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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身作浮云彼岸花(上) ...

  •   邺城的春天下雨不多,但今日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整个天空也变得昏暗起来。虽已过卯时,但路上行人依旧稀疏,偶有两三个匆匆而行。

      一驾马车缓缓转进一条幽巷,在一座青砖碧瓦的庄院前停下。琼琚自车上跳下,来到院门前叩响门环。院门开启,一名丫鬟拿着伞走了出来,径直来到马车旁,欠身施礼,“郡主。”遂撑起伞,伸手将若惜从马车上搀了下来。

      见若惜就要跨入院中,琼琚急道:“郡主……”

      若惜没有回头,淡淡道:“昨儿我已跟家家说了,你跟着我就是。”

      琼琚不再多言,紧紧跟上。

      转过几层跨院,进到一个小巧精致的院落。院中除去一条蜿蜒的石子小路和数株老梅之外,便是一片碧草。若惜脚步不停,推门便进了屋中。琼琚稍稍迟疑,也随后跟进。

      一进屋,琼琚顿时愣住,只见房中或站或坐有着数十人,可是却没有半点声响。郑元靠在前方软榻之上,眼睑半合,似在假寐。软榻边放着一只金丝楠木座椅,上坐一人,花白头发,面色苍白若鬼,脸又极长,宛若无常再世。琼琚不敢多望,急忙退在一边,垂首而立。

      若惜走到郑元近前,低低唤道:“家家,我把琼琚带来了。”

      郑元缓缓睁目,将手轻轻一摆,屋中一干人等除坐在郑元身边的那人外霎时退的干干净净。

      郑元稍稍抬眼,音色棉柔而中气不足,“你有何事非要见我不可?”

      琼琚急忙上前跪下,“殿下出兵淮南,怕朝中有人趁王妃身体不适对王妃不利,特嘱咐小的:王妃若有需要,可请广宁王相助,让小的从中传话。”

      郑元淡淡一笑,“若真有人对我不利,怕是二哥也无能为力。何况,我倒不怕有人……”

      话未说完,罗荣闪进屋内,“主子,凤楼主来了!”

      郑元的笑容僵在嘴角,“现在哪里?”

      “东跨院。阿铭、呼延莫、侍剑、闻音已布下剑阵将其围住,等候主子示下!”罗荣说的很急。

      郑元微微垂下眼睑,幽幽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况来着是客,你去请他来此院中叙话,再叫沫儿过来伺候。其余人等,不得靠近此屋十丈之内。记住,走慢一点。”

      “诺!”罗荣转身,飞奔而去。

      郑元随即又对若惜笑道:“你今日先回王府,明日再过来看家家如何?”

      若惜微微咬住下唇,“我明天一定会过来,家家要等我!”

      郑元微笑点头,若惜没有犹豫,转身离去。琼琚稍作犹豫,亦跟着离开。

      郑元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三粒丸药,也不喝水,就这样吞了下去。

      “青玉丸虽好,却也不能如此吃法。”坐在一旁的白脸人不由皱眉。

      郑元闭目缓了一下,转过头,轻声叹息,“白叔叔,今日我输不得。好在你能及时赶回帮我,而且大体事宜我已交代清楚,至于细节……那只有看天意了。对了,阿婆多何时能到?”

      “明日。”

      “死士呢,准备好了吗?”

      白漱点头,“找到一个,骨骼、身形都极为相似。那人家中穷困,弟妹尚幼,母亲重病无钱医治,被我所救。我给了他百两纹银,买他性命,他甘心赴死。”

      郑元在说话的当口并没闲着,已从枕下取出一段香块,起身走到香炉边将香块放入,燃了起来。回过身,对着白漱歉然一笑,“后面的事,就要让叔叔多费心了。”

      白漱眼中含泪,“我的主子啊,那高家的小子到底好在哪里,值得你这样费尽心思为他算计。”

      郑元唇角上扬,勾出一个柔和的弧度,“我也不知他好在哪……”

      话才说一半,沫儿从门外跨了进来,“主子,你找我?”

