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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饮尽噬魂酒(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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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王府。
郑元正在书房算账,一只金镶楠木小算盘在她手下打得噼啪作响。
“闻音!”郑元忽然开口。
“属下在!”一个人影从窗外飘入,无声无息。
“你去趟兰陵郡,和王涣大哥说他们的损耗高了些,让他们尽量节约。”
“得令。”那人转身离去。
“知琴!”
“属下在。”一名丫头打扮的明媚少女站在了郑元身后。
“祖珽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有,还有宫中来的消息。”少女自袖中取出两卷锦帛,递给郑元。
郑元展开看了,蹙起眉头,“去吩咐准备马车,随我出府。”
“是。”
半个时辰后,一驾青幔马车来至河南王府门前不远处,有一人从井巷中窜出,跃入车上,坐在了车夫身侧。
“河南王可曾归来。”郑元淡淡问道。
那人回道:“河南王上朝未归。”
郑元“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从车中递出一封信帛交予那人,“你在此等候,待河南王归来,将此信亲手交予他。”
“是。”那人领命下了马车。
马车又徐徐离开。
一刻钟后,高孝瑜坐轿回转王府,刚下轿,便有人突至轿前,双手将信帛举在头顶,跪拜道:“奉我家王妃令,将此信呈予王。”
高孝瑜一愣,命人将信取来。谁知那人用手一挡,道:“我家王妃有令,此信必亲手交予王。”
高孝瑜道:“你是哪家仆从?”
“回王的话,小的乃兰陵王府侍从。”
“哦。”高孝瑜起身,亲手接过信帛,将其展开。只见上面只写了八个字:“帝起杀心,婚宴勿行。”
高孝瑜脸色白了白,道:“你家王妃还有什么话?”
“没有了。”
高孝瑜点头道:“回去代我谢过你家王妃,说我知道了。”
那人叩了个头,转身离去。
高孝瑜唤过亲卫,对其一阵耳语,而后整了整神色,步入府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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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大婚之日。
高孝瑜的官轿顺着邺城东大街向三台宫行去。
转过街角,只见一驾青幔马车停在路的中央。无奈官轿只得停下,随从将情况禀告,高孝瑜微微苦笑,步下官轿。
并没有让侍从跟随,高孝瑜缓步来至马车前,“弟妹,我还需赶往三台宫观礼,烦请弟妹让让。”
车内一个幽柔的声音道:“大哥没有接到我的信吗?”
“接到了。”
“大哥没有看懂?”
“看懂了。”
车帘“啪”地一声被挑起,“那为何今日还去?”
高孝瑜看着郑元苦笑道:“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吗?”
“活着——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帝王杀心一起,即使躲过今日,还能躲过明日吗?”
“至少还有机会!总比不明不白地死于别人阴谋之下要好。”
高孝瑜看着郑元愤愤的脸,温和地笑着,“虽是阴谋,却有因果。那摩女诬我不假,但我高氏害其全家也是不假,其中是非恩怨难以说清。至于九叔,他也不会仅仅因此便罔顾儿时情意萌生杀意。”
郑元定定地看着高孝瑜,“你知道……”
高孝瑜轻叹道:“有弟妹提醒,我若再探听不出这些,那就真是无能了。”
“那大哥为何还要去?”
高孝瑜淡淡道:“自古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君君臣臣,先君而后臣。当初是我为展抱负,为一己之私而违了君臣之道,一手将九叔推至云端。如今君王失道,这苦果自当应由孝瑜首先品尝。但愿以我之命,能让陛下重回君道。”
郑元厉声道:“如今的帝王岂还是你儿时的九叔?怕的是,纵然你死上十次,也不能改变其分毫。”
高孝瑜目色凄然,“为人臣子,自尽臣子本分,成与不成,也只能听天由命。”
郑元听了,再无言语,只是摇头,满眼悲切。
“长恭呢?”高孝瑜忽又问道。
“他感染风寒,在家中休养,怕是不能观礼了。”郑元撇过眼睛。
“风寒?好,很好。长恭手握兵权,若有异动,更是遭忌。现下他在府中,这我就放心了。弟妹,不早了,我要走了。”
郑元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命人将马车赶至一边,目送高孝瑜的官轿缓缓离去,不由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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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台宫中,所有的朝中大臣、皇室宗亲,皆受命前来观礼。
依据宗室宴礼,皇帝于正殿面南背北而坐。高氏七庙子孙则会集在神武门,依照在宗室中尊卑顺序,鱼贯列于殿庭之中。升殿就位后,皇帝起立,宗室伏拜。皇帝坐下,宗室兴拜而坐。尊者南面,卑者北面,以西为上。
高湛命太尉为使,司徒为副使,持节捧诏,行至大将军斛律光小女儿的面前,奉玺绶册。那女孩年纪虽然小却懂规矩,跪受玺册,拜舞如仪。然后,使者与众大臣公卿皆向新的太子妃跪拜。
太子与太子妃还不到十岁,但在整个繁琐复杂的婚礼仪式过程中竟然没有丝毫差错。
仪式完毕,大家来至御花园,丝竹奏乐。园内被宫檐上高悬的宫灯照的通亮如昼,宫娥内侍来回穿梭。
斛律光被围在群臣中央,大家纷纷向他恭贺。斛律光举杯应酬着,面带笑容,只是那笑容,夹杂着太多无奈。
孝瑜来到花园,诧异地看到长恭居然也在。
“长恭,你怎么来了?”孝瑜疾步走到他身边。
“大哥。”高长恭笑着迎了上来,脸颊上有着一丝不健康的红晕。“太子成婚,又是斛律将军嫁女,况兄弟们都来了,我怎可不到?”
