还在休息呢。” 一名官员见佐罗跳下马来直奔大殿便好心地提醒他，见他闻言露出不悦之色，又急忙补充道：“不过皇上吩咐过，若是大人回来了，请先到平安阁休息几日，再去复命也不迟。”
　　不想见到我么……哼。佐罗眉峰一拧，想起皇上钦点自己去江南查案，却又在背后派出锦衣卫监视自己就一肚子火。然而又一想到自己从北方边疆调回京城不久就被委以重用，这背后风言风语自然不在少数，皇上这么做多半也是有着他的顾虑……更何况，想起自己前去江南之前皇上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心中又是一阵感慨，慢慢走在城中，那些愤怒也就一点点消散去了。
　　皇宫外城偏西的一侧有个荒废的邸院，大门影壁上还有砖刻的亲王诗词，门前两只残破的石兽雕刻张牙舞爪，隐约透露出这里原先是个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现如今，路人从这大门前路过，看到那残留着熏烟痕迹的斑驳墙壁无不避绕而行，只有在这一带居住了几十年的老人知道，这座败落的豪宅原来曾是先皇赐给大内总管的府宅。因和皇宫的后墙相邻方便出入，府内居住着几十口人也全是一些宫里侍仆和下人。有人依稀记得当年内廷总管大人是个性格怪异却不乏慈悲心肠的老者，专门收留一些宫内退下来的侍女、年龄尚小的孤童以及年迈体衰无处容身的老仆。逢年过节，那些人带着家眷便把府内门前打扫装饰得一派喜气洋洋，并施舍粥食给城中的乞者。
　　此刻，佐罗驻首在那座府前抬头仰望，被火烧得一角焦黑的烫金匾额上依稀可见“金华府”几个大字，字迹遒劲有力，看得出是名家的手笔。想他七岁跟随师傅习武，十二岁随军到北方出征，十六岁便在“金鹰”麾下扬名、颇得重用，十九岁被封为将军，二十几年来的大半时光都是在北方的朔鼓金鸣、黄沙大漠中度过的。对于京城他并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就连这个地方也是几个月前才从皇上口中得知。关于前内廷总管哲普的资料，无论是在天府的密档馆还是在扬州所能查到得都少之甚少，就知道他是辅佐过皇家三代的老臣，早些在内务府里做过御厨总管，后被当今圣上提拔为大内总管，掌管皇宫中的一切细由。史书记载十年前他全府上下四十三口人皆因当年府中半夜失火而命丧黄泉，想不到十年之后皇上却重新下令追查这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还动用到自己这个钦差和锦衣卫暗杀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想到皇上提到哲普时满脸的复杂之情，又格外叮嘱他此人虽是要犯、却是皇家的恩臣、万万不得造次，而那天在扬州府中当自己亮出身份，哲普又是一副既吃惊、紧接着又恍然长叹的神情，佐罗不禁凝眉，这件事，可能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只是在这朝中从政多年，就算学不会、也看会了不少官场的门道，他也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有些皇上不愿透露的事，便是再疑虑重重，也最好还是垂手照做、不要多问多想，这才是为官的英明之道。这一次他本也打算完成使命就速速遣返，谁曾想到……
　　佐罗捏着那残损的石兽，五指不自觉地用上力气，直到掌心传来一阵冰凉的疼痛，就像是难以拔除的冰刺扎在心头。
　　这一天佐罗一直在街头徘徊，到天色渐渐沉暗。直到入夜的钟声当当敲响，远处沉浸在暮霭中的皇宫墙围愈发显得肃穆巍峨，眼见长街上行人渐稀，他始终站在一棵树的影子里，望着街头。一队忙着赶路的商旅马车从他眼前走过，那些长途跋涉的马鼻子里喷着气被驱赶着低头前行。街边牌楼的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酒肆里的客人出入频频，那些人里或是衣着华美、仪表中彰显出富贵的身份，却个个神色淡漠、举止倨傲；又或是风尘仆仆、背影匆匆的过客，衣角沾染着霜雪，步履透露出沉重。这一切，都与江南那夜市千灯、歌舞升平的夜景是多么不同。这时，又有一对年轻的小贩夫妇刚刚收拾了摊子有说有笑地从他身边路过，而见到他这个面色庄严的黑衣男子立在街边便忍不住侧目打量，而后走远了，远远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听着那笑声，思绪却不由回到了那些快乐无忧的夜晚，千杯不醉红袖高歌的春香阁里酣畅淋漓的美酒，二十四桥明月夜江畔边袅袅婷婷的歌声，碧波亭鲜美的白鱼琼浆和七嘴八舌的争吵，窗扉破陋的行馆小屋中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以及青灯昏黄中那些觥筹交错，唇畔轻启时的迷醉勾人。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一个绝顶的剑客必须有一颗时刻保持澄明的心，又怎能让这声色犬马的浮华红尘迷乱了眼？然而说者易、行者难，当局者甚迷。
