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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身作浮云彼岸花(下) ...

  •   郑元淡淡的笑,看上去有些虚幻,“因为这个世界的人不是平等的,权势地位赋予了一些人生杀的权利。而商贾除了钱财,低贱的没人能看得起。可我忍受不了这样,所以我要做不一样的商贾,我要让人们敬我、怕我。在这条路上,我也明白了我唯一的优势,那就是——精于计算。”

      凤血轻笑了出来,“说道计算,真的无人及你。”

      “真的么?”郑元浅浅一笑,摇了摇头,柔声道:“若不是有高手相逼,若不是我数度被人算计,我也不会将此术练得如此精熟。其中宇文邕与子染均功不可没!”

      凤血的笑僵在嘴角,干干道:“此话怎讲?”

      郑元抬起眼睛,直视凤血的眼底,“渭水南岸的桃林早被幻楼买下,我与大哥在那里弹琴练剑怎会有外人进入而不知,况来的还是周国的至尊?这怕不是巧遇,当是有人做下的安排。而你自留在幻楼开始,又有哪一日不在暗中盘算。你在幻楼各处安插眼线,处心积虑的让幻楼与周国的关系日渐紧密,想让我们兄妹成为宇文邕的心腹臂膀,为周国敛取各国财富。而你与我出言轻佻,半真半假,意在试探……”

      凤血脸色微沉,似笑又似咬牙,“我试探?不错,自我知晓你就是幻楼的主事,确实变了初衷。我跻身幻楼,除了躲避宇文护的追击,就是想借幻楼之便探听天下消息,以备后用。如若能招揽幻楼为大周所用,那更是两全其美。但和你说的话,从来就不是什么轻佻之言,也不是意在试探。而你,又对我有过几句真言?我引入幻楼之人,每次你都无半句询问,看似顺利,其实哪个人最后不七拐八绕的都转来了云幻楼。你的那些亲近之言,又能让人相信几分?”

      郑元浅浅的吐出一口气,“这倒是我的错了。”

      凤血闻言顿了一顿,“若不算人,必被人算,这是乱世之道,哪有对错之分。”

      “我苦心算计,意求攻心,但忘了若不以心待人,何以得人全心以待。我是真的错了。”郑元低声道,声音很无力,“或许是因为我太过贪婪,渴望得到的太多,可惜用错方法,所以得不到所求。你说‘若不算人,必被人算’,其实不然。”

      郑元闭了闭眼,前尘往事在心中翻滚。先是千年后的那个父亲,他对自己偶尔和颜悦色,是为了好让自己向母亲去探知破解自己命运的方法。再是母亲,一生的严逼教导却是让自己去弥补她心中的遗憾。就连那个一直似乎疯狂爱着自己的男孩,初始的交往,一夜的激情,也竟然是因为一个赌约。郑元一直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于是算计也成了她对别人的相处之道。也许……真的错了。

      郑元揉了揉眉心,抬起眼睛,轻笑出声,“正因为我们都在算计对方,所以才看不清内心。其实那时的我是真的对历史心存畏惧,有意寻人带我避开。你入幻楼时,我派人彻查了你的底细,为你在史书上并无留下痕迹而暗自窃喜,觉着我这千年的鬼魂若寻个祸世的妖邪也是不错。虽知你入楼动机不纯,但却想搏上一搏,所以那时言语确有勾引之意。可惜因有了算计,藏了本心,所以以失败告终。”

      凤血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眼神流转,煞是好看。只听他呐呐言道:“我那时以为,你对高肃当与众不同。”

      郑元笑如花开,“确是与众不同!我与他少年相交,觉得他是个至纯之人,可惜命运不堪,因而一直另眼相待。但岁月流长,人也会变,我不知他会变成怎样,所以那时我对他还只是友情。直到我无路可选,与之成亲。你可知成亲当夜,他若对我耍了半点心机,怕是我早已想法逃离这高氏的牢笼,与之再无瓜葛。可是他却没有。他是我所遇见的人中唯一一个至始至终没有对我用过心机的人。他只将诚心打开,放在我面前……如今我才明白,他是对的。纵然如我这般心机诡黠之人,纵然知晓他永远无法将我放在首位,却也无法再逃开。”

