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贝》粉红色的猪尾巴

29、做？不做？

　　什么时候睡着的，萧怀贞难得不知道，醒来时，苏苏已经不在，整个房间有些空落落的，他默默坐起，望着前方，走了会儿神。
　　晨光稀薄，却舒爽宜人。
　　苏苏再来时，仍旧穿着严肃的白袍，站在门前对着他笑了笑，“萧怀贞，早哇！”然后又换回了职业的表情，道：“有事跟你讲。”
　　萧怀贞笑笑，“你说。”
　　苏苏清了下嗓子，显得更加慎重，萧怀贞就微微侧了点头看着她，等那妮子说话，苏苏道：“你要做骨髓穿刺确诊，这个有风险，一般是家属签字同意了才能做。但上头没人敢动你，于是我当了箭猪，被派来问你要不要签字做？”顿了下，苏苏口气变得柔软，“还有，以下是我私人的问题。萧怀贞，你家里人呢？需不需要知会他们？再者，我们这里并不是最好的，呃，你应该知道，你完全可以选择去更好的国家和医院接受治疗。”
　　苏苏说完这席话，房间里有短暂的沉默。
　　这是距苏苏知道萧怀贞病情的第二天清晨，天有些阴，可能会下雨，日光蒙淡，投在窗前，可见一丝一丝飞絮，萧怀贞在这蒙淡的光影里安静地对着苏苏微笑，听她讲完那一长段话，默了默，并没有立刻回答。
　　苏苏也不催促他，而他很快做了决定，也许其实是很早就做了决定，他笑着说：“要家属签字吗？那苏苏你给我签吧。还有，没人敢动我是吗？那苏苏你来吧。”
　　苏苏给他惊到了，“你真的要在这里治？”
　　萧怀贞轻轻颔首，神情静好。
　　苏苏道：“我没有妄自菲薄的意思，客观地讲，你真的可以去最好的地方医治。”
　　见苏苏这样认真，萧怀贞就笑了，不答反问道：“苏苏，什么是最好的地方？”
　　这个问题把苏苏难住了。
　　“我就住这里，苏苏。”萧怀贞仍是笑着，浅淡的唇勾起的弧度依然惊艳，“你在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
　　苏苏就变得严肃了，蹙眉道：“萧怀贞，这事不是儿戏，什么我在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你要去哪里，只要你觉得合适，我都会陪你去的！”
　　萧怀贞摇头，“能够让苏苏成长的地方，还有你的老师，我为什么不能信任？因为苏苏你，我信任这里。”
　　苏苏深知萧怀贞的顽固，此时此刻听到他显然是早已深思熟虑之后才这样讲的，苏苏自觉并无反驳的必要，也无胜算，于是挨着萧怀贞坐下，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慢慢说道：“萧怀贞，其实……是我害怕。”
　　“我知道。”他点头，睫毛轻轻颤动，“可是，苏苏你要知道，正是因为有你在，我才不会害怕。”
　　“可是我害怕。”苏苏把头埋进他颈窝，有丝丝清香，那么让人流连，却又恐惧握不住。
　　萧怀贞胸膛轻轻一震，伸手拨着苏苏短发，“我知道你害怕，苏苏，我会努力不让你这么害怕，相信我。”
　　这么拗口纠结的一段对话，苏苏想起来也觉得有些好笑，人生并不值得花时间去悲凉，把握当下才是最重要的，苏苏摇了摇脑袋，就算天翻地覆，该面对的，始终要去面对，早日振作起来，对彼此都好。苏苏想到了这一点，但之后并不能全然释怀，尽管如此，她还是对萧怀贞笑了，“可是，做穿刺别找我，我下不了手。”
　　萧怀贞抱着苏苏摇了摇头，“换别人，我不行。”
　　苏苏板起脸来，“让我做，我也不行！一紧张，要是没做好怎么办？吃苦的还是你。”