　　“当——当——当——”
　　已经打过了入夜的第二次钟响，钟声告罄，街上的行人又少了一些。佐罗终于收起眼中一闪而过的淡淡忧郁，眉心微敛，扶正了腰间的刀，将目光投向他今晚前行的目的地。

　　二更天刚过不久，城南关押犯人的大牢中一片寂静。走上黑暗狭窄的楼梯，最里面的一个独间里，关着今天新押进的一名犯人。
　　山治低头坐在监牢黑暗的角落里，手脚上都铐着粗重的铁链。看守的狱卒似乎是受了什么人的打点，给他带来一件干净的旧衣，才将原先那件被钢刺刮破、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衣服换掉，又放了一盆清水和几瓶伤药在屋中的石台子上，除此以外，空荡荡的小屋中再无它物。仿佛就在一夜间，种种美梦皆烟消云散，昨天还斗酒十千呼朋引伴春风得意的江南少爷转眼家破人亡、锒铛入狱成了阶下囚，眼前发生的事至今还有种令人大梦初醒的不真实感，只是此时此刻，囹圄中寒风料峭，夜鸣幽咽，现实的一切又是如此无情。
　　山治动了动干涩的嘴巴，突然很想念烟草的味道，将手习惯性地伸到袖子里去，才想起烟杆早已不知丢到哪去了。生平第一次在这种又脏又冷的大牢里过夜，别说是睡着，就算是多挨一刻也是极度的煎熬，更何况此刻让他心急如焚的不是自己将会被怎样定罪，而是被官吏直接带走不知关到何处的哲普。
　　自从那晚在芭拉蒂被冲天的火光触发了幼年时的记忆，初时的悲愤欲绝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他开始仔细回忆所能记得的一切。但那些事本就印象依稀难辨，他只记得自己是被哲普收留的宫女的遗孤，从小在皇宫附近的府宅中长大，身边还有许多同被收留的苦命姐妹相依为伴。正想到这里，突然牢门传来一阵开锁声响，山治警惕地挺起脊梁，一个狱卒探身进来走到他的面前，三下两下便将他手脚上的镣铐打开，说了句：“你可以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地看着那狱卒，不解地站了起来，随即便眼尖地发现牢门口还立着一个背影。那狱卒完了事走出去朝他弯腰行了个礼，那人正待转身离开，山治突然冲上去大叫一声：“站住！”
　　那人听了他说话，抬起的脚步又蓦然停住，还没说话，突然感到背后一凉，只听狱卒一声惊呼，一道夹着铁链声响的腿风已经毫不留情地朝他背部袭来。佐罗侧身堪堪躲过，谁知山治紧接着迎面而来一击狠狠打在他下巴上，竟用得是拳头。
　　“罗罗诺亚——”山治咬牙切齿地收回拳头，冷冷地看着佐罗被这一击揍得嘴角破裂流出血来。他向来只用脚踢人而从不用手，是以了解到这点的佐罗才会毫无防备，而后再击出手就已经叫他纷纷避开了，然而佐罗却也只是躲闪，几轮下来也并未还手。这在山治眼中看来却是极大的轻蔑令他更加怒火中烧，一脚踢在监狱的栏杆上震得尘土四起，楼下的囚室听了这动静，也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
　　“啊——佐罗大人！”那狱卒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直到山治一连串攻击之后才想起扑上前去将他拉开，这个胆敢袭官的囚犯简直是不要命了！然而暴怒中的山治一脚将便他踢开，嘴里还在不停大骂，将自己生平所学的一切污言秽语全都招呼到他头上，听得佐罗青筋条条暴起，突然一声断喝。“放开他，你们全都退下。”
　　“佐罗大人，可是……”几个闻声赶来的狱卒此时已经瑟瑟发抖不知所措，本来他们惧怕这位大人的威名、遵从他的旨意擅自释放这个嫌犯就已是担了极大的风险，若是今晚牢中的骚动再传出去，那他们恐怕就真正乌纱难保了。看到他们犯难的神色，佐罗眉毛微皱，扯动着生疼的嘴角说道：“你们放心，这件事我自会对上面有个交代，你们先退下，我有话和他说。”
