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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怨结中肠动精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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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末,天气净爽,湛蓝的天空常常见不到一丝白云。
汾北战局已毕,两国和谈,重划黄河为界。于是高纬下令,大军回转邺都。
得胜之师旌旗招展,但领军之人却没有半分喜悦,均是目含哀戚。
转眼已到邺城之下,高长恭抱拳道:“长恭无能,领军无方,害世雄兄殒命,无颜以对将军。只是老将军乃我朝柱国之臣,还望节哀保重。”
斛律光仰天长叹,“我等既是军人,战死疆场便是份内之事。况我儿世雄少智,宇文宪此番又极是狠绝,败于他手并不冤枉。你与世雄分军两处,各自为战,他的失利怎能怪到你的身上?你大可不必自责!只是……没想到周主此番如此决绝,终让我等对你夫人的允诺变成谎言,我等如今纵满身是口也难解释清楚,真不知如何赎罪才可消她心中怨恨……”
高长恭脸色一片惨白,“这罪孽全在长恭一人身上……”
斛律光摇头道:“怎会在你身上?你当想办法与她说清才是!若有需要……”
“老将军!”高长恭打断了他的话,“此事……长恭自有主张。”
斛律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就好。”
于是两人静默,再无言语。
待交还兵符,高长恭急马回转王府。才奔至府前,便看见府门白幡高挂,甚是扎眼。
高长恭只觉眼前发黑,几乎滚落下马,甩开上前搀扶的琼琚,跌跌撞撞奔入府中。
“高洪!”高长恭大喊,“这……这白幡是为何人所挂?”
高洪见长恭归来,忍不住老泪纵横,“我的王,您可总算回来了!这白幡是为小世子挂的。”
高长恭有些茫然,“你说什么?什么世子?”
高洪禀道:“王妃在荥阳惊胎,虽产下一子,但仅过了数日便染病而亡。陛下闻讯,遂立为世子以抚王妃丧子之痛。”
高长恭只觉得浑身冰凉,脑中白茫茫一片,无法思考。似有什么扼住了自己的咽喉,痛的无法呼吸,“孩子现在何处?”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高长恭哑声问道。
随着高洪手指的方向,高长恭慢慢步向中厅。每一步他都觉得如同踩在利刃之上,扎的自己巨痛无比。
行至中厅,只见厅内正中放着一具小小的棺椁,郑元并不在里面,只有沫儿正跪在一边烧着银箔。满室白幡飘荡,甚是清冷凄凉。
高长恭来至棺木旁,紧紧抓着棺木,浑身发抖,泪水坠落在棺木之上,发出“啪啪”地响声。
“父王!”不知何时,若惜已来至长恭的身侧,“父王节哀,父王还有若惜啊!”
高长恭将若惜揽至怀中,满心怜爱,“是啊,父王还有若惜……还有若惜……你母妃……现在怎样?”
若惜目光流转,“家家现在房中,父王何不自己去看看?女儿多嘴一句,家家心里有个很大的结,家家身上的病也多半由此而来。那个结只有父王能解,解了此结,我们一家才能团圆。”
高长恭放开若惜,满目凄然,“我去看你母妃!”说罢,没有迟疑,转身离去。
一路上,高长恭思绪混乱,直至郑元房前也没有想好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房门并未关合,守在外室的罗铭见长恭到来急忙迎了出来。
“王!”罗铭单膝点地,“主子服了药,刚才睡下。”
高长恭点了点头,“你在外面候着,我去看看她。”说着,便要进屋。
罗铭有些犹豫,并未让开,“王,属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高长恭停住脚步,“你说。”
罗铭突然双腿跪下,朝高长恭猛磕了数个响头,额头渗出丝丝血迹,“求王为了主子放下家国,从此游走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高长恭静静地看着罗铭,“这是你主子的意思?”
罗铭一愣,“不是。只是罗铭看着主子着实心痛,才……”
“元儿不会说出这些话,因为她知道我答应不了……”高长恭一脸落寞。
罗铭眼底燃气一丝火焰,咬牙道:“难不成非要等我家主子没了,王才能知晓珍惜不成?”
高长恭一把抓住罗铭,“你说什么?”
