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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唯此天涯成陌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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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阳城。
北齐的大军缓缓步入城中,无有半点声音。
“王,大军均已入城,城外各要隘都已派兵把守。”莫多娄敬显步上城楼,向高长恭禀告。
“让你查的事都查清了吗?”高长恭望着城外一片暮色茫茫,没有回头。
莫多娄敬显垂首道:“麓台山外侧今日是由阳士深派兵巡察,当时他并未发现异样。刚刚卑职让他再去查上一遍,应当马上就有回音了。”
话音未落,只见阳士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启禀王,末将搜山完毕。在麓台山南麓的密林之中,发现了一百具尸体,死状惨烈至极。据末将查验,这些人当属周国禁军……”
高长恭霍然转身,“何以见得?”
阳士深回禀道:“末将在他们身上找到了这个。”说着,将一方令牌双手奉上。
高长恭接过令牌,“可知他们被何人所杀?”
阳士深面露惭色,“末将无能,末将不知。”
高长恭仰望星空,长叹一声,“阳士深,你的巡察之地竟被混入一百敌军,且死的不明不白而你却一无所知。你可知如此疏忽会给战局带来什么?”
阳士深面色发白,“末将知罪!”
高长恭闭了闭眼,“你自己去领二十军杖吧。”
阳士深愣了一下,进而叩首道:“末将谢王开恩。”随即便步下城楼。
与阳士深擦肩而过,一名兵士跑上城楼,“启禀王,有驾王府的马车先在城外。他们递上了王府的令牌,不知能否放他们进城?”
高长恭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有王府马车现在城外……”那士兵话音未落,高长恭便已疾步下了城楼。
城门打开,一驾青幔马车缓缓驶进。行至近前,罗铭跳下马车,上前行礼,“见过王!”
高长恭伸手将罗铭拉起,急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你主子出了什么事?”
罗铭微笑,低声道:“王莫急,主子安好,现就在马车之内。只是这里人多眼杂,又是军前,主子怕落人口实,特吩咐我知会王一声,到个安静之所她再出来。”
高长恭却是一片苍白,喃喃道:“什么?她来了?”
罗铭见他出神,低声唤道:“王……王!”
高长恭一惊,定了一下心神,吩咐道:“那你们随我来吧。”说着,跃上战马,在前引路。
罗铭也跳上了马车,紧紧跟随。
行至太守府中,高长恭唤来琼琚,让守卫的军兵退了出去,而后重新来至车前。
“元儿……”高长恭颤声唤道。
车帘挑起,罗荣先步下马车给长恭见了礼,随后郑元被一名满身血污,衣着狼狈的少年扶了出来。
高长恭微微一愣,上下打量那名少年。只见他眉宇清秀,只是目色过于阴沉,不觉蹙了蹙眉。
郑元柔声道:“阿素,还不见过你的姑父。”
杨素依言,恭顺地行礼道:“素儿拜见姑父。还望姑父念在姑母面上,放我父西还。”
高长恭面色更加苍白。他紧紧盯着这个少年,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郑元上前一步,拽住了长恭的衣袖,颤声道:“我兄长……我兄长现在何处?”
高长恭回望郑元,满目凄惶,暗哑地开口,“元儿……我……”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郑元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却做着垂死的挣扎,“你是不是……擒了我兄长?他……他是不是受了重伤?”
高长恭的心已拧做一团,怆然泪下,“对不起……元儿……对不起!”
郑元终在高长恭的道歉声中绝望,顿觉眼前一片漆黑。
“元儿!”高长恭一把抱住颓然倒下的郑元,惊叫道:“元儿!”
郑元浑身发抖,却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竟将高长恭推了出去。一个趔趄,郑元使的力气过大,险些让自己跌倒,幸而罗荣一个箭步上来将其扶住。
心口传来一阵绞痛,郑元不由抓紧胸前的衣衫,拧眉闭目,豆大的汗珠自额前滑落。
高长恭见她嘴唇发紫,心中骇然,急道:“罗荣!药呢?”
罗荣也已看到郑元病发,急忙从腰间取出药盒,拿出丸药,塞入她的口中。
郑元靠在罗荣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解。
高长恭心如刀绞,颤抖着伸出手,想拭去她鬓角的冷汗。郑元却倏地睁开眼睛,目中是满满地愤恨,咬牙道:“别碰我!”
