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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涅槃门清风路 ...

  •   河间王府原本熙攘热闹的府门变得萧索冷清,偶有几个经过的行人,也都快步而行,不愿与这里搭上半点关系。

      一驾青幔马车由南街缓缓而来,在府门前停下。琼琚跳下马车,快步跑到大门前,叩响门环。

      “吱”地一声,大门开了一条缝。

      琼琚上前,“烦通禀太后,兰陵王前来拜见。”

      王府家仆连忙打开大门。

      车帘挑起,高长恭面色苍白地走了出来。他扶着琼琚的手臂下了马车,缓缓步上府门前的台阶。

      一路行至中厅,只见府中回廊上原本高挂的红漆宫灯早已收了起来,却没有换上白幔,回廊上方显得空空荡荡。

      河间王妃范氏早已等在中厅,见长恭进来,起身施礼。

      高长恭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嫂嫂不必多礼,如今府中上下都指着嫂嫂一人,还望千万保重。”

      待范氏重新落座,高长恭这才问道:“不知母后近来怎样?病可轻减些了?”

      范氏凄然道:“母后一生孤苦,先是丧夫,接着亲族被屠,老来还要受这丧子之痛,情何以堪……”说着,又流下泪来,“好在她老人家总算是挺过了这一关,这两日已渐安了。”

      高长恭拱手道:“愚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嫂嫂应允。”

      “小郎哪里话,直说便是。”

      “能否让愚弟见母后一面?”高长恭神情恳切。

      范氏有些诧异,“母后一早就请了你家尔朱妃过来陪她去伽若寺上香了,小郎——你不知道?”

      高长恭一愣,“自漠北归来,我病了数日,整日昏昏沉沉,府中之事,倒真没有怎么查问。只是……自元儿进门,一年中与母后谋面不过数次,并不熟络,怎么会想起让她陪去上香?”

      范氏也有些困惑,“是啊,母后本就是个清淡之人,平日除了诵经拜佛,很少与人说话。便是我,每日除了请安之外,也难得能与她聊上几句。自你三哥出事,她老人家大病,更是不药不医,存了死志。可是,自那日尔朱氏前来探望,屏退左右,不知悄悄与母后说了些什么,母后便不再拒绝医药,而且三五不时便会请尔朱氏过府。”

      高长恭蹙眉暗讨:回来数日,自己也发现郑元有诸多奇怪之处,只是为三哥之事太过伤心,没有细加思忖。比如,自小便跟着郑元的烟岚竟然不在府中。郑元说是她太过张扬,欺辱其他婢女,因而被罚,送回了荥阳。可是自己素来知晓郑元对烟岚极为珍视,一向护短,怎会轻易就将其撵回原籍?还有,她是如何让那嗜血的帝王放过河间王府上下的?一件件都透着怪异。

      于是向范氏抱拳道:“三嫂保重,既然母后不在,长恭改日再来拜望。”

      范氏颔首道:“也请小郎珍重。”

      出了河间王府,高长恭不禁有些烦闷,那重重迷雾到底要不要去探究?为何元儿不能直言相告?如果拨开这迷雾,等待自己的是喜?是惊?还是……

      高长恭甩了甩头,吩咐车夫道:“去伽若寺。”

      *************************************************

      幻乐坊的西角门边驰来一驾马车,寻常模样,却挂着重重黑幔。

      车帘挑起,从上面步下两名妇人,均是身穿罩头的斗篷。只见她二人匆匆步入角门,连头也不抬一下。

      冯娘早已在角门处等候,见她二人进来,便在前引路。转过几重回廊,跨过几座院落,终在一座落了锁的雕花小楼前站定。“主子,我在外面守着,有事唤我便是。”冯娘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钥匙,开了门锁。

      郑元颔首,转身道:“母后,请跟我来。”

      冯翊公主抬头看去,只见小楼上书匾额——“落云轩”。

      入了小楼,郑元领着冯翊公主依旋梯而上,来到二楼。打开雕花木门,只见房间里清雅素净,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墨竹图》,只见画卷笔法谨严有致,又现潇洒之态。左下角题诗一首,“闲来好觅七贤踪,随手挥毫水墨浓。傲骨从容径节在,管它黑白是非从。”下有小字,“提长兄画作”。

      进入房内,郑元推开东边的小门,领冯翊公主进入内室。内室中只有一桌,两椅和一个紫檀雕花大床。床上躺着一人,紧闭双目,面色苍白,形容焦枯,正是“已死”的高孝琬。而床脚边有一名女子半坐半跪,亦趴在床头睡熟,却是“已回了荥阳”的烟岚。

      冯翊公主泪如雨下,踉跄地奔了过去,“我的儿啊……”

      烟岚一惊醒来,立刻爬起,来到郑元身边,“小姐!”