罗铭目光微闪,撇过头去,“没什么,属下一时激动,口不择言。”
高长恭慢慢放开他,“这种话以后莫要再说!皮之不复,毛将存焉,这个道理——你主子是明白的。”
罗铭胸口起伏,“不错,主子一向明理,从不要求什么,可这并不说明主子不会伤心!属下口直,若有出言不当,还望王多多海涵。”说罢,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高长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愣了半响才收回目光,犹豫着跨进房门。来至里屋床侧,却见郑元虽躺在床上,却是睁着眼睛。
“你……都听见了?”本想安慰妻子几句,可话到嘴边,高长恭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愣在哪里。
郑元幽幽地看他一眼,“听见了。”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明理……我其实是个很小气、很计较的人,一心想做别人心里的第一,可惜一直都做不到。我的大度、我的退让只是因我不想失去你,只是我在婚姻的赌局中一直不肯认输而已。我始终心存奢望,盼望有一日你能将我放在第一。可直到方才,我才明白,奢望终究是奢望,变不成现实……待孩子下葬后,我就会离开王府。”
高长恭倒退一步,面色白到透明,颤抖着嘴唇,“你说什么?”
郑元费力地将自己撑起,欲扶床栏起身。高长恭脑中一片空白,却习惯性地上前搀扶。郑元看着自己身侧的臂膀,一滴泪无由的落了下来。她轻轻拨开长恭的手臂,知道自己日后得慢慢习惯没有这臂膀的生活。
“贱妾无德,七出之罪所犯良多,自认无法再窃居王妃之位……”说着,从枕下取出一方锦帛递给长恭,“这纸休书求王用印!”
高长恭死死盯着手中那方锦帛,心房慢慢裂开,自己似乎能听见那鲜血流出的声音。他将那锦帛攥紧,缓缓抬头瞪着郑元,含泪咬牙,“我不会用印!绝不!”
郑元无力地靠在床边,淡淡道:“我们所求不一,我想要的是一个爱我至极的夫君,而你想要的是一个明理大度的妻子。我们都无法真正做成对方需要的那一个,再在一起,无非是彼此折磨,直至化为灰烬。不如就此终结,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给我们都找条活路,好吗?”
高长恭倒吸一口气,“不,不是的!我不要什么明理大度的妻子,我只要你而已!不错,我一直将大齐看的很重,一直谨守对父亲的承诺,全力守护这片江山。可是如果真要我无视它才可以留下你,我——也可以!”
郑元撇过脸,闭目不语。
高长恭在郑元的静默中渐渐绝望,“在我身边……真让你如此痛苦吗?”
郑元依旧无语。
“好!”高长恭惨笑,“若是如此,你想离开,我不拦你,你若想改嫁他人,我……亦可成全。但这休书,在你改嫁之前我绝不会用印!因为在我心里,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我会一直等你回来。若此生无法等到,我的魂灵也决不入轮回之道,不会将你忘却。即便你不愿再见我,我也会在奈何桥旁守护你的生生世世。”
郑元幽幽叹息,“不入轮回?肃——做不到的,不要轻易许诺。”
高长恭如鲠在喉,“我会做到!”
郑元缓缓抬眼,目如寒水,冰冷清冽,“我……不再相信。”
高长恭感觉自己如同被一桶雪水从头浇下,彻骨的寒冷,冷的牙齿都在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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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周,长安。
宇文邕喝完一杯酪浆,冷冷地看着阶下被缚的杨素,悠然开口,“怎么,你不怕死吗?”
杨素抬头,慨然道:“生若无义,死又何惧?我父对君尽忠,对国尽责,力战数旬,不得救援,以身殉国。如此忠义之士怎能无有谥号,草草收敛?试问如此待下,还有谁再会为大周尽忠职守!”
宇文邕目光微动,“可朕却封赏了你,让你入朝为官,难道不是一样吗?”
杨素淡淡一笑,“若我为自己一身朝服而让父亲屈于地下,岂不枉为人子!”
宇文邕眯起双眼,“这话若由别人说出,不足为奇。可自你的口中说出,你自己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杨素眼睛眨也不眨,“正是臣下,才更应如此!天、地、君、亲,国与家之间,自然是先国而后家,君与父之间,自然是先君而后父。但伦理纲常,孝义为先,我身为人子,若不能为父正名,以尽孝道,纵然平步青云,又有何意?而我为父请命,纵然惹怒陛下,身首异处,亦是全了我忠孝之名,足可含笑九泉,无愧于天!”