高长恭的手就在距她只有半寸处陡然停住,心房在她冰冷的目光中渐渐冻僵。
“他现在哪里?”郑元调息了一会儿,聚集了些力量,再次开口,幽冷的音调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彻骨三分。
高长恭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带你去。”
一刻钟后,几人来至太守府的偏厅。打开房门,因尚未入殓,郑元德的尸身放在一长条板床之上,上面蒙着白布,血迹斑斑,隐约可见其间的人形。前方已燃起明烛,白幡却还尚未来得及挂起。
郑元上前一步跨了进去,还未等众人反应,“碰”地一声,已将房门合上。
罗荣一惊,刚要去推房门,却被高长恭伸手拦住,“就让他们兄妹单独呆一会儿吧……”
“可主子若发病……”罗铭在旁急道。
高长恭嘴唇抖了抖,却是无言,只是笔直的站在房前,茫然地看着那扇合上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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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东方的天际已然泛白。朝阳透着彩色的斑斓,穿过云层投射下来。
偏厅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郑元没有泪痕、没有表情、同样没有血色地站在门口。
高长恭的心在下沉。
“罗荣,去弄盆水……再弄件干净的衣衫,我要给兄长净面更衣。”郑元淡淡说道,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听得让人心惊。
“主子……”罗荣刚想劝说,却对上郑元投过来的冰冷目光,于是将剩下的话又全数咽回了肚里,“是。”随即疾步离去。
“罗铭,你去买副棺木。”郑元转向罗铭,动作有些僵硬。
“是。”罗铭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元儿……”高长恭的心越发下沉,小心地开口。
郑元淡淡看他一眼,慢慢伸出手,递上一物,“你的东西——还给你!”
高长恭顺着郑元的目光转向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上、袖上尽是血迹。而此时这沾满鲜血的手上正赫然拿着一支断箭。再看仔细一些……高长恭的脸瞬间惨白。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自己的箭?
高长恭觉着自己落进一个无底的黑潭,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扩散开来,冻的自己浑身发颤。他茫然地望向郑元,“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但郑元的眼睛冰冷地没有一丝温度,将箭撩在地上,“那为什么你的箭会插在我兄长的心口?再说,是与不是,我兄长都不会再活过来了……那还有区别吗?”
高长恭顿时哽住,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罗荣已将所需的衣物都拿了过来。郑元正要接过,罗荣忙道:“主子,您身子不便,这事……由属下来做吧。”
“不用。”郑元冷冷道,将一应物品都接了过去,“帮我关门!”说着便又走进屋内。
“姑母!”杨素一直在旁默默看着,此时跪倒在地,“此事……由侄儿来做吧!”
郑元陡然停住,回过身来,极为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却只一眼,杨素便已觉得通体发寒。郑元却又重新转了过去,“不用。”
“我来帮你!”高长恭突然出声,不等郑元反对,已上前一步将她手中之物全数拿了过去,旋即转身,将其余众人关在门外。
但郑元并未反对,只冷冷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高长恭动作有些笨拙。他从未做过与人换衣、擦洗这类事情,可是如今……他在做,做的很仔细……很仔细。他知道,自己如今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抚平她心中的伤痕,但如果不做,他觉着那自己真就禽兽不如了。
“为什么骗我?”郑元突然幽幽地问道。
高长恭顿住,哑着声音道:“我从未骗过你。”
郑元轻声发笑,笑的很苦很苦,“不,你骗了我,你们都骗了我……不,不是你们,是我自己骗了我自己。”
高长恭听得心里发凉,突然回过了头,“元儿?”
“你们都说爱我,可你们却都没说最爱的是不是我。”郑元低声道,语气像一抹幽魂,“其实……我本就不该存此奢望,不是吗?你说爱我,可你最爱的却是大齐,是高家,并不是我……”
她缓缓向前,走到郑元德的旁边,伸手摩挲着他已冰冷僵硬的面庞,“我哥也说爱我,可他最爱的是天下安定的理想,最爱的是他的孩子,为了他们可以忘了他的小妹,可以将我推向万劫。还有……还有……”郑元闭上眼睛,泪水扑簌而下,“原来是我一直骗着自己。”
高长恭蓦然一震,“不!元儿,不是你想的这样!”