      “他怎么样?”郑元语调平淡,听不出情绪。

      烟岚啜然欲泣,“不好,几日夜里都一直高烧,说着胡话。小姐,我好怕……”

      “韩旭怎么说?”郑元微微蹙眉。

      烟岚摇头,“韩楼主什么也没说,他已有三日牙关紧咬,别说米水,就是汤药也喂不进半点。韩楼主无奈,只是每日给他金针渡穴并输入内力以保心脉,又让我每夜盯紧,用温水不停地给他擦拭全身,说这样可以降温。可是这样下去……”

      郑元皱紧眉头,迈步上前。

      冯翊公主将高孝琬抱在怀中,正痛哭不已,见到郑元来至床前,一把抓住郑元的衣袖,泣不成声,“你救救他!你一定要救他……”

      郑元轻拍冯翊公主的手背,“母后放心,我会尽力的……”

      说着,来至近前,将手搭着高孝琬脉门之上,凝神诊脉。

      过了半响,郑元抬首,“母后先在这里稍候,我去楼下开方抓药。”

      冯翊公主却依旧抓着郑元的衣袖,“他会好吗?”

      郑元点头,“会的,一定会的!”

      冯翊公主这才放手。

      郑元领着烟岚来到楼下,烟岚低低问道:“小姐,你诊得脉象如何?可有办法救他?”

      郑元轻声道:“那日他先在宫中遭受重创,若不是让人在他嘴里塞了颗青玉丸,他当场就已然毙命,哪还能活到被你寻见之时?可他后在西山受了风寒,加之伤口又被感染,此病来势才会如此汹汹。但若韩旭的汤药能按量喂进去,应该不会如此凶险。是不是这些日子,他的药始终都没按量服过?”

      烟岚哭倒在地,“奴婢该死,是奴婢没用!”她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奴婢想了好多办法,可是这药始终都不能怎么喂进去。即便喂进去了,他还会吐!奴婢……奴婢……”

      郑元轻叹,将烟岚搀扶起来,“傻丫头,这又不是你的错!只是……”郑元稍加犹豫,继续道:“你真的一定要救他吗?其实我等做到如此,也算尽心了,即便救不了,那也是他的命,我等无有可自责之处。”

      “不!”烟岚跪了下去,“小姐,您一向才智纵横,若这世上尚有一人可以救他,那一定非您莫属。只要小姐答应救他,你让烟岚做什么都可以!”

      郑元叹息道:“你放心,我既已答应你救他,便不会改变。韩旭医术已在我之上,他的药方并无不妥,只是再好的药无法服下便是枉然……”

      “那怎么办?”

      郑元俯在烟岚耳边低语,烟岚则听得面颊渐渐飞红,最后连脖子都红了。

      “这……这这……如何使得!”烟岚尴尬道。

      郑元直起身,慢慢道:“这是唯一可能喂进汤药的办法,做与不做你自己决定。只不过方才我为其诊脉,脉象之弱,已几乎让我寻不见了。若再服不下汤药,须臾也就在这两日了。一直要救他的是你,不是我,他活不活命和我可没多大关系。至于母妃,我大可说因邺城风声太紧,三哥稍好便安排他远走天涯了。母妃本就知晓以后他们母子不会再有机会见面,自然不会追究……”

      “我做!”烟岚决然抬头。

      “好!”郑元微笑,随即走到书案旁,提笔在手,写下一张方子,交给烟岚。“这本是韩旭旧方,只是现下病势凶险,我又加上了天南星一钱,白附子半钱,你去将药方交予冯娘,让她立刻派人前去抓药。”

      烟岚拿着方子匆匆离去,郑元则重新登上小楼。

      “母后,”郑元轻唤,“我们该走了。”

      冯翊公主抬起婆娑的泪眼,“这么快?不能再待一会儿吗?”

      郑元虽有些不忍,却还是跪了下来,“母后,兹事体大,如若被人发觉,后果不堪设想……”

      “别说了……”冯翊公主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平静。她轻轻将高孝琬放回枕上睡好,又给他整好盖被,站起身,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终咬牙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

      马车缓缓而行,冯翊公主坐在车内不住地啜泣。

      眼看马车已快行至王府,郑元忍不住低声劝道:“母后,再有一会儿就到王府了,您可不能再哭了,若让人瞧出端倪,我们可就是欺君之罪……”

      冯翊公主点了点头,用帕子将眼泪擦干,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会儿。重新睁开眼睛时,已然平静,她轻拉郑元的双手,“若我儿此番得以逃出升天,你便是孤【71】的恩人!”

