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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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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九十剎那,一剎九百生滅。
大概正因如此,他覺蘊果諦魂眼裡有三千世界。
哼,佛法之於厲族,不過妄談!
魈遙看看魑嶽,心底暗想,身為無塵那時可不是這樣的。
大抵厲族天生便是戲子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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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今即時亦生、亦老,亦滅。
無塵信手持卷維摩詰,不用幾頁便忍不住凝指舒眉。
披皮嘛......少不了作些功課,真要說徹底,還不若貪穢那個宗巖祿主海蟾尊。
諒他本來便不多廢言又暴躁,進了莊嚴淨土,算是折磨了。
倒也不是沒有好處的,修身養性麼......除了對自己人依然不耐,成效倒是在後來可見一二。譬如,胤天皇朝裡左一口壯士,右一口少俠。譬如,面對他人,畢恭畢敬卻也虛偽至極的客套。
佛魔之戰未有之始,唯有他們厲族策謀挑起禍端,於是一個個的都歸了位。他自然也來到此處--莊嚴淨土。
一開始他以為這裡就是蘊果諦魂說的「原鄉縹緲處」,但後來才知其實也未完全附屬。
什麼來歷他是不懂,除了蘊果諦魂之外,大部分時間也不見他人。
偶遇了,無外乎莊嚴道者。
無塵的存在是突兀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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蘊果諦魂純然融於雪白之中,縱使那種雪白遠比黑暗更加難以測度。
人間枯榮有時,六道汎生。在這裡卻都像是靜止又像是不存。沒有綠柳亦無靜亭,枯老殘枝上黏附著從土地蒸騰而上的微光。遠遠看著倒是和人間花海有幾分相似。
蘊果諦魂說,五蘊亦名五陰,陰者,陰蓋善法。就因得名。陰又為聚,生死重沓,就果得名。色受想行識。
莊嚴淨土僅是淨土,並非樂土。是故不色不受不想不行不識。
轉過頭去看見無塵神色肅穆,狀似儒子可教,至於無塵內心是否問候了天上地下所有佛者,誰知呢?
突聞一句,這便是你名由來?
蘊果諦魂看著他良久,卻像是輕笑,無塵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又覺得那人總是嫻雅,不免有笑意錯覺。
蘊果是非因,諦魂千萬身,原鄉縹緲處,天佛度貪嗔--
念完詩號人就走了。
如若是魑嶽大概早就爆粗口了,是不是命名由來直說便可,裝什麼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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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性落到紙上總也收斂不住,抄一書經卷活像練一紙毛筆。
無塵懊惱想,魑嶽你個王八......
也許厲族不是天生善演,僅是精神分裂能力高超。
姑且不論過程中怎樣吐槽上善經文,怎樣唾棄莊嚴佛聖,雄穩字跡落處,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無塵頓了頓。
五蘊?
那偽善的蘊果諦魂怎麼說來著他忘記了,可是那個蘊字卻無由執著到底。
色受想行識,五蘊皆空--
識蘊怎可亦空,識蘊者,是為心。無心,又豈能渡眾?找碴一樣地風風火火踹開房門打算踢那誰的館,又想起這裡可是莊嚴淨土,立時腳步也收得齊整。
那人......蘊果諦魂展軸倚坐廊下,長髮繞著佛珠沒完沒了地纏。無塵也不磨蹭,把那識蘊若空便叫無心,無心無情便不可渡人云云等,噴了佛祖一臉。蘊果諦魂也不惱。
心啊......