　　“……是。”那些人应了几句，又不放心地扫了满面杀气的山治一眼，心里盘算着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竟能对一名朝廷三品大员如此放肆无礼，一面招呼了大家从楼梯下去，给他们腾出一小块安静的空间。
　　夜晚的风发出犹如低泣般的呜呜声，狭小的空间里散发着阵阵腐朽的霉味。一盏狱卒留下的幽黄油灯悬挂在空无一人的阁楼，将那两抹寂寥的身影拖得老长。直到走廊里终于恢复了宁静，前一秒还似仇人相见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两人却又突然停止了一切行动，只剩下黑暗中起伏喘息的声音。
　　沉默，像是一柄能将黑暗切开来的利剑。山治摸着自己从镣铐中释放的手腕，数日以来第一次得到机会，能够再次好好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依旧是绿发黑衣，三刀携身，他将目光落在佐罗还残留着血迹的嘴唇上，那双眼依旧是星眸锐利，气宇轩昂，一切都与初见面时毫无差异。
　　“呵呵……呵呵呵……”就在佐罗以为他会继续开骂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山治的笑声并不像他刚刚的攻击那样疯狂和歇斯底里，而是带着几分清醒，几分轻蔑，几分无奈，冷冷地嘲笑着眼前的一切。他的呼吸由急促到缓慢，始终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盯着眼前的男人，那只揍了他的拳头终于无力的伸展开来，微微地颤抖着。终于他开了口，字字停顿，缓缓地说道：“佐罗大人……你……你好啊……”
　　这个“好”字咬得极为深重，霎那间黑暗的夜空闪过几道闪电，佐罗在照亮的瞬间看清了山治那眉心紧拧、却露出一个狰狞苦笑的嘴角。远处的云端传来阵阵雷声，那沉闷的低吼仿佛一只挣扎的困兽在咆哮着，低沉的雷声一次次撞击到心底的最深处，就如同共鸣一般抽搐起来，满腔的愤怒就像是烈火烹油，却在灼烧到顶峰极致之时突然失去燃料。
　　这位把他骗得团团转的通判大人……又将他全家杀人灭口、纵火烧光的钦差大人啊……终于等到了能够将一切质问吐露出口的机会，想追问他的话很多很多，然而，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而佐罗始终凝视着山治，就像亲口承认了他的背叛那晚一样表现得冷静而又自持，并且沉默地承担了全部的愤怒和恨。
　　最后他抿起嘴唇，目光在山治脸上逡巡一番，开口道：“你爹暂时不会有事的。”
　　“！”听到这句话山治脸色微微一变睁大了眼睛，“我爹他现在怎么样了？现在人在哪里？”他咬了咬牙，也不顾对佐罗的满心憎恶，上前一步追问道：“他……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这些我不能告诉你。”佐罗抿紧了嘴唇，然而他抬头看到山治眼中流露出的焦急，心下一动，还是说道：“你放心好了，哲普是前大内总管，位高权重，在皇宫上下颇有影响力，一般人是不会对他怎样的。”
　　若是一般逃犯，锦衣卫搜查到下落之后多半会悄无声息地将其就地正法，才不会千里迢迢特地押回京城，这其中一定有着一层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所以他没有乱讲，哲普性命的确暂时无忧。
　　“你走吧，”他看着山治，在心里叹了口气。“离开京城，别再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山治眉峰一挑，差点暴跳如雷：“我要救我爹出来！”
　　“别开玩笑了，就凭你是不可能的。”佐罗拧起眉头厉声说道，“锦衣卫这次回去上报，皇上恐怕很快就会知道哲普府中还有别人生还，你在京城中多留一日，就多一日危险……”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山治脸上已经重新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你这算是什么？猫哭耗子么，钦差大人？”他哼哼地冷笑起来，“这种惺惺作态真是可笑至极，让人恶心！”
　　他灼亮的眼眸中跳动着两簇火焰，鄙夷的口气像是一柄能够刺穿胸膛的利剑。佐罗眉心一瞬间窜起愤怒的前兆，却对这样的辱骂无话辩驳，只得压下心中的躁动，淡淡地说：“我已复命回京，现在不是钦差了。如果你愿意继续被关在这大牢里，我也无话可说——请便。”
