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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烟雨朱鹤 ...

  •   我屡次与薛涣离一起外出的事情似乎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揣测。从幽济寺回来的第二天,管家就来到我舍中,半暗半明地提醒我不可整日介地在外抛头露面,更不该与薛涣离走的过近。

      我勉强地答应他以后尽量少出府,就推说困乏将他赶了出去。闲得无聊,就找出了旧时的花样子来绣,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接连扎了几下手指。我吮了指尖冒出的血珠,命人收了绣活,又出得门去。

      不敢往外跑,我就在院中闲逛,也没有什么可逛的,风物景色,一如往昔,我不过还是沿着那条廊道走走看看罢了。从几所花舍中传出了嘈嘈切切的丝弦之音,幽怨婉转,借风而来,听到我几欲落泪。

      墨初出征已有一月,除了陆定松那封写给其妹陆阮乔的信外,再没有消息传来。和其他人一样,我相信他一定会凯旋归来,我能做的就是替他看好这个院子,只是,却无法替他照管好每个人的喜乐悲伤。

      待到晚上,我忆起薛涣离昨夜分别时的话,很是好奇,便借口早睡遣散了院中众人,换了男装偷偷爬墙出府。

      跳下墙来,却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小心地避过巡夜的守卫,往梨乡酣醉走去。去到那里,却见往日到此时仍是宾客满席的酒楼中坐了没几个人,连小二也是心不在焉地坐在大堂中看那几个人吃酒。

      我心生奇怪,就去问了掌柜,原来今夜烟雨楼设下花魁宴,城中的大半子弟都去捧场了。素闻烟雨楼有位歌舞双绝的清倌朱鹤,却一直不得见,今晚的花魁宴想必少不得她,于是赶紧出了酒楼,往烟雨楼而去。

      烟雨楼位于烟雨巷的最深处,是菰墨城中最负盛名的秦楼妓馆,几位头牌姑娘却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不知惹得多少达官贵客垂涎三尺。巷子里其他几家妓馆门庭冷落,烟雨楼前却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好容易挤进门去,却见宴厅里已座无虚席,我钻进去在最偏的地方落了脚。

      大厅中央高出的台子上吊了红纱帐,四周的席位为预约的贵客留出,再往外坐的则是城中稍有钱有势的老爷少爷们了。挤在我身边的男子一看就是个风流痨鬼,身上散发着来路不明的脂粉香味,我赶紧四处张望想换个地方,却瞥见座席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座席区,几个小厮立即来拦了我,我只好指了指那人,自称薛府下人,府中突有急事让我来告诉公子一声,薛涣离闻言看向这边,见是我,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小厮这才放我进去。

      他非要将座位让与我,我却抢先一步盘腿在旁席地而坐。
      他今日穿了件深紫色暗云纹的织锦长衫,少了些往日的清逸,看起来富贵不羁,头发却还是白玉扎束,因此我才认得出来。

      在这种地方被撞见,他显得有些尴尬,“你怎么来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昨天夜里好像有人想约我来着。”

      我们坐的地方在外席,不怎么扎眼,视线却很好。老鸨登台说了些感谢大家捧场之类的话,又说今晚会有几位新进楼的姑娘登台,至于谁是今晚的花魁,则要由各位大爷的赏钱决定。

      先出场的几位姑娘都不过豆蔻年华,稚气未脱就已掩上重重脂华,有人弹了乐器,有人选了歌舞,技艺并不见得如何精绝,但胜在稚龄韶华,座中一阵叫好,打赏的金银珠帛推积如山。

      接下来登台的是烟雨楼楼中的几位头牌,每一位都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一曲琵琶弦动南北的络嫣,一筐江南曲令唱到梦魂乡的擅音,最让人期待的还是那位歌绝舞亦绝的朱鹤姑娘。台下的气氛更是热烈,出手也一个比一个大方,我也看的很是过瘾,不住地拍手称赞,不过身上没带一分钱,打不起赏,赚了旁人几个白眼。

      薛涣离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喝酒,朱鹤登台的时候满席鼎沸,唯独他仍是淡然地端酒啜饮,看都不看台上一眼。

      我见过很多美丽的女子,濯莲、梅萼妃、陆阮乔、甚至剪秋、半夏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但朱鹤登台的一瞬间,我还是呆了,根本没有言语形容得出秋水流转的那份娇与媚。她面向众人轻鞠一躬,随即舒袖起舞。