      凤血眼中的光彩渐渐暗下,“或许你说对了,我们都错的离谱。”说着,将手中黑子重重按入棋盘。

      此时盘中早已不见了初始的纷乱无章,黑白两棋犬牙交错,布子无不精妙缜密,局势纷争扣人心弦。

      郑元笑意沉沉,低头看了棋局半响,却并没再落子。忽而抬头对沫儿说道:“沫儿,给我倒杯水来。”

      “啊”沫儿猛然回神,急忙给郑元倒了一杯热水奉上。

      郑元抿了一口,微微一笑,“我只喝白水,以此待客似有不周。”略微回首,“沫儿,将剩下的哪壶女儿红取来。”

      沫儿脸色微白,将放在一边台案上的美人壶合上酒杯一起给端了过来。

      郑元眼睑微垂,嘴角含笑,“不如子染就尝尝我这里的女儿红,如何?”

      凤血眼眸微微一动,随即红唇微抿,眼角上扬化作淡淡的笑意,“好极,好极。我奔走数日,正想讨杯酒喝。”说着,执起美人壶,给自己斟满一杯。刚要端起饮下,却见有银光一闪,直面而来。凤血手腕一抬,以内力将酒杯托向空中,左手翻转,指间赫然夹住一根银簪,而酒杯则稳稳落在右手掌中,一滴未洒。

      但棋盘边一声脆响,美人壶应声碎裂,壶中酒淌了一桌都是。

      击碎酒壶的竟是一枚耳钉!

      “酒中有毒!”沫儿上前一步,冷冷言道。

      此时银质的棋盘边缘已成暗黑,闪着冷冷的荧光。

      郑元眼眸依旧低垂,嘴角笑容不变。

      凤血看了一眼棋盘,缓缓笑道:“你就无话可说?”

      郑元慢慢抬起眼睛看他,“他不可以死!这是我来这个世上的唯一目的。所以……我不容有变数存在!”

      凤血用一种近乎灼热的眼光看着她,她怎能说得这样坦白?忽然,他微笑了,微笑得很温柔,“好,如你所愿。”凤血看了一眼掌中的酒杯,不再犹豫,一饮而尽。

      这显然超出了沫儿的预料,不禁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少主!”一边大喊,一边就要上前阻拦。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全身僵硬,根本无法动弹。沫儿脸色惨白,茫然又骇然地望向郑元。

      郑元淡淡微笑,笑的有些凄凉,将手中最后一枚棋子点入棋盘,盘中局势瞬间明朗起来。

      “好!果然好棋……”凤血看着棋局,缓缓眨了眨眼睛,“我输的……心服口服。”突然,他蓦地一口血喷在棋盘之上,血色发黑,喷的到处都是。他脸色变得酡红如醉,唇角微微染血,更平添了几分妖魅。“对不起……弄脏了……你的棋盘。” 他将手摁住棋案边缘以撑住自己,表情温柔平静,“我欠你的……现在……还了。”

      郑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换一下,只有发丝随着门口吹进的微风轻轻颤动。她没有答话,或者根本不知道答什么话,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看着凤血慢慢终于支撑不住俯倒在案上再没了动静。

      突然,凤血腕上的金环颤动起来,与棋盘相击发出“咯咯”的鸣响,待颤动慢慢停止,金环“喀”的一声,原本刺入血肉中的红线尽数缩回环中,带着鲜血脱落下来。

      郑元伸手,将金环从凤血腕上取下,嘴角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容,随即将金环放入袖中。而后缓缓回过身来,冷冷地看着沫儿。

      沫儿已然绝望,两眼通红,牙齿轻颤,恨恨地看着郑元,“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是我对你做什么,而是白漱在你身上下了蛊毒。不会死,但只要你动了真气,就会让你在两个时辰内全身僵硬,无法动弹。”郑元淡淡言道,眼都不眨。

      “白漱?”沫儿一脸诧异。但马上回忆起白漱离开时与自己擦身而过,便明白过来。不由自嘲的笑道:“你是何时发现我的?”

      郑元微微一笑,“方沫儿,本东莱郡人,生父方力,生母秦氏。天保八年,青州水患,祸及东莱。大水退后,东莱爆发瘟疫,方力一家均死于此。试问你又从何而来?”