高孝瑜满心忧虑,“你不是染了风寒吗?”
“区区风寒,还抗的过去。”
孝瑜暗想不好,想找个理由把长恭支开,却已经晚了。
众人坐定,酒宴开席。
高湛命八十一御女为众臣斟酒,自己亦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群臣。和士开则在高湛身边伺候。
孝瑜食不甘味,此时面前却再次出现了那个面容——摩女。
她走到近前,背对高湛,为孝瑜斟满一杯,举到他面前,盈盈笑道:“这两日宫中之事,想必王已查清楚了。只是不知王可查出了我为何要诬陷您吗?”
高孝瑜看了她一眼,并不理会。
那摩女脸庞凑近,压低声音道:“只因主人有令,势要杀尽你齐国能臣,灭你齐国江山!”
高孝瑜猛地抓住摩女手腕,怒道:“你主人是谁?”
摩女奋力想将手抽回,怎奈被高孝瑜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高孝瑜恨恨道:“你若想杀个高氏子孙以报家仇,我不会怪你。但要想毁我大齐,我高孝瑜纵成厉鬼,也绝不放过你们!说!你主人到底为谁,不然休想离开!”
摩女见抽不回手,急道:“我姓尔朱,主人还能是谁?你若有命,回去找她便是。”
高孝瑜一愣,脑中一片混乱,不觉手劲一松,摩女将手猛地抽回,踉跄逃走。
站在御座后面的和士开看着这拉扯的情景冷冷发笑,立刻指示给高湛看。“陛下,看来摩女所言不假,这河南王竟在此大庭广众之下还敢如此。您看,那摩女慌张模样,怕是又被河南王言语威胁了吧。”
高湛高坐于御座上,见此,新恨旧怒,顿涌心头。命令内侍:“将青铜方樽取来,朕要赐酒于河南王!”
青铜方樽是祭祀所用的尊贵酒器,现在拿它来赐酒,众臣只道是皇上对河南王青睐有加。
高孝瑜知道这方樽的分量,一樽足以盛酒五杯之多。他望向高湛,只见他面如冠玉的容颜毫无表情,不觉心中一凉。
“斟满!”高湛命令内侍。
高孝瑜没有推辞,因为知道,他推辞不掉。仰首一饮而尽,冰凉的浆液顺着喉咙一路下行,一路燃烧,灼灼生痛。
“陛下,兄弟中,除我以外,均是量浅。这御酒,肯请陛下仅赐孝瑜。”
高湛略一沉默,“好。那今日朕就赐河南王七七四十九樽御酒。”
此言一出,群臣俱惊。
高孝瑜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饮尽一樽,复又一樽。
看着孝瑜就这么一樽樽地喝下御酒,众兄弟心如刀割。
突然,高长恭霍然起身离席,伏身于地:“陛下,大哥已醉,请让臣代他喝吧。”
高孝琬也离座跪下,“臣也愿替兄长饮下余下之酒。”
高延宗也跪了下来,“臣也愿意替兄长饮酒。”
高湛没有丝毫反应,孝瑜则看了众兄弟一眼,示意他们退下。这个时候,再没必要大家一起往刀口上送了。
高孝瑜继续饮酒,直至第三十七樽。高湛默默数着,而高孝瑜则已不知自己饮了多少。他的身体膨大,所饮之酒也不住从口鼻中呛出。
“好了!”高湛突然喊停,“长恭,你不是要替兄长饮酒吗,剩下的你来喝吧。”
在一旁已跪了半响的高长恭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旨”。而后上前拿起酒樽,闭起眼睛往口中猛灌。
高湛也不看他,吩咐道:“娄子彦,河南王醉了,送他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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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的向宫门驶去,摇摇晃晃的马车,让高孝瑜的胃不停的翻滚。
“停……停车。”
娄子彦听命停下来。
“到……哪里了?”高孝瑜体内燥热难忍。
“回王的话,到西华门边的金水桥了。”
高孝瑜下车,扶着桥栏想清醒一下。
娄子彦道:“王,喝口水解解酒吧。”
高孝瑜接过水囊,不疑有他的喝了下去,突觉一阵钻心的绞痛。
“这水……”
“王,您小心!”娄子彦假意的扶住高孝瑜,在他耳旁低语了一句:“皇命难为,请王安心上路吧!”
鲜血从高孝瑜的口中涌出,嘴角掠过自嘲的笑容,“九叔……你果然是变了。”
往事如雪花纷呈,在眼前渐渐模糊不清。
突然,身体被人重重一推。高大修长的身影,翻过桥栏,坠入玉带河中,溅起水花串串。
“王!来人啊!河南王落水了!”
岸边的娄子彦虚张声势的喊了几句,不一会便随风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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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中仍杯筹交错,丝竹鸣响。
高长恭本就不适,加之饮下十余樽御酒,已昏昏伏于案上,不省人事。
高孝衍等其他几名兄弟则忧心忡忡,食不甘味。
忽然间娄子彦自外匆匆跑了进来,均是心中一凛。
“禀陛下,河南王行至金水桥时,因醉酒体内燥热难耐,投水溺绝。”
霎时间,整个御花园鸦鹊无声。
高湛眼角低垂,举杯不语。
良久,开口言道:“传朕旨意:河南王高孝瑜,忠以侍主,不幸早夭,追赠太尉、录尚书事,谥康献。王爵由其子弘节嗣。”
宗室、群臣匍匐听旨,寂静无声。
突然,河间王高孝琬霍然站起,放声大哭,嚎啕着冲出宫门。
高湛瞅着高孝琬的背影,双目阴冷,寒光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