      郑元淡淡笑道:“马上有贵客来访,就由你来伺候吧。你去将我房中的‘美人壶’和‘女儿红’都取来。”

      沫儿愣了一下,依言取出了‘美人壶’交到郑元手中。

      郑元打开壶盖,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玉瓶,将玉瓶中的青色粉末倒入壶中,再将女儿红酒的坛盖揭开,把酒也灌入壶中,摇晃均匀。而后抬头对沫儿嫣然一笑,“给我摆上棋案,准备待客。”

      沫儿脸色微白,“诺。”

      不大会儿功夫,棋案已经摆上,银质棋盘,玛瑙棋子,白玉香炉袅袅。郑元端坐一端,摆放棋谱。棋子才摆放几颗,便见门前站立一人,凤目蓝眸,白衣胜雪。

      郑元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摆了摆手,“白叔叔,你先出去吧,我与凤楼主有些话——要说。”

      白漱起身,拱了拱手,从沫儿身边擦身而去。

      郑元如烟的秀美一扬,“子染,还不坐下与我对弈一盘。”

      凤血微微勾起唇角,“你这里布的倒是精致,院落虽小却暗含八卦之深意。”

      郑元将棋盘中的棋子一一收回棋盒,“这点伎俩在子染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

      “不然,”凤血笑容扩大,“此院被东西南北四座跨院包围,而那四座跨院分属震、兑、离、坎。震为木,故以罗铭为首,暗藏□□;兑为金,故以侍剑为尊,刀斧力士为辅;离为火,呼延莫当布下机关暗器无数;坎为水,自是闻音所长,音杀之阵足可杀人于无形。加上罗荣等人守护中庭,与之呼应,真可谓滴水不漏。即便是我,如若硬闯,胜者为谁,也未可知。”

      郑元嘴角噙笑,抬起眼睛,“谬赞了。”

      凤血垂下眼角,“只是我不明白,为何如此轻易就让我进入中庭,难道你不知我的来意?还是这里你早有什么安排?”

      郑元轻笑出声,“子染要来取我性命,既然入了中庭,以你的今日的武功,无论我作何安排都是枉费了,不是吗?”

      凤血失笑,“那倒是。”

      “至于为何就这样让你进来……”郑元用娟帕轻轻擦拭棋盘,“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拦不住你。即便侥幸,那也必是惨胜。此战过后,怕是连阿猫阿狗都能在我这里出入自由了。既是这样,此战还有何意义?何况我幻楼所长并非争勇斗狠,而是买卖之道,只要价钱公道合理,没有什么不可买卖。即便是命,也是一样。”

      凤血抬起头,凤眼半眯,看了郑元一会儿,“难不成你今日想和我做笔买卖?”

      “如何?”郑元含笑以对。

      凤血将袍襟一撩,跨进屋内,径直坐到了棋案的另一侧,“说吧,你当如何做这笔买卖?”

      郑元眼睫微抬,眼角扬起的姿态略略带有一点犀利,只是一点,“既是生意,就应有诚意才能做成,子染以为如何?”

      凤血温和地看着她,“不错。”

      郑元淡淡的道:“那就请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变故,让你来此?”

      “因为伽罗。”凤血答得极快,“我来此确实恩将仇报,但我必须如此。在你和伽罗之间,我只能选择一个。”

      郑元微微一笑,“谈不上恩将仇报。我从来也没吩咐过王涣救你,那是他自作主张。我知宇文邕铲除权臣之后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如果你答应他,我要王涣趁你被剑力反噬的机会将你杀了。因为我这里没人挡得住你。”

      凤血听了并不吃惊,而是低低的笑,“这就对了,这才像你的风格。”

      郑元又慢慢言道:“宇文邕是如何找到你的?”

      “是我小妹伽罗告诉他的。小妹不想我死,却也不想因此忤逆陛下,累及独孤与杨府。陛下派遣影卫盯住了杨府,那时她就知道此事必要给陛下一个交代。可若交代的太清反倒会弄巧成拙,让陛下忌惮,所以她装作不知,待陛下影卫稍撤便来看望于我,让陛下发现端倪,从而顺藤摸瓜。她进宫被扣,其实也在其预料之中。因为我伤势一愈,陛下知道杀我不易,必会想法威逼,所以她要赌一把,赌她在我心里的地位究竟如何。”凤血含笑说的这段话,语气非常平静。

      郑元点了点头,“事实证明她在你心里的地位果然无人可及。所以你一直配合她将这出戏演好,直到宇文邕与你谈判,对吧?”