　　“别人不行。”萧怀贞搂着苏苏再次强调，声线柔和，但表态坚决。
　　“我不行！我不行！”苏苏也倔上了。
　　萧怀贞紧紧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苏苏，我不要别人，好不好？”
　　那声线一丝一丝颤着，像是甘霖浸透了干涸的土地，润泽之余，却又带来微甜的疼痛，苏苏终是拒绝不得，答应了。
　　等到苏苏再进去的时候，萧怀贞坐在沙发上，听到动静，便笑望着苏苏。日光打在他侧脸上，苏苏就迷惑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是不是因为太好了，才必须遇到这样坎坷的事？
　　见到苏苏神情飘忽，萧怀贞默了默，很快笑着道：“苏苏。”
　　苏苏回过神来，把签了字的纸拿给萧怀贞看，“真的要做了哟。”
　　萧怀贞笑笑，再次起身，淡金色的光线萦绕在他四周，非常漂亮，他说：“苏苏，我怕痛。”
　　苏苏皱了皱鼻子，“这下知道怕痛了！？刚才谁逞强来着？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萧怀贞摇头，“不后悔，苏苏，我不后悔。”这话明显双关，只不过其间深意苏苏一时无法完全明了，萧怀贞又问道：“要怎么做？”
　　苏苏一面摆弄推来的治疗车，一面回答：“没有电视剧里那么狗血了，也不算很痛，萧怀贞，你放心，其实一般情况下我手艺挺好。”
　　萧怀贞抿着淡淡的唇微微地笑，乌黑的眼睛盯着苏苏手上动作，一眨不眨。
　　“好奇吗？”苏苏问。
　　他回答：“不。我只是想看你。”
　　苏苏心里一酸，还是笑了笑，“你果然还是有制服癖。”
　　萧怀贞笑出声来，立在苏苏身边，略低了头看她十分熟稔地将穿刺包和两枚空针放在左手侧，消毒水、棉签、胶布和麻醉药放在右手侧，中央靠下部分铺上白纸，又在白纸上放了一只小小的透明玻璃片，那玻片立起来一点，稍稍倾斜了弧度，而中央部分靠上摆着一只纸盒和一叠同样的玻璃片，还有装着金黄色液体的一只玻璃小瓶以及绿色和紫色的两根小试管。做完了这些，苏苏侧头看萧怀贞，拿手肘撞了下他腰际，“还不快去躺下？”
　　萧怀贞微微一怔，低眉看着苏苏笑之前，掩去眼底乌黑之下的浓郁神色，点了点头，依言在床沿上坐下。
　　“侧躺着就好。”苏苏又补上一句。
　　萧怀贞深深看了苏苏一眼，而苏苏正忙着检查手中穿刺包的有效时间，并未察觉他的目光，似乎只有在这一瞬间，那满不在意的悠闲神情才从英俊的脸上褪了去，只不过，苏苏一抬眼，笑容就又回到了唇边眼底。
　　苏苏走到床边，看着萧怀贞安静坐着的模样，忍不住低下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笑道：“要开始咯。”
　　萧怀贞微微抬头，视线流连在苏苏笑容里，渐渐地，唇边的弧度也越来越深，眼角轻轻一颤，他道：“苏苏，这样不够。”
　　“嗯？”苏苏不懂他的意思。
　　流转的晨光里，萧怀贞伸出手来，秀丽如玉的十指绕到苏苏后脑，轻柔穿过短发，稍稍一收，苏苏便就势低下头来，萧怀贞的唇便一寸一寸贴上，辗转间，他似乎叹了口气，那一记低叹似湖面最后的薄雾并不真切，且日光一照便散得无影无踪，然而，苏苏听见了，只能忍住心里的酸涩，贴得离萧怀贞更近了些。
　　“苏苏，”两人稍稍分开，萧怀贞的脸隔得很近，深不见底的双眼里潋滟着华丽的波光，他柔和地笑了，“苏苏，你不会离开，对不对？”