宇文邕冷笑,“你好大的胆子!”
杨素叩首,“臣下不敢,只实话实说而已。”
宇文邕瞪了他许久,突然放声大笑,“好你个杨素,你的性格——朕喜欢!好,朕准了你的奏请,加封你父为忠壮将军。日后……你就好好为朕尽忠吧!”
杨素再次叩首,眼里一片宁静,“臣遵旨!”
退出殿外,杨素正缓步向前,一名内侍跟了上来,“恭喜杨使君,贺喜杨使君,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杨素没有回头,淡淡道:“没啥可喜的,侍君如侍虎,运气好而已。此番几乎被斩,若非齐王和你家将军,怕是我就此会被陛下一并给除了……代我谢过你家将军。”
那内侍谄笑道:“李将军说了,他一向欣赏使君是个难得的人才,将来成就不可限量,为使君奔波也是应该的。倒是齐王,他才是能让陛下改变心意的关键之人……”
杨素脚步稍缓,斜睨了那内侍一眼,“这话也是你家将军说的?”
那内侍躬身道:“使君是聪慧之人,这话是谁说的都不打紧,重要的是使君心里已经有了定夺,不是吗?”说着,一揖到地,而后含笑离去。
杨素脚步也未停,一直走出宫外。
“去隋国公府。”一上马车,杨素立刻吩咐。
半个时辰后,杨素已坐在了杨府的花厅之中。
杨坚捧着半杯酪浆,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救你的是齐王和柱国将军李穆,怎么阿素却跑到我的府上前来拜谢?”
杨素放下手中杯碗,淡淡笑道:“李将军救我,那是我与他是忘年之交,但若只有他不足以撼动帝王之心,真正能让我从刀口逃生的是齐王,可齐王并不想救我……而能说动齐王救他不想救之人的,除了国公,我找不到第二个人。”
“哦?”杨坚微微挑眉,“你这话说的好不明白。你倒说说齐王为什么不想救你,我又为何要救你,我又如何能让齐王改变心意去陛下那里为你请命?”
杨素淡淡道:“齐王不想救我是因为家父,国公要救我也是因为家父,至于国公对齐王的劝说之词依然离不了家父!”
杨坚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少年,心里暗暗赞叹,不愧被伽罗称赞为青年一辈才俊之首,果然不同一般。无论心智、应变还是口才,均是翘楚。虽然行事可能遭到非议,但才智绝对是毋庸置疑。
不错,自己经历了汾北之战,自然知晓杨敷之死与陛下难脱关系。而伽罗又查得杨素其实为陛下心腹,此番从汾北将其父遗体如此及时的运回又立即被陛下直接安排入朝,其中缘由值得推敲。齐王宇文宪与杨敷关系菲比寻常,又直接经历汾北之战,且他又不是庸才,怎能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又怎会去救杨素。
而自己与宇文宪的最大不同在于自己并非如他是个坦然之人,也不会一心为国。自己最大的长项便是揣度人心。所以虽然宇文宪和自己与杨敷同样相交,但宇文宪是以国士之礼相待,而自己却是私心相与。正因如此,宇文宪永远也不会知晓杨敷心中对其子杨素的爱与冀望,但自己却是清清楚楚。想当时自己在汾北被斛律光围困,韦孝宽想要救援却被斛律光打的大败,若不是杨敷突发奇兵声东击西,自己怕是也早已死在汾北。可惜杨敷救得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这救命之恩如何去报?只有为他留下一丝血脉。也只有用这个理由,才能让宇文宪改变初衷,出面向至尊请命。
只是至今自己仍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少年的所思所想。他可为君主或是自己行大逆之举,却又为全其父之名不惜以身犯险,触怒龙颜。到底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到此,杨坚不由叹息一声,“我也算阅人无数,只有你……我看不明白!”
杨素起身,一揖到地,“我是怎样之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公救我一命,杨素此生当誓死追随效忠!”
杨坚干笑两声,“贤侄此言怕有不妥。我等皆是周臣,当效忠大周才是。”
杨素声调不变,“隋国公既然还是周臣,那杨素自然也是周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