      她在舞中放歌,配乐只有一管笛音。台上的歌舞如梦如幻,台下的看客都如痴如醉。我偷眼去看薛涣离,见他也有些痴了。
      花魁的名号几乎没有悬念地归了朱鹤,她换了衣裳上台清唱了一支小曲作为答谢,有人在台下叫嚷着要买她一夜,竞相出价,曲唱了一半她就甩袖下了台,临走时用极轻藐的眼神瞟了一眼那个叫的最大声的人。

      老鸨赶紧登台道歉,又一再强调朱鹤姑娘只是暂居在烟雨楼,被瞟了白眼的那人却不依不饶,骂得越发难听,我实在听不下去,想要起身回骂几句,却被薛涣离拉住了。

      ——“这些话,她都受得住,你不要强出头惹祸上身。”

      见情势有些失控,老鸨忙命其他几位姑娘登台作陪,混乱中,我听到有人用西陆语说道,“这个叫朱鹤的妞不错,晚上弄到我房中”,一人应了,又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了。

      我忙挤到前面去找说话的人,果然看到几个西陆样貌的商人,他们虽都是东陆打扮,浅棕色的眼睛却暴露了身份,坐在中间形容最是倨傲的一人看着有些面熟,刚才的话想必就是他说的。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薛涣离也挤了过来,我附在他耳边说了刚才听到的话,他看了那些西陆人一眼,一言不发地将我拉回了原座。我有些不解又有些不忿,急道,“至少也该告诉朱鹤姑娘一声,好让她能作打算呀!”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回了句,不必。

      花魁宴结束后,他执意要我先走,我不肯,他却冷冷地抛下我转身又进了烟雨楼。我边在心里大骂他是个登徒浪子,边气鼓鼓地往外走,有人却不知好歹地拦在了我面前,我大怒,抬头就骂“有没有长眼睛?没看到……”
      剩下的话却硬生生被噎了回去,拦我之人竟是那伙西陆人,而在他们主子饶有兴味地注视我的电光火石间,我想起了他是谁。

      “翧翧公主,好久不见,原打算改日亲去惊水王府拜访,现在看来不必了。”
      他用的是西陆语,我也用西陆语回了:
      “青木防己!你来菰墨做什么?是来做采花大盗的吗?”

      他仰头大笑,笑够了又拿他那双狭长的浅色眼睛盯着我,“在我眼里,值得采的花只有翧翧公主一个,如果是为了你,做采花大盗又如何?”
      “我都听到了!你们想对朱鹤姑娘做什么?”

      他楞了一下,仿佛经我提醒才想起此事一般,侧头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些什么,那人领了命急急往烟雨楼里去了。

      “这里是菰墨,不是苍术,你最好不要这么嚣张!”我恶狠狠地瞪他。
      “怎么才嫁过来几日,你就忘记自己是西陆人了吗?我可听说惊水王爷对你很是不好,连成亲拜堂都是他人替的,若你当初应了我,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我顿时语结,僵在那里,他眼里的戾气缓和了下来,刚要再开口却见适才领命离去的那人仓皇返回,还未及到得身前,便大声喊道:
      “主子,不好!鬼箭鬼羽不知遭谁暗算,中毒昏迷,现在正躺在烟雨楼后院的花丛里。”

      “什么!带我过去!”他大怒,带领众人气势汹汹地朝后院走去,有好戏看,我怎么可能错过,赶紧跟在他们后面。

      烟雨楼后院是宿客之所,花阁重重,媚影燕燕,莺言浪语不时入耳,唯东边一处高阁不见恩客进出。见我们进来,几位站在门前招客的姑娘立刻迎了上来,却被青木防己身边的人粗暴推开。绕到暗处的花丛处,果然见两个大汉躺在里面,青木防己命人将他们抗了,向四处打量了一圈,也不言语,挥手示意众人随他出去。

      一伙人出了烟雨楼,外面侯着的车夫忙赶车过来,青木防己回头看到我仍跟着他们,不禁好笑道,“好戏看够了没?没看够的话就跟我来吧。”说着真要来抓我的手,我赶紧缩了手怒视他——“本姑娘看够了!反正就是丢人丢到别人家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都替你们害臊。”

      他显然很是生气,一个箭步上前,两手扣住我的肩胛骨,还没等我喊出痛来,就被丢进了马车里。

      马车里的空间很大,我缩到一角,边揉肩膀边痛骂他卑鄙无耻,他一脸玩味地看着我,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我见了更气,换了最恶毒的来骂,连东陆人骂人的脏话也悉数用上。

      “既然知道我是个阴险小人,那翧翧该不会猜不到惹怒我的后果吧”他欺身上前一手扳起我的脸,眼睛危险地眯起,我极力反抗,但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便放弃了挣扎继续拿眼恶狠狠地瞪他。

