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贝》粉红色的猪尾巴

21、真冰山？假冰山？

　　岐幽身子微微前倾，十指指尖相对，关节处开始泛白，顿了下，他平整了手指，放在身侧，眉眼间里终于涌上一股疲惫，慢慢道：“苏苏，我并不是……”话说了一半，没有讲完，岐幽换了口气，话音愈发低微了下去，缓声道：“怀贞母亲是日本人，你先学日文，至于合不合格，先过我这关。”
　　苏苏不知岐幽态度因了何故陡然一变，正在诧异，却见他额头一层薄薄的汗水，透着寒气，还没等苏苏完全反应过来，他抬眉看了眼苏苏，竟然勾起发白的唇，含糊着问了句，“苏苏……你若真心待怀贞……很好……可是……你这样……义无反顾……为自己……留过……留过……退路没有？”
　　这转折太戏剧化，苏苏来之前曾反复演练过岐幽可能的责难，却没料到他最后会来上如此临阵倒戈的一句，于是很有些措手不及，而另一头，岐幽慢慢蜷了点身子，姿势极尽隐忍克制，但苏苏知道他是忍不住了，赶紧上前。
　　岐幽的十指有些痉挛，死死按住上腹，衣衫上揪出几道深刻的皱褶，他一语不发，只蜷着身子，微微喘气，冰凉的气息于是就一下一下急促地拍打在苏苏手背。
　　苏苏不知岐幽有什么过往，看了他眼下的样子也猜得到一定是身子不好，苏苏拿手去暖他的十指，轻声问：“你哪里不舒服？”
　　岐幽摇头，不回答，冷汗沿着额角一大颗一大颗坠下，打在苏苏手背，惊得苏苏双手一颤，再去看时，那颗冰冷的汗水早已滑落在深色的地毯上，不知所向。
　　苏苏在一旁静静地守了一会儿，见岐幽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终是急了，炸毛着高声道：“你找死啊！？问什么都不回答！”
　　这一下，岐幽似是笑了，低低的一记笑声像是严冬里呼出的一小口热气，很快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凝不成霜花。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胃不好？”苏苏凭经验只能这样猜测，但岐幽不配合，她也做不了什么。
　　幸好岐幽终于开口了，“是。”
　　苏苏难得得到岐幽的回答，有些受宠若惊，反应过来，迅速追问，“怎么个不好法？”
　　岐幽缓了口气，低弱道：“切了。”
　　苏苏明白了一部分，“你做过胃大部切除术？为什么？有多久了？”
　　“两年。”岐幽始终不多讲。
　　苏苏只好问关键的，“经常这样痛吗？”
　　岐幽点头，不语。
　　苏苏不放心，“那你手术后有没有再仔细检查过？”
　　“死不了。”岐幽竟然这样回答。
　　苏苏也不知岐幽所言是真是假，但眼下只能按照他说的办，如果真是术后疼痛，多半是痉挛，可这也发作得太厉害了点吧，苏苏有些犹豫，继续问：“那你有没有常备的药？”
　　岐幽终于支起一点身子来，盯着苏苏，摇了摇头。
　　苏苏真不知他怎么想的，经常这样子发作，还不准备必须的药品？看了看他的状况，苏苏知道不能耽搁太久，于是对岐幽说：“你忍忍，我下去给你买药。”岐幽完全失力，即使想拉住苏苏也是不可能，苏苏停下来又问：“待会儿我要怎么上你这四十九楼？说是除了你许可，没人能上来？”岐幽不回答，苏苏自己做了决定，道：“管他的呢，买药回来，我在楼下给你电话，你再批示吧。”说完，拿起小包，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岐幽斜倚着沙发，粘稠的视线随着苏苏身影消失而转淡，终于扯起唇角，勾了一点弧度，那笑意比哭还难受。
　　苏苏冲下楼，凭着记忆，寻到在中心区最近的一家药店，急忙买了普鲁本辛片和一些制酸的药片。回去的路上，遇到红绿灯，苏苏在路口等到绿灯亮起，望了眼没有车，便快步迈出，岂料一辆转弯车毫无征兆地疾驰而来，苏苏只听到身边一声尖叫直冲云天，正好奇旁人在大惊小怪什么，侧头时发现两道雪亮的氖气大灯直直照着自己，灯光刺得她双眼生痛，快要流下泪来，视线只余一片惨白，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仰面望天，手里药瓶散落一地。苏苏仍有些愣，隔了会儿，才觉得左脚剧痛。