　　说罢，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山治一眼。
　　“轰隆隆隆——”
　　雷声愈发响彻云霄，窗外很快传来噼啪噼啪的声响，不同于江南的绵绵细雨，北方的雨点强劲有力地敲打着地面，在他们头顶仿佛落下锥子凿墙一样的尖锐声音。
　　佐罗侧耳聆听着背后的动静，如果山治在这时发动攻击，他并不会感到意外。然而过了半晌，只听背后传来一句低哑的质问。“……你现在放了我，不怕我日后找你报仇么。”
　　“……随便你。”
　　回答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淡然和冷酷，那样不屑一顾，目空一切的自傲，却让山治第一次产生了无尽的悔恨。
　　为什么要碰到这个人……为什么……自己要去招惹上他呢……如果没有当初相遇的一切……那该多好……至少他会做到纯粹的恨，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他的背后，心中却懊恼悔恨得想要杀了自己。
　　是的，他现在最恨的不是佐罗，却是自己，无知的、狂妄地给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眼睁睁看着一切惨剧发生，却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芭拉蒂的仇，我是不会忘记的。”
　　随着身后的脚步声阵咚咚走远，直到在楼梯口完全消失。佐罗始终凝视着面前监狱的墙壁。
　　还真是似曾相识的离别场景呢……他的唇畔微微勾起。但愿，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听见楼下再次响起脚步声，他缓缓地转过了身，看了一眼那个小心翼翼走上来的狱卒，伸出手将腰间挂着的刀具拆下来递给他。
　　“佐、佐罗大人！”那狱卒手捧他的刀惊恐地看着佐罗转身走入山治刚刚离开的牢房中，不免慌了手脚。“您这是？……”
　　“这次我私自动用职权放走犯人，就由我本人来替他顶罪。” 佐罗说得轻描淡写，面对墙壁盘膝而坐。“皇上若是怪罪下来，一切过失，悉数由我一人承担。”
　　“可是……”那狱卒吓得几乎跪在地上，“大人乃当朝重臣，小人实在是不敢啊……”这位佐罗大人可是皇帝眼下最器重的新人，放走一个区区嫌犯尚且是乌纱不保，他这样兴师动众地画地为牢，若是万一龙颜大怒，他们可就真要掉脑袋了！
　　然而佐罗只是不耐烦地拂了拂袖示意他退下，随后便不再开口说话。那狱卒左右为难地呆了半天，只得将牢门轻轻带上，也不敢上锁，讷讷地撤下楼去。只留下那盏孤灯在这电光交加的雷雨夜晚苟延残喘般地燃烧着，直到油尽灯枯，悄然熄灭。
　　监狱里又恢复了一片漆黑，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偶尔窗外银光闪现，照出监牢一角盘踞的人影。

　　『师傅，你整天坐在那里，都在想些什么？』
　　『什么都不去想』
　　『什么都不想？这样岂不是很无聊？还不如用这些时间去练剑！』
　　『佐罗啊，若要真正提高精神的修为，就先要学会“无”』

　　心无一物，忍受真正的孤独。
　　佐罗凝视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监狱墙壁，脸孔在黑夜中犹如一尊坚毅的雕像，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内心早已不能做到静如止水。
　　无论是在孤立无援的疆场拼杀中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还是在多年独自一人的漫长磨砺中锻炼出强大的自制力，这种异常烦躁的心境是从未碰到过的。仅仅是一想到这件事，一种纠结难耐的苦闷就会立即扰乱他的神思，令他坐立不安，不受控制地屡次打破一向自持的准则。
　　窗外的雨点像是惩戒的鞭杖一下下敲打在脊背上，佐罗闭上了眼睛，眉心拧出一道深深的皱纹。
　　“我真是……太差劲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是差劲到极点。

　　第十二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