      凤血奇怪的望了她一眼,“不错,母亲临终让我一定照顾好小妹,决不许她受半点欺辱,所以我必须做到。”

      郑元浅浅一笑,“你的家事不必和我交代。你不是问这笔生意如何做吗?我们棋艺相当,不如就对弈一盘如何?我输,我把性命奉上,外面的人也决不为难与你,你尽可将我人头带走。”

      “那你若赢呢?”凤血眉尖上挑。

      郑元笑容不变,“那无论是否你取我的命,你的命怕是要留在这里了。”

      凤血浅浅低笑,笑得秀雅出尘,“好!成交。我既是客,当执黑子。”说着,将装有黑子的棋盒端至自己面前。

      郑元也不计较,端过白子棋盒,却随手拿起一子违例落在棋盘之上,首先开局。

      凤血淡淡看她一眼,也只一眼,便将手中黑子也按入棋盘。

      郑元落子极快,凤血更快,常是一子落下,另一子也跟着下去。不消半刻功夫,两人已下了三十余步。只是若有行家来看必要贻笑大方。棋盘上的棋子一团散乱,双方都没有半点章法,如同手持两把棋子随意撂入棋盘一样。

      凤血将一子按入棋盘,微微抬眼,“此局过后,我俩之间必死一人。你能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究竟对我说过说过实话没有?”

      郑元淡淡一笑,将白子亦点入棋盘,“当然有,只是自相识以来我们就一路斗着心机,纵然说了实话,对方也不会相信。就如我今日如果说些什么,怕你也不会相信。你之所以能同意与我对弈以决生死,是因为你没有杀我之后全身而退的把握,但在这里却自信必能杀我。所以此局对你无害,方才同意。而在棋艺之上,你有着七成把握。因为从前我们对弈,你从未使过全力,却能与我平局。你想看看,我输局之后,到底想怎样,”

      凤血缓缓摇头,“如果我说我并无此意,只是想与你多处一会儿,你能相信吗?”

      郑元正在点入棋盘的手突然停住,“如果我说——我真是要以此局来论生死,你信吗?”

      凤血缓缓笑了出来,“我信!”

      一滴眼泪突然落入棋盘,郑元收回手,擦了擦眼角,笑道:“我也信!”

      郑元抬头看着凤血,柔柔地呵出一口气,“其实,我没你们想象的那样聪明,真的要比,我比不过宇文邕,比不过段韶,也比不过你。可是一路斗来,却让你们一路忌惮,你知道为什么吗?”

      凤血没有答话,静静地等着郑元往下说。

      郑元慢慢笑了出来,“那是因为我是一个有了千年阅历的鬼魂。”

      凤血的瞳孔微微收缩。

      郑元将手中棋子继续放了下去,“我本生活在千年之后,是一个有着三十多年经历的女子。我在那个世界,学过许多你们想象不到的东西,也知晓这一段历史的进程。只因宿命,我在那里死去却在这千年之前重生,所以我的料事如神,我的才艺纵横其实都是因为我已知晓、我已学过而已,都是骗人的假象。”

      凤血怔了一会,淡淡的道:“你既已知晓天机,以尔朱旧势完全翻云覆雨,又何必委曲求全?要知道,当年尔朱席卷中原,高氏、宇文均在尔朱旗下为之臂膀。”

      郑元听了先是低笑,而后越笑越大,笑出了泪来,“知晓天机是一回事,改动天命又是另一回事,你以为一切那么好改?如果是那样,我早就改了,怎么还有今天。妄动天命,轻则我自己化为乌有,重则山川大地也会为之崩陷。我虽知结局,却也只能审时度势,变化其中的细节,而在册的史书,是动也不能动的。何况你们所知的尔朱旧势,只是在我的安排下让你们看到的虚幻之像,它本身并没你们所想的那般强大。而各国势力均已成形,要将其颠覆谈何容易,也非我所长。”

      凤血眼角微微敛起,“所以你选择了经商之道,敛天下之财,富可敌国,做个无冕之王——你做的很好!”

      郑元轻轻叹息,“那是因为千年后的那个我就曾经商十年,可谓驾轻就熟。而初来此处的我并不想卷入历史,只想冷眼旁观,如此乱世只能选择此路才能规避史书。但即便如此,在此处经商远比千年之后要难上十倍。”

      凤血微微蹙眉,“这是为何?”

      郑元淡淡的笑,看上去有些虚幻,“因为这个世界的人不是平等的,权势地位赋予了一些人生杀的权利。而商贾除了钱财,低贱的没人能看得起。可我忍受不了这样,所以我要做不一样的商贾,我要让人们敬我、怕我。在这条路上,我也明白了我唯一的优势,那就是——精于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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