　　一群人围过来，苏苏像是被参观的小熊猫。车主也下来，一个劲儿道歉，直问苏苏有没有不适。苏苏撑着地面站起来，查看了自己，好像除了左边小腿被撞得青紫了一块儿，手肘擦破了点皮见了点血，也没什么大碍。苏苏很冷静地回答了车主，“我没事，您忙吧。”说完俯身去捡地上的药瓶。
　　车主愣住了，完全没料到苏苏这种反应，忍不住问道：“小姐你真没事吗？”
　　苏苏急着走，回答道：“没事。没事。我自己就是医生，我说没事，当然就没事。您忙吧！”
　　车主还是不放心，可能也是头一次遇见被撞成这样儿，还无所谓的主，拦住苏苏脚步，递了张名片给苏苏，“这是我电话，有事你一定联系我！”
　　苏苏自己都无所谓了，觉得这男的也真啰嗦，赶紧接了，拐着脚往岐幽的大楼走。
　　“小姐，我送你一程吧！”许是终于看出苏苏有急事，车主主动提出要相送。
　　苏苏一个劲儿地摆手，“不用了，不远，三两下就到了，谢谢你！”
　　被撞了，还谢谢你的，可能也只有苏苏一个了吧。那车主神情更忐忑了，好似造了极大的罪孽。
　　苏苏无暇顾及，回到大楼楼下，这次保安又来了，看到苏苏一副狼狈样子，伸手拦住她。苏苏无奈，只好掏出手机给岐幽打电话，很快地，另一头响起岐幽的声音，淡淡的，却不似之前森然，他简单地问：“到了？”
　　苏苏嗯了一声，又说：“跟你手下讲讲，人家太尽责了，不让我上来。”
　　岐幽有些诧异，苏苏再不济也不至于被楼下保安拦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苏苏只看到保安接过电话，说了一句之后，就不停止地一口一个先生地叫，最后瞧了眼苏苏恭谨答道：“好像受了伤。”苏苏知道是在说自己，赶紧拿回电话，对保安道：“帮我按电梯就好，别的，我自己会讲。”那保安应了，快步去给苏苏按电梯。
　　苏苏一个人搭乘明显是专用的电梯直上四十九楼，等到电梯门再度打开时，岐幽已经站在门前，一脸肃冷。
　　苏苏笑，“你怎么来了？好了点吗？”
　　岐幽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目光就落在了苏苏的左腿和手臂。
　　苏苏还是微笑，“没什么，给车挂了一下，那车主比我还啰嗦。”
　　苏苏说完就往外走，路过岐幽时，听见他淡淡道：“你是嫌撞得轻了，其实还可以再撞得重一点？”
　　苏苏啊了一声，表示赞同，“所以，我说没什么。”然后扬了下手里的袋子，“药买回来了，赶紧吃了吧。”
　　岐幽站在原地，电梯门合上，四周就变得黯淡，他的身影在昏暗中渐渐萧瑟，苏苏看不见他的脸色，只听得到他淡淡的嗓音，“苏苏，你故意的？”
　　苏苏笑，“是啊，有没有内疚一点？有没有觉得自己之前太差劲了一点？”
　　岐幽上前，一把拉住她手臂，苏苏嘶地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皱起，岐幽十指冰凉，力道却不小，见苏苏吃痛也不松开，口气变得有点恶狠狠地，“你活该！”
　　苏苏不以为然，伸手摸了摸他紧绷的下巴，忽然就说了，“岐幽，外强中干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岐幽握住苏苏手臂的手一顿。
　　苏苏继续道：“岐幽，你不过是嘴上恶毒而已，如果心地也这么恶毒的话，你有一千种方式可以让我消失，但是你没有。而现在你也可以坐在沙发里舒服地等我自己上来，但是你也没有，你来了，在这里等我。”
　　岐幽哼了一声，松开了手。
　　苏苏笑笑，“我厚脸皮吧？自作多情，你不要太介意。”
　　岐幽垂下双睫看了看苏苏，沉默间神情依然冷峭。
　　苏苏无所谓，自己走出几步，见岐幽不跟上，便回头道：“回去吃药了，你好全了吗？”
　　明显没好全，只不过，一紧张没来得及多管，这会儿见苏苏并无大碍，心思放松，仍是不舒服，但不用苏苏伺候，岐幽自己倒了水，按苏苏的指示吃了药，坐在苏苏对面一直看着苏苏，苏苏呵呵地笑，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大约一刻钟过去，应该是药物起了点效果，岐幽站起来，对苏苏讲：“走吧。”