　　这是他第三次问类似的问题，苏苏只觉得心里一阵不能忽视的钝痛，沿着左手臂闪电一般直达指尖，但脸上还是带笑，点头，回答：“不会。萧怀贞，我说过的，不会。”
　　听到苏苏这样讲，他身子微微放松，额角抵着苏苏额角，于是苏苏不太看得清他此刻脸上神色，只听到他似乎笑了下，视线所及不过是那白玫瑰一般的唇，此刻正微微翘起，弯成一道似乎很愉快的弧度，但那入耳的笑声里却总是透着一丝凄清与落寞。苏苏抱住他窄瘦的腰身，“你不要多想。”这一刻，才发现，以往的伶牙俐齿，昧着事实的安慰病患真是拿来糊弄人的，因为眼下，苏苏什么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
　　萧怀贞坐得久了，分了一点重量在苏苏身上，斜着身子一靠，抬眉看着苏苏，仍是从容地微笑，“苏苏，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苏苏笑，“还是你说的，你我之间什么时候需要说谢谢了？”
　　萧怀贞也笑，缓缓躺下去，问道：“这样就可以了？”末了，声线微微上扬，似乎又恢复了平素的样子。
　　苏苏故意色色地道：“裤子得退下来点。”
　　萧怀贞毫不反抗，乖乖地开始动作，露出一大截流畅的腰线，他背对着苏苏问：“可以了？”
　　一阵静默，苏苏看着那片洁白如玉的肌肤，不知道何时会变了模样不再好看，略一走神，就忘了答他的话。
　　萧怀贞好像笑了，也不回头，继续问：“苏苏，好看吗？”
　　苏苏一怔，上前摸了摸他髂骨，那肌肤仍然温暖，带着适宜的柔韧，苏苏于是顺着他道：“好看。”
　　萧怀贞笑着说：“苏苏，你都看过的。”言下之意，让苏苏难得有点局促，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厮便又道：“只可惜看得太少。会吗？苏苏？”
　　苏苏整理好心情，两根指头捏了一下他腰际，道：“是没看够，不过，你最好老实点，我本来就不淡定，你再戏弄我的话，当心刺到你肚子里去。”
　　萧怀贞轻声一笑，在苏苏指力摧残中腰线缩了下。
　　苏苏戴上一次性的口罩和帽子，然后开始拆开消毒棉签的包装，蘸了消毒水后首先把麻醉药的小瓶子抹了一圈，那纱布垫着掰开，放在右手侧备用，然后打开穿刺包的外包装，稍稍瞄了一眼包里的东西是否齐全，再打开两只空针的外包装，扔了进去。这中间萧怀贞一直很安静，没有做声。
　　苏苏拿了消毒棉签，“先消毒，你别紧张。”
　　萧怀贞侧了点头，对上苏苏全副武装的脸，笑了笑，“苏苏，其实做病员也挺不容易的，你们都蒙面成这样了，怎么容易认得出来谁是谁？”
　　苏苏眯着眼睛，“那么聪明的萧大爷一定认得出来。”
　　萧怀贞很受用，满意道：“对，也不全对，我只认得你。”
　　“你诓我吧。”苏苏眼神不屑，口气也不屑，手上却一刻不停地开始消毒皮肤。
　　萧怀贞只觉得身后传来凉悠悠的感觉，那是消毒水划过皮肤又蒸发后带来的凉意，诚如苏苏所言，其实他也会紧张，不过使他紧张的并不是眼下的穿刺。刚才苏苏在他身后，对那些针眼应该看得很仔细，却没有多问他什么，况且自昨晚开始，聪明的苏苏就应该猜得到他隐瞒了很多事不提，但那妮子竟然一点也没有追问，果真是一副自欺欺人的性子，想到这里，他背对着苏苏，敛了点眉头，直到皮肤传来一点刺痛，然后渐渐扩大成酸胀，他才道：“苏苏，你轻点。”
　　苏苏翻了下白眼，“下手够轻了。”
　　萧怀贞道：“我痛。”
　　苏苏再白眼，“能这样嚷嚷，就说明你不痛。真的痛，就不会只说我痛，而是直接嗷嗷了，一整层楼都听得到你的惨叫，才不是像你现在这样。”