      郑元垂下眼帘,“儿妇不敢。只是母后,以后那两个字也是不能用了。”

      她指的自是冯翊公主说的“我儿”二字。

      “母后要把今日所见全部忘记!河间王已被陛下处死,世间再无此人!母后要知道,此事……就是肃,也是不知晓的。”郑元抬眼,直直的盯着冯翊公主的眼睛。

      冯翊公主凄然一笑,“孤知道……你放心,孤会忘记的!只是……他还病得那样重……”

      默了一会儿,冯翊公主颤声问道:“待他痊愈……孤可以再见他一次吗?”

      郑元蹙眉不语。

      冯翊公主见她如此,“若太过为难便算了,能见这一面已是天大的造化。孤……实在不可太过强求。”

      郑元叹息,“我会尽力安排,但这要看时机,不能做任何保证。”

      冯翊公主欣喜道:“有你这句话,孤就很感激了。”

      她轻轻抓住郑元的手,“你知道吗,你与孤有许多相似之处。我们同样都是自己的亲族被他高氏屠戮,无奈却已身在高门,还要尽心护佑高氏之人。因为他们已是我们的至亲!其中酸苦,只有自知……”

      郑元反握住冯翊公主的双手,“母后应当庆幸,三哥此番若能涅槃,就可丢弃这姓氏的束缚。从此海空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是我们中唯一可以解脱之人!”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冯翊公主的泪再次滚落下来。

      “一定可以!”郑元微笑。

      冯翊公主笑着落泪,“知道吗?孝瓘那孩子能娶到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那孩子自幼也是个苦命的。他母亲是个绝色美人,也是先帝真正爱过的唯一一个女人。他后娶的姬妾中,都多多少少能找到那女人的影子。可惜啊,她同我们一样与高氏有着血仇,而她却不能放下仇恨。自她诅咒了神武皇帝,便被文襄帝关在角楼之中,连孝瓘也不得相见,她的一切也都成为府中的禁忌。那时孝瓘才只有半岁!”

      郑元静静地听着这段她不知晓得过往,心中无限酸楚。

      冯翊公主半靠在马车上,将往事娓娓道来,“文襄帝将他抱到我的房中,让我抚养,说——从此我便是他的母亲。他与孝琬同月而生,孝瓘在月头,孝琬在月尾……”

      “啊?”郑元吃了一惊,自己从来不知原来长恭竟是兄长。

      冯翊公主微微笑道:“不知道吗?”

      郑元点了点头。

      冯翊公主轻轻叹息,“那是孝瓘自小便是极懂事、极守礼的,所以从不越矩。他虽年长一点,却是庶出,而孝琬却是嫡出。大家之中,年纪相近者嫡出为长,故而孝琬升为三子,而孝瓘则降为四子。他俩在我房中一同长大,同吃同睡,也一同读书习武。我自问也尽力做到了一视同仁,无论吃的、玩的、用的,只要孝琬有的,我也一定为孝瓘备下一份。幼时无知,孝瓘也同孝琬一样,常在我怀里撒娇置气。但随着年纪渐长,府里又不是能守住秘密的地方,闲言闲语总是有的。慢慢地,他知晓了我并非他的亲母,便开始与我守礼疏远起来。孝琬自恃嫡出,从小便骄傲自负,不懂退让,所以孝瓘与他一起时,总是相让。有时孝琬太过分,我实在看不过眼了,便会将孝琬痛打一顿。每每如此,孝瓘一定会在旁边含泪为他求饶。别看他们兄弟性格相悖,但感情却是极好的……”

      郑元听着冯翊公主的叙说,恍然大悟。怪不得高长恭此次回来会无故大病,怕是知晓了高孝琬的事,心里伤痛甚急,才会如此。而他在自己面前只字未提,怕是因为上次孝瑜之事让两人关系跌至冰点,使他心有余悸,故而把这些都憋在了心里。

      两人说着,马车已行至河间王府门外。

      郑元扶着冯翊公主刚下马车,赫然看见高长恭正站在前方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边。

      注:【71】孤:古代皇后、皇太后的自称。古代戏曲中,也有写太后自称“哀家”的,但出处不可考。“孤”,这是自秦朝以来遗留下来的古制。太皇太后不是天子,不能自称“朕”和“寡人”,皇太后虽然是皇帝的母亲,但也是“人臣”。人臣不能使用皇帝专用的自称词语。“孤”是周朝时期子爵以下爵位的诸侯国君自称的用字,是人臣的自称。所以,皇太后使用这个来自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涅槃门清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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