　　“去哪儿？”苏苏站起来，腿有些痛，略微跛了下。
　　“吃饭。”岐幽回答得极其简洁。
　　苏苏想了想，也确实很饿了，于是道：“我请客。”
　　岐幽回头，目光冷然但有些怪异。
　　苏苏赶紧道：“是我有求于你，所以我来付钱，但地方我定！”开玩笑，要是交给岐幽定地点，她那点微薄的薪水如何经得起岐大少爷的折腾！？
　　岐幽盯着她，唇角抽了下，有些似笑非笑，然后转身走在前方，苏苏跛着脚跟得辛苦，幸好岐幽走得也不快。到了电梯里，岐幽手指一动，按了一层和负二层，苏苏不解，岐幽冷冷道：“你在一层等，我把车开到门口。”
　　“好。”知道岐幽还是心软，苏苏笑得好不明媚。
　　岐幽迎上苏苏笑脸，脸色却黑了，冲苏苏道：“一层到了，赶紧出去。”
　　“哦。”见识过岐幽臭脾气的苏苏乖乖地走出去。电梯门缓缓合上，苏苏回头对岐幽笑，“你自己小心。”
　　待到岐幽开了车出现在大门口，苏苏上了车，却发现岐幽并不按照她指示的方向行驶，以为岐幽会选昂贵的地方去吃饭，苏苏正要闹腾，车子却停到了一家药店门口。苏苏还不太明白，岐幽已经松开安全带，对她淡淡道：“等我。”然后勾着身子下了车。
　　苏苏目送他进了那家药店，不一会儿就出来，手上拿了几样苏苏极为眼熟的东西。果不其然，那厮上车来，就对苏苏道：“手伸出来。”苏苏乖乖伸出手去，岐幽拿艾利克给苏苏手肘仔细消了毒。苏苏看着那张同样好看的脸，此刻脸上有着十分郑重的神情，因为怕弄痛苏苏，所以淡去了刺猬一样锐利的森然，只余下专注，而显得柔软。这让苏苏很意外，陡然记起岐幽睁开眼的那一刹，眼底也是这样温润的柔和。然后苏苏看着他，就觉得感慨，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很多面。
　　岐幽全然不知苏苏所想，正撕开纱布的外包装，要给苏苏敷在伤口上，苏苏回神，立即拒绝道：“这个不用！”
　　岐幽嗯了一声，抬眉看苏苏时，眼睛亮得愈发漂亮，但眯起的弧度里却有威胁的意味。
　　苏苏理直气壮道：“真不用。这种表浅的伤口敷上纱布反而不透气，容易感染，我只要自己注意不碰到脏东西就可以了。”见岐幽有一点动摇，苏苏又放软了语气道：“真的不用，岐幽。我是医生，你总不至于不信我吧。吃了药，胃还痛不痛？不那么痛了吧？很有效吧？”
　　苏苏故意提醒岐幽这一点，岂料岐幽却哼了一声，神情又恢复了几分倨傲，“不用吃药，过一会儿也就不会痛，这并不代表你医术过关。”
　　苏苏气结，他不仅不赞扬她，还蔑视她！过关！？她的医术岂止是低层次的过关而已！？
　　岐幽却又补充道：“撞你的那位车主是不是也被你这样糊弄过去？你说，你这伤口，是当真不需要处理？亏你自己还是医师，连这伤需不需要治疗都拿捏不了！？”
　　苏苏知道岐幽一贯毒舌，却不知他竟然如此毒舌，一怒之下，就道：“那是为了谁啊！？你以为，我不和别人计较，急匆匆地赶回来，是为了谁啊！？要不是他要死不活地疼着，我才懒得理他呢！我一定和那车主纠缠到我们医院去，不依不饶地在急诊科做一大堆昂贵的体检！然后让车主买单！然后还要用上最好最贵的药！不折磨透他不罢休！”
　　苏苏一嗷嗷，岐幽双手一颤，连呼吸也停顿一刻，乌黑的眼望向苏苏，那些浮冰碎雪的光，明亮如暗夜里可以照耀整个大地的清嘉月光，没有寒意，只余高远。
　　苏苏见岐幽发愣，哼哼了两声，学着他补上一句，“不知好歹！”
　　岐幽双手慢慢垂下，连带着卷而长的睫毛也轻轻垂下，遮住眼底大半月光，天际顿时黯淡了下来。
　　苏苏何尝见过岐幽如此，不由一愣，觉得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仔细想了想，也不算啊，并没有岐幽歹毒的。
　　而岐幽静默片刻，低头去取另一叠东西。苏苏看见了那是些专治淤青的膏药，苏苏继续拦截下他，道：“不用！这个也不用！活血化瘀的，伤后至少二十四小时才能用，用得早了，会肿得更厉害！”说毕，成功地看到岐幽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苏苏于是道：“岐幽，你也不用特别沮丧，毕竟你又不是医生，买多了药，也不算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天才了！”
