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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破茧方能化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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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晃晃悠悠,缓缓前行。
郑元与高长恭在车内各坐一边,一时静默无语。
郑元心中叹息,为何每次他们高氏亲族屠戮,到最后都演变成他们夫妻间的冷漠以对。不知不觉,郑元已叹息出声。
高长恭心中一拧,“对不起。”
郑元失笑,“你道什么歉?”
高长恭愣了一下,抬眼看向郑元,坦言道:“我不该对你心存疑虑。不论怎样,你救下正礼,救了母后,也护住了三哥府上家眷,我都该对你感激才是。”
郑元微微蹙眉,“你在疑心什么?”
“不是疑心,只是有些事情我想不通透。”高长恭眼中一片澄明。
“比如?”郑元挑眉,向后靠在车壁之上。
高长恭略加犹豫,小心措词道:“九叔的秉性我还知道几分,岂能听人劝谏?你怎有办法让他放了三哥的全家,还让正礼嗣了爵位?”
郑元唇角上勾,“你既然知道你九叔为人,就该知道此人阴险有余,却胆气不足。我不是你们,不需对他维诺效忠,所以我也没有劝谏,而是威胁——赤裸裸地威胁!”
“什么?”高长恭震住。
郑元缓缓道:“那日三哥府邸遭围,他心知怕是难逃毒手,便遣府中管事寻机过来送信,让我将正礼立即送出邺都。我思讨着,纵是将正礼送出,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陛下要抓,凭他一弱质少年,怎能逃出升天?于是就先将正礼藏了起来。”
“那后来呢?”高长恭柔声道。
郑元微笑,“后来你九叔便派人围了王府,因找不着正礼,就将我绑去问话。这些我本已料到,于是事先吩咐王涣暗中潜行,那时宫中焦点均在昭阳殿,因而其他地方戒备就不再那么严密,这对于王涣来说便已足够。陛下问话时,我说有些话不足为外人道,让他屏退无关之人。他知我无有武艺,又被绑缚,便依言让那些奸佞闲杂退下。于是我便对他说——尔朱一脉从来就没出过什么善男信女。我虽是女流,无心于天下,只想舒服快活的安度此生,但我若保全不了我想保全之人,血溅五步之事我也不是做不出来。当年家父之事已让我汲取教训,所以我自幼便行走天下,结交江湖豪客。我虽在侯门深闺,却并非没有羽翼,大漠江南无处不有我的至交知己。杀我不难,但杀我后还能安然度日的,怕是还没有生下来。我让他派人去自己的寝宫查看,看看昨日睡过的枕下是不是有只桃花……”
“结果他们真的找到了桃花?”高长恭讶然道。
“不错。正是王涣所放。”
“于是陛下便相信的你的话?”高长恭有些叹服。
郑元笑道:“不是相信,是害怕!”
“于是便放了三哥的家眷?”
“是啊,还让正礼嗣了爵位。因他知道,若真是闹僵了,除非一夜之间剪除我所有羽翼,不然日后都别想安枕!”郑元说着,嘴角泛起一丝蔑笑。
高长恭轻叹,“天下间,也只有你能做这些事,敢说这些话!”
郑元眼角微垂,“有效就行。你还有问题吗?”
高长恭顿了顿,看向郑元,“有!”
郑元点头,“问吧。”
“烟岚你一向偏袒,不会因为犯了些错就遣回荥阳。而你与母后今日又去了哪里?今日我前来探望母后,三嫂告知你与母后去了伽若寺。可我去了伽若寺,你与母后却不在那里。我本想回府,但思讨再三,实在不想与你存下心结,故而返回三哥府邸等候,好与你明说。”高长恭说的平静,但郑元却是一惊。
她抬眼望向长恭,一字一字道:“我不能说!我不想骗你,可是现在真不能说。但我没有做过半点有损你亲族之事,你相信吗?”