“哦?”郑元抬起眼角,“那你告诉我,到底是怎样。你会为了我放弃大齐吗?会为了我放弃高氏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全身一震,脸色大变,突然醒悟到——他们所求原来是那么的不同,他们之间的裂痕从来都不是他人造成的,那道裂痕从来都在,只是被相爱的两人刻意回避淡化而已。可是再如何回避,终有无法回避的一天,于是那道裂痕中燃起的火焰终将两人焚烧殆尽,化成彼此折磨的死灵。
高长恭张了张嘴,一股强烈到极点的悲哀涌上心头,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我以为你是懂的。在成亲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可以把命给你,但不能背叛家国……”
郑元含泪笑道:“是啊,我原本也以为我是懂的。可惜……可惜我这个千年后的幽灵,能看穿历史,却不懂人情。千年后的那个我,看似藐视爱情,其实是害怕爱情。我害怕付出太多得不到回应,害怕有人前一刻山盟海誓,后一刻落荒而逃。来到这个世上,我原本以为已经逃脱了宿命,以为可以去爱一场……我努力过,拼命过,谁知道,依旧逃脱不了宿命,我得不到爱。我……我一直就像是个怪物!”
高长恭一怔,缓缓抬起头,看着郑元,那目光很凄凉,“我不能背叛家国,那是我的宿命。但我却真的爱你,那是我的心。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
“不,现在不是了。”郑元轻轻摇头,语气笃定,“我说过,嫁你的是郑元,而非尔朱。可是……可是从今往后,只有尔朱,没有郑元。”郑元一字一句地道,声音里毫无感情。
高长恭踉跄退了一步,声音毫无生气,飘忽而茫然,“你说……什么?”
郑元不再答话,木然地走向门边,打开了大门。
“阿素,进来给你父亲磕几个头吧。”郑元叹息道。
杨素一直发着愣,被郑元这声叫唤蓦地回过神来,于是恭敬地答道:“是。”随即走进屋中,直到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叩首,呜咽出声。
郑元看着杨素的背影,神情怪异,似是哀戚,似是怨毒。
杨素扣完头,转向郑元,再次跪下,“姑母,素儿在此叩别姑母。父亲亡故,又值初秋,不易久置,肃儿准备这就扶灵返回长安,以做安葬。虽家父一直告诫素儿,姑母不比旁人,应视若亲母般孝敬。”说到此,他瞟了一眼长恭,“但从此国仇家恨,当无再见之期,还请姑母自己多多保重。”说完,又叩了三个头。
郑元静静地看着他,轻声叹息,“你父归葬何处我是做不了主的,此事怕你要随我回趟荥阳,禀报了你的祖母,再做定夺。”
杨素微微蹙眉,极为犹豫。
“无论你怎样看你的父亲,但他……他是真真切切爱你的,这……你要记住。所以你尽可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你保全!”郑元的声音低低柔柔,绵软无力,却不容反驳。
杨素顿了一会儿,终拜道:“侄儿听从姑母安排。”
郑元微微点头,“既是如此,待将兄长入殓,你就立刻随我回转荥阳一趟吧。”
杨素颔首,“是。”
当日晚些,罗铭买来棺椁,众人将郑元德入殓,暂时依旧安放在定阳太守府的偏厅之中。郑元始终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再没掉下一滴眼泪。
次日清晨,天刚刚放明,罗铭便将杨素喊了起来,启程前往荥阳。
待马车渐渐消失在晨曦之中,高长恭依旧站在城墙之上,默默地望着。
“王,王!”尉相愿走到长恭身后,轻声唤着。
高长恭回过神来,低低道:“何事?”
尉相愿盯着高长恭看了半响,“王就这么让主子走了?”
高长恭茫然地看着他,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手扶城墙才站稳身形,答非所问,“我负了她,是么?”
尉相愿也是练武之人,知他是气急攻心,而非伤病,并无大碍。于是轻叹一声,亦是答非所问,“今早有军校来报,段公已于昨日在回师途中病故了。”
高长恭一震,倒退两步,沉吟片刻,白着脸道:“吩咐大军,留莫多娄敬显镇守定阳,其余众将明日五更出发,进军姚襄。此战……势必将周军赶回河西,如此凭黄河天险,当可保大齐五年平安。”
尉相愿抬头,“那五年之后呢?”
高长恭目光迷离,“五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