　　但是，岐幽复又垂下双手，慢慢抬起头来，那双乌黑的眼睛像是一方的墨砚，乌秋秋到了极点。
　　苏苏呃了下，干巴巴地笑了笑，又善后道：“艾利克买得很好！这个不错！”结果买了一大堆，只有一样管用。苏苏觉得自己越描越黑，只好不吭气了。
　　而岐幽扫了苏苏一眼，很快收拾了那一堆外用药品，无事人一般继续开车。
　　苏苏偷偷瞄他一眼，觉得这个人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晚饭的地点因为是苏苏定的，自然草根，本来苏苏一向喜欢吃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食物，眼下顾忌着岐幽的胃，就选了附近的一家主营粥品和海鲜的广东大排档。
　　说到大排档，即使是开在中央区的闹市，仍旧是大排档，就算环境好了一点，店堂宽敞了一点，碗碟还是一样的简朴，吃客还是一样的普通。苏苏领着岐幽进去时，便惹来不少目光。苏苏自己也在想，要是门外走来这么一个男子，苏苏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这样想时，苏苏又瞄了岐幽一眼，他也正在看苏苏，迎上苏苏目光，便倨傲地一挑眉，苏苏顿时没了兴致，为了保护好自己的小心肝儿不被冻伤，她还是老老实实吃萧怀贞那盘菜吧，尽管那盘菜也不普通，完全称得上华丽得没有天理了。
　　落座后苏苏问岐幽，“你对吃的，有没有特别的要求？”
　　岐幽不答反问，“你说呢？”
　　这个人还是带刺儿一样，苏苏腹诽，记起和岐幽一起吃的唯一一段饭，也是不欢而散的一顿饭，那厮居然在喝酒，然后基本没怎么吃菜，原以为他是胃有毛病，胃口不好，但胃口不好的人，又怎么能空腹喝酒？苏苏不明白，岐幽这是在故意糟蹋自己身子？看看岐幽，一身清贵，也不像是这么不理智的人。苏苏糊涂了，弄不明白，也懒得再想，套用电视剧里极其经典的一句话，“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鉴于岐幽如此难相处，苏苏不多想了，开始点菜。因为考虑到岐幽病怏怏的被切了一大半的胃，苏苏特别狗腿地点了山楂薏米莲子粥，又学着岐幽当日的调调点了些清淡的小菜，横竖粤菜里头也没什么特别刺激的菜色，点餐很容易就完成了。
　　待到一盅陶罐盛了热气腾腾的粥上来，苏苏给岐幽盛了一碗，那厮看了看，皱眉，“这是什么？”
　　苏苏耐心地拿勺子一样一样挑给他看，“这是山楂，这是薏米，这是莲子，都是养胃的好东西。”
　　岐幽冷冷道：“切了还养？”
　　苏苏怒，“不吃拉倒！”
　　岐幽不动声色地拿白瓷小勺舀了一点，放在嘴里，无声尝了尝，道：“不怎么样。”
　　苏苏知道岐幽一贯毒舌，这会儿已经见怪不怪了，自顾自吃了起来，“嗯，不喜欢就少吃点。”说完，自己一个人乐呵呵地继续喝粥吃菜，还对着慢腾腾用餐的岐幽道：“你少吃点，别折腾坏了胃，不用担心吃不完，我自己能解决。”
　　岐幽不答，好修养地默默喝粥，喝了一碗的工夫，苏苏已经吃完两碗和大半的菜，一抹嘴，道：“吃好了？结账了？”
　　岐幽慢慢放下勺子，答了句：“好。”
　　苏苏招来小工付钱，然后对岐幽说：“我去下洗手间。”结果回来的时候，发现岐幽并不在座位上，苏苏等了会儿，抓来小工一问，“刚刚那位先生去了哪里？”
　　小工看了苏苏一眼，道：“他去洗手间，不过不让告诉你。”
　　“为什么你会告诉我？”苏苏觉得很神奇。
　　小工梗着脖子回答：“那么好的男朋友一定要盯牢！姑娘你仔细看看，这店里有多少人在打他主意，你这么粗枝大叶的，万一他给谁勾引跑了，你哭都来不及。”
　　苏苏只能汗颜。
　　其实，苏苏倒不担心岐幽跑了，反正也不是她的，比起这个来，她倒担心，他是不是吐了。
　　结果岐幽回来时，面色如常，苏苏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不过还是问了一句：“你有没有不舒服？”换来岐幽一记冷眼，苏苏暗骂自己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