高长恭微笑,伸出手,将郑元的双手握在掌中,“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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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孝琬缓缓睁开困顿的眼帘,恍如隔世。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你总算是活了!”旁边传来清脆的女声。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床边跪坐着一名女子,眉目清秀灵动,只是发鬓有些散乱,面色有些憔悴。而此刻,这名女子正带着满脸的欣喜与关切望着自己。
环顾四周,高孝琬渐渐清醒——这不是自己的王府!脑海中,往事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压的自己几乎无法喘息。自己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而且是被自己的皇叔生生打死!怎么还会醒来?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高孝琬的焦距渐渐聚集到眼前这个女子身上。这个女子似乎有些面熟,却又记不起她到底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她一定知晓。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一开口,高孝琬不觉一愣。这是自己的声音吗?为何如此沙哑?他动了动,想起身,可是浑身竟没有半分力气。
那女子急忙过来,“殿下莫动!殿下此番大劫,已昏睡了月余,元气耗损,今儿刚刚醒来,自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但只要慢慢调养,自然可以康复如初。这里是个安全的地方,殿下尽可放心在此调养。至于奴婢……奴婢是兰陵王府的,名唤烟岚,殿下但有吩咐,唤我便是。”
“兰陵王府……”高孝琬喃喃自语。心道:此处不是我的府邸,那就应该不是陛下改变了心意。既然帝王杀心不变,我还活着就是有人悖君而行,将我救下。她是兰陵王府的侍婢,难道是四弟救了我?
高孝琬想着,自顾摇了摇头。不对,出事那晚四弟尚在突厥未归,如何救我?况且,他行军打仗是无人可敌,可这宫廷中的尔虞我诈、权谋之争,他远不是九叔对手,又如何能在其眼皮底下将我救出?而依他的性格,定是在九叔面前拼死相求,若能求下,自己应该在王府才对,若求不下,怕是要与自己一同毙命了。这种私下行欺君之事的作为绝不是他!莫非……
高孝琬不禁仔细打量起这个烟岚来。烟岚不明就里,顿时被他看得手足无措。
“你是郑妃身边的侍女,本王见过你。”高孝琬肯定地说。
烟岚瞪大眼睛,眼中放出光彩,惊讶道:“殿下记得我?”
高孝琬被她的样子逗笑,“是啊,本王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为了你家主子,常对我四弟瞪眼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是吧?”
烟岚被他说的双颊飞红,表情怪异,尴尬地不知如何接口。
高孝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继续问道:“我儿正礼怎样?还有母后……母后现在怎样?陛下有没有对他们……”
“没有!殿下放心,他们现在都很好!”烟岚急忙答道。
高孝琬吁了口气,合上眼帘。
就在此时,门被轻轻推开,韩旭慢慢走了进来。
烟岚立刻飞奔了过去。
“韩楼主,您可真神了!您说他今天会醒,他果然就醒了。”烟岚一脸崇拜地跟在韩旭身边,“小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想起来了!我现在对您的敬仰啊,就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韩旭失笑,回身打趣道:“今儿烟岚说话怎么这么好听?是谁前几日还指着鼻子骂我是庸医,要砸了我的招牌来着?”
烟岚舌头立刻打结,讪讪笑道:“那个……那个……”
韩旭挑眉,“哦?是哪个?”
烟岚窘迫道:“是我错了还不行么?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个婢子一般计较啊……”
韩旭大笑,不再寻她开心,径直走到床前。
“韩旭。”高孝琬扯起一抹自嘲的笑容,“想不到晋阳一别,你我今日会在此种情况下再次见面。”
韩旭笑道:“是你今日见我,可不是我今日见你!这一个月来,我可是日日见你。你浑身上下我都要看得通透了。”
高孝琬有些羞恼,却又不便发作,于是闭上眼睛,有些闷闷。
韩旭并不管他生不生气,自顾在床边坐了下来,用手指搭住高孝琬的脉门。
“怎么样?”烟岚在旁不安地问道。
“没有大碍了。”韩旭微笑答道,“只是他睡的时间太长,要想恢复得慢慢调理,不可操之过急。他胫骨折断,我虽给他接上,但想要恢复如初,尚需些时日。这几日,你每日给他熬些稀粥,加点菜沫就好,切忌荤腥。还有,从明日起,每日扶他起来在房中来回走动走动,有助于双腿的恢复……”
韩旭细细交待,烟岚则在旁仔细记下,一一点头称诺。
韩旭起身,“汤药如前,再服三日。三日后,我再来看他。”交待完毕,便要离去。
“请慢!”高孝琬突然开口,“此次是郑妃救了我,对吗?烦你转告,此恩,孝琬记下了,他日必还!”
韩旭转身,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复又坐了下来。“主子就知你会如此。她说了,这恩你不必还。就是想还,也未必还得了。”
高孝琬有蹙眉,“此话怎讲?”
韩旭冷冷地瞧这他,“主子说你这人自负骄傲,思虑不周,做事执拗不懂迂回,说话又难听的很,迟早会惹下杀身之祸。所以平日对你能躲多远躲多远……”
高孝琬被他说得又羞又恼,脸色红白交替,却又无从辩驳。
烟岚在旁央求道:“韩楼主,三殿下才刚醒,有些话我们改日再说,行吗?”