　　萧怀贞笑了下，不答话了。只不过，应该是苏苏在抽吸的时候，他还是皱了一点眉头。
　　“好了。”
　　身后传来苏苏收拾东西的动静，萧怀贞知道已经结束了，虽然有一点不适，但不得不承认那妮子确实手脚利索，也很轻柔，这样的苏苏也是值得人骄傲的。只不过，能够让他继续骄傲下去吗？萧怀贞神情黯淡，不用对着苏苏，就不用掩饰什么，这样的姿势很好。
　　苏苏拍了拍他肩头，“还好吗？”
　　萧怀贞侧了身，故意皱眉，“痛。”
　　切，苏苏翻了翻眼珠子，转身去收拾东西，萧怀贞看到那一小片殷红，问道：“这就是全部？”
　　“嗯，”苏苏笑，“涂片、流式、基因和染色体，这就是我们这里能做的全部。别处应该会更好的，萧怀贞。”
　　听到苏苏此言，萧怀贞笑笑，并不接话。
　　苏苏很快收拾了治疗车上的物件，一切又变回井井有序的样子，然后她给萧怀贞按着伤口止血。
　　“苏苏，坐。”萧怀贞平躺着，苏苏的手垫在他腰际。用了麻药过后，腰际那一大片酥麻得不像是自己的，好像身体被拆去了一大块，但他还是移动自己挪了点空位给苏苏。
　　苏苏皱眉，伸手捞住他往另一侧挪的腰际，“不要乱动。”
　　萧怀贞笑笑，“苏苏，坐。”又重复一次。
　　苏苏骄傲地回答：“我不坐。”
　　“为什么？”萧怀贞问。
　　苏苏指着自己的胸牌，“职业要求，不能坐，从当医生那一天开始，就被这样要求了。”
　　萧怀贞顺着苏苏肉肉的白白的指头去看那照片上青涩含笑的姑娘，乌黑得发亮的长发，梳着公主头，眯着双眼笑得开怀，仿佛比起现在来容貌并没有变多少，只不过眼下的苏苏在时光的磨砺里眉目间终是有了端敏从容的神态，较之以前的岁月更为练达。萧怀贞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苏苏，真心笑了。
　　那笑容看得苏苏竟有些发愣，“你笑什么？”
　　萧怀贞摇头道：“没什么。”
　　苏苏拿手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麻醉效果过了之后，还是难免有点不舒服，你要是难受，就告诉我。”
　　萧怀贞再次摇头，含笑握住苏苏替他掖被角的那只手，“不痛，你做得很好，况且我并不是不能忍受的人。”
　　“嗯。”苏苏也笑了。
　　这个时候，苏苏的手机开始呜呜得瑟，接着lisa Ono的音乐响起来，十分轻快，苏苏拿起手机，皱了皱眉头。
　　“去忙吧。”萧怀贞拍了拍苏苏手背。
　　苏苏低眉看了他一眼，“我去接个电话。”
　　“好。”萧怀贞把苏苏始终垫在他腰际的手抽出来，揉了揉，交还给苏苏。苏苏对他笑笑，其实一点也不着急去接电话。而萧怀贞只是安静望着她，终于临到苏苏要出门，他才突兀地说道：“苏苏，有空时你能再来一趟吗？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苏苏明显有些吃惊，但还是微笑点头。
　　萧怀贞突然说有很重要的话对她讲，苏苏便有不好的预感。关上病房门退出来之后，还容不得苏苏多做思量，电话已经挂断了，苏苏本来对那电话也无甚兴趣，懒洋洋地不打算拨回去，却见眼前的门外竟立着一只十分帅气的金毛老外，看上去三十多岁，年轻且自持。苏苏有些诧异，笑了下，算是打了招呼，岂料那人却对着苏苏微笑了，用十分流利的中文，对着苏苏自来熟地说道：“苏小姐，您好！我是丹尼尔，怀贞的朋友兼私人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