      “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样让我着迷。”他的手抚上我的脸,眼里燃了欲望,摩挲过我的鼻眼,落在了唇间。“既然墨初不懂得珍惜,就让我来疼爱你吧”,说罢就吻了下来。

      我的手被他钳住,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覆下来,却无路可逃,正绝望间,突然车身猛地一晃,随即停了下来,我顺势挣了他的钳制,拼尽全力将他推开。

      “主子,有人拦路。”有人附在车窗外禀报。
      他看向我,深叹了一口气,掀开帘子下了车。

      有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提醒诸位一句,若再有人打朱鹤姑娘的主意,下场就不会像他们两人只是昏迷这般简单了。”

      “这位英雄,此事纯属误会,我们以后不会再来此地,还请英雄让路。”他倒是难得的谦恭,想必对方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将他震住了。正是脱身良机,我赶紧跳下马车。

      拦路英雄很是面熟,竟然是薛涣离。
      我楞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细想起来,刚才说话的声音是有些耳熟,但如此冷肃的话却是头一次听他说出。他见到我却一丝惊讶也无,仍冷冷地看了青木防己。
      “放过她,你们可以走了。”

      “你是一定要多管闲事吗?朱鹤可以放过,此人却不可!” 青木防己一振衣袖,挡在了我的身前,他一向自恃过高,刚才那么客气已是十分难得,想再让他退步却是万万不能。

      我转身向后逃出,立刻有人围了上来,青木防己肯带在身边的定然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我不敢硬闯,只得又退了回去。

      我带了歉意望向薛涣离,想让他赶紧离开不用管我,却又不愿开口。他的目光穿过众人也直直地落在我的眼里,然而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其间的情绪。

      他没有再开口,径直走了过来,挡在前面的人亮了藏身的兵器,都是半圆形的短刀,我认出那是苍术皇族武师的佩刀,心骤然揪了起来,却见他不惧不躲,脚下生风般迈了过来,凡过处金刀落地,锵锵作鸣,几位武师齐齐被定在原地,眨眼间,他已经站到了青木防己身前。
      青木防己也非凡人,竟然拍起掌来——“精彩!早听闻东陆武林的点穴之术,没想到能够亲眼得见。”——“翧翧,今日看来我们是不得不别了,不过我相信很快就会再见的。”

      他朝薛涣离深深行了一礼,“青木甘拜下风,还请这位英雄为他们解穴。”
      薛涣离牵过我,沿原路折回,衣袖挥动间便为武师们解了穴,甫一能动,他们就想再冲上来,但立即被青木防己大声喝止了。
      西陆众人离去之时,青木防己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道,“后会有期!”

      薛涣离一直看着他们的车马走到不见踪影才安下心来,这时再去看他,仍不能相信刚才那个举手间击溃苍术绝顶高手的人是他。见我一脸古怪的表情,他倒先笑了起来,“不该扔下你不管的,作为赔罪,我送你回府。”

      “当然该赔罪,你都不知道那人对我做了什么!”一想就来气,我撅了嘴瞪他。
      他好看的眉皱了起来,却不肯看我,“是我大意了,还以为你不会去自找麻烦呢。看此人绝对不是普通的西陆商人,希望他能言而有信。”说着抬头望了前方的建筑,我顺眼望去,是烟雨楼独一处灭了灯烛的高阁。

      “走吧。”
      “恩。”

      我虽然对他的武功存了一肚子好奇和崇拜,但见他一脸不想搭理人的表情也就忍住了没问,今天他实在有些异样,一人在前走得飞快,我要小跑才跟得上,等快到王府之时,他突然停了步子,“前面就有王府护卫,我就不送了,切记小心”说罢转身急欲离去。

      “青木防己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决不会再去打朱鹤姑娘的主意了,如果是急着回去保护她,倒大可不必。”

      他停了步子。
      “朱鹤姑娘就是你要等的人吗?为何不赎她出来呢?”
      他始终没有回答,也始终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听的他说了一句,“你想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呆立了一会,转身往府中走去,远远地看见门前站了许多人,走近才看清是管家他们,他很是不悦,我刚想解释几句,他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给我。
      “王爷突然八百里加急寄了家书回来,奴才怕有紧要之事,却不见王妃在府中,因此一直在此侯着。”
      “家书?寄给我的?”
      “王爷出征从未寄过家书,但这一封应是寄给王妃的信没错。”
      我接过信来,即便月色晦暗,仍是一眼认出了他的字迹,一如往昔,犹如亲写。

      信封上端正写了“蔷薇舍主人亲启”七个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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