“不!”高孝琬与韩旭倒是异口同声,反把烟岚吓了一跳。
韩旭继续道:“主子此番从突厥回来,听了邺都中发生的事后,就知你必在劫难逃。那时主子可并不想救你,只是若惜郡主尚借住在你府内,主子怕她受到波及,才赶忙去你府上接回。而将正礼殿下带回,则是主子的一个顺水人情,看在了兰陵王的面上保你血脉不断。主子能做到如此,已是仁至义尽!”
高孝琬听了却并不恼怒。他轻声叹息道:“比起我高氏对尔朱所做,却是仁至义尽……可她最后为何又出手相助?”
韩旭长叹一声,“她是不想!自从你长兄出事,主子被你等屈待,她对你高门的自相残杀之事是退避三舍,生怕牵扯其中,无端惹下一身腥。若不是有个让主子上心的人为你苦苦哀求,她是断然也不会出手的。所以主子说,救你并非本意,而救得下你一半也是靠了天意,你大可不必感激!况且,你从现在起也不再是河间王,高孝琬早已死去,世上再无此人。即便是你的至亲,也没人知晓你还活在世上。你能活过来,就如同重生,从此是个落拓江湖客。还得能走多远走多远,怕是永世也不可返回邺都了。便是齐国的生死存亡,也与你再无关联。你与主子此生怕再难谋面,又如何去还此恩?”
高孝琬苦笑,“我明白了。但无论她初衷怎样,我能活下来却是事实。烦你还是带我对你主子说声‘多谢’!”
韩旭微微一笑,“不必我带话。等过几日你见了我家主子,自己去说就好。”
“那你可知……是何人在郑妃面前为我请下命来?”高孝琬苦思不解,有谁能让郑元甘心冒险做这原本不愿之事。
韩旭望身边瞟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若有机缘,你日后自能知晓!”说着,便起身告辞。
送走韩旭,烟岚再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碗热粥。
她细细的吹着,过了一会儿,从碗里舀起一点,滴在自己的手背之上。“啊!”随着一声轻叫,只见她团团在屋内转了两圈,然后冲向木桌,将碗搁下,然后拼命甩手。
高孝琬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一幕,轻斥道:“你这样有何用,还不去找凉水敷一下,免得起泡!”
只听烟岚又是“啊”地一声,便向屋外奔去。
又过了一会儿,烟岚才又垂头丧气的重新回来。
高孝琬见她这般模样,不觉叹息,“过来!”
“啊?”烟岚一愣,不知他想做什么,但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手给我看!”高孝琬沉声道。
烟岚依言怯怯地伸出手。
看见她手背上还是生出了一层细密的小泡,高孝琬不禁拧眉,“这楼里就你一名婢女吗?”
“啊?”烟岚抬头,有些茫然。
高孝琬有些气恼,“你除了‘啊’会不会说点别的?你主子天生才智纵横,怎么身边会有你这么笨的丫头。”
烟岚何时听过这样的话,纵是郑元也不曾这么说过她。一时间满心委屈,泪水簌簌而下。
高孝琬见她这样,不禁有些懊恼自己说了重话,于是放软声音道:“你的手成这样如何做事?这里就你一人吗?”
烟岚撅起嘴道:“小姐说,此事机密,如有外泄会祸及满门,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这里只我一人,殿下想来个聪明的伺候,怕是不能了。”
高孝琬听了,心中一窒——是啊,自己现在是被皇帝处死之人,难道还以为仍在河间王府吗?一时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烟岚瞧他一脸阴郁,不禁后悔起来,“殿下莫要难过,是奴婢笨,奴婢一向不会说话……”
高孝琬苦笑,“你没有说错话。是我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
“不是的!”烟岚急道,“在奴婢心里,殿下永远都是殿下!”
高孝琬失笑地看着她,“殿下有什么好?外表看着风光无限,其实内里已破败不堪,还不如个贩夫走卒。”
烟岚还有点迷糊,“殿下是说,已不想再当殿下了吗?”
高孝琬望着房梁淡淡笑道:“不想了,当够了……”
“太好了!”烟岚笑如花开,“我还一直担心,怕殿下想不开呢!”
高孝琬深吸一口气,笑道:“有何想不开的?涅槃才能重生,破茧方能成蝶,摘去这显赫的姓氏,褪去这华丽的外衣,方可解除那满身枷锁,获得真正的自由。在晋阳时,我对韩旭是满心羡慕,如今可像他一般走马天下,仗剑江湖,岂不快哉!”
高孝琬笑着,眉目已经展开。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映在他的身上,让他发出满身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