      沫儿瞳孔收缩。

      郑元缓缓站起,“所以我从来都不信你!武平元年,我助斛律将军锄奸,为何在发难之前邺城竟有童谣出现,‘和士开,七月三十日,将你向南台。’你说这童谣是何人所作?若我所料不错,你当是锦衣密探中的漏网之鱼吧。”

      沫儿面如死灰,却也平静下来,“我不是什么锦衣密探,只是世代为独孤家臣。”

      郑元望了一眼案上,“是这样?那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沫儿淡淡一笑,闭上眼睛,“无话可说,只求速死!”

      郑元微微点头,拿起案上美人壶的碎瓣,走到沫儿面前,“这剩下的……就给你了。”说着,将碎瓣中的酒灌入了沫儿的口中。

      *****************************************

      两天之后,沫儿悠悠转醒。还没睁眼,就听见“叮咚”轻微的铃响自窗口传来。

      沫儿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大脑还不是十分清楚,她有些茫然的凝视着窗口,好一会儿才看清一个人的背影,不禁蹙了蹙眉,“是你?”

      那人转过身来,背对着阳光,显得很暗,但沫儿仍能看的很清晰。“你来做什么?我不是早已与你说清,我是不会看上一名小厮的。”沫儿口气不善,伸手揉着自己嗡嗡作响的头。突然,前日的情景在脑海中浮现开来,沫儿的手不禁顿住,“我——我还没死?”

      “既然醒了,沫儿姐姐就好好保重吧。”那人声音很是僵硬。

      沫儿抬眼,再次看向那人,不禁颤声道:“琼琚,你怎么……穿成这样?”

      琼琚一身麻衣素服,闻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包袱就放在床前,里面有你的衣物和一些五铢,你尽快离开这里。”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慢着!”沫儿急道:“你还没说,你在为谁戴孝?我怎么没死?”

      琼琚红了眼睛,咬着牙道:“最后一点解药给你喝了,你当然没死!我在为谁戴孝?你认为我还能为谁戴孝?你可知道,我倒希望——你能死了。”

      沫儿睁大眼睛,“不可能……不可能!”一掀被子,沫儿跳下床来,鞋也没穿,便向外奔去。

      冲到屋外,抬眼所见,处处白幡。

      沫儿跌跌撞撞奔至中院,只见主屋正厅白幔垂吊,白漱正从里面缓缓步出。

      白漱见她前来,微微皱了下眉,没说什么,继续前行。就在擦肩而过之际,沫儿突然抓住了白漱的袍襟,“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漱没有看她,冷冷言道:“你的主子现在漳水岸边。既然你活着,就走吧。”说着,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襟,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沫儿一脸茫然困惑,呆呆地站在院中半响,才突然想起什么,向院外奔去。

      沫儿一路狂奔,直至漳河,遥遥只见一个白色身影在岸边抱膝而坐,一头长发及地,袍襟被涌上岸边的河水早已打湿,在风中微微颤动。

      沫儿对着他踉跄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少主……”

      凤血没有回答,定定地看着面前不断拍打河岸的浪花。

      沫儿又轻轻唤了一次。凤血依旧没动,连眼睛都没眨动一下。

      “少主,我们回大周吧……我们回大周吧!”沫儿俯在地上,痛哭失声。

      凤血的唇微微有些开裂,动了一下唇齿,“她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沫儿抬起头,神色茫然,“谁?”

      凤血白玉般的手放开了膝,抱住了头,“我们斗了一辈子,结果……你输了命,我输了心……呵呵……”他轻声笑了起来,笑的很是苍白,“我已经准备好的。我从来没想过要真的杀你,我来这里只想死在你手上……”他的手指深深地插入发中,“为什么我没想到其实这又是你的一个局!为什么我没想到以毒攻毒,真正的毒药其实就在香炉之中。你竟然真的取下了凤血金环。你……你救了我的命,却诛了我的心。你……果然够狠!”

      “你是说……她……她真的死了?”沫儿沙哑地道,“不会的,院里没有灵柩……没有!”

      凤血抱住头,轻声道:“她临死把金环套在了自己身上,然后让他们一把火烧了自己,说是要把这邪物彻底除灭,不再祸害人间。然后……”

      沫儿浑身发颤,“然后?”

      “然后……”凤血缓缓抬眼,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漳河的水,“我不知道。他们说把骨灰撒入漳水,可是在哪里……在哪里?”

      沫儿呆呆地望了望那缓缓流淌的河水,又回头望了望凤血,心底发寒。她知道,凤血此生已无法超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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