白衣聖者盯著他,又是那種讓人錯以為輕笑的面容。
心本無生因境有,前境若無心亦無。
無塵聽得似懂非懂,表情還是嚴肅的。
蘊果諦魂告訴他,莊嚴淨土日夜蒸騰而上的微光實隱眾生樂苦,隨手輕取便是人間半百哀涼,或有貪嗔,或有癡怨。
但是此地仍是名為莊嚴淨土。
沒有生命的淨地,卻又以眾生輪迴為相。
不草不花,不生不滅。
無塵盯著那些微光瞧,人間足以驚天動地的百年恩怨在此微薄得不足以映亮半簷,他終究不懂為何需要五蘊皆空,也不懂度盡災厄又能如何,但他知道此空造就蘊果諦魂。
那麼理解這些,難道就能預料蘊果諦魂下一步行動?不能。這對挑起佛魔之戰毫不起作用。
無塵抽回思緒,但那人已閑然闔眸,糾老枝枒上雪白的微光輕輕飄動,偶爾一兩點微光擦過蘊果諦魂眉角。
他突然想起蘊果諦魂教過他的,念如流水不停留,前念滅,後念生,念念生滅。一念九十剎那,一剎有九百生滅。
剎那之間有無數生滅,於是人間聚散、人間生死、人間一切一切在這莊嚴淨土中--
突然了悟維摩詰卷中那句:汝,今即時亦生、亦老、亦死。
他看著蘊果諦魂一呼一吸間瞬息枯榮萬千,不溫不涼的莊嚴微光遊吟六道妄念,那一刻蘊果諦魂在他心中老去,在他心中死亡,
然後在他心中重生。
可惜他是山之厲魑嶽,
可惜他依然沒有參透蘊果諦魂那一句:
心本無生因境有,前境若無心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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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陰本因,同是妄想。』
佛厲對立之後,蘊果諦魂再出。
駁此句為虛妄的魑嶽未曾料想,蘊果諦魂是他虛妄中的虛妄。
鏡中花,水中月,如露,如電。
如夢幻泡影,冷世浮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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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莊嚴淨土亦有異景,像千尺經卷說的顛倒夢想。
微光不再蒸騰,漫天飄著細細的絮團。人間也有這般場景,三月風雨花,胭脂入骨。
伸手去接了幾團,卻化了。無聲無息的。
不是雪,也不是實體。
無塵瞇起眼睛,倘若聖魔開戰,這莊嚴淨土未必能等回它的主人。
內心一種古怪的空蕩。
他沒有告訴蘊果諦魂關於生滅的異想,或者說,自那日起對這名聖者的感覺又微妙了些。過往的捱眥對視、恨不得沒有彼此,在對方最無防備的時候卻驚現一點詭異心思。
殺意還是有的,也不致枉顧立場,到底只是利用欺瞞。
只是這點欺瞞成不成遺憾卻、難論。
扼殺或許還來得及。
他轉身繞過迴廊,踱至前庭,不起微光的莊嚴淨土竟有天地頹敗盡頭之感。瞧見前頭那人了,裸足在老枝下背立,踝上隱隱見只銀鍊。說不清的,心猿意馬。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無塵一個激靈,從蘊果諦魂梵唄聲中醒來......或說從踝鍊遐想中醒來也是可以的。
憤憤想肯定是那老禿驢存心來這麼一段,看對方一頭秀逸長髮在法陣中娑婆浮亂卻又不曉得該自嘲還是吐槽。
舍利子,諸法空想,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
無塵站著看了一會,蘊果諦魂拈珠呢唸,被無源之風吹得珠珠脆響,平日遮住眉眼的額髮倒是散了去。那些如飄絮的東西似乎不受狂風所動,只是兀自地下墜。錯覺要拂一身還滿,卻是近身就融了。
蘊果諦魂的的低喃聲和平日曳長雅調不同,有些安心凝神的味道。
想來莊嚴淨土鎮日如此也該是無趣,不比人間美景,也不勝天上極樂。大概只比亂塚惡地好些。
真要說,蘊果諦魂可能是這裡唯一的風景。
不知不覺中那人已歇停,他走上前,拍去蘊果諦魂肩上不存在的雪塵,
這是怎麼回事?
蘊果諦魂沉默了好一會兒,道:
無塵可曾聞說人間七苦?
無塵看他背影糾長白髮,略遲疑,莫非說的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與......求之不得?
蘊果諦魂終於轉身,淺色眉眼分不出是冷淡亦或哀憫,像是雲染經卷中一行行流水經文,字句讀來,無情無愛也無恨,卻更不甘心。誰叫讀者只是一介凡人?逃不過貪嗔,又何況讀它者是一隻厲。無塵來不及厭惡,蘊果諦魂開口,是謂人不察八苦,其終者,五蘊熾盛苦。
五蘊--
是為色蘊,是秋落眼成色?
是為受蘊,是納收一切苦樂?
是為想蘊,極其普通的思考?
是為行蘊,一切行動甚至只是髮長與呼吸?
是為識蘊,所謂,心。
擁有五蘊,擁有七情六慾與感知反應,竟是第八苦。焚身一樣的痛。
但,察覺又如何?在厲族眼裡,以此為誡的佛祖可笑至極。
無塵若真可懂五蘊皆空,他不會是魑嶽,也將不再有魑嶽。
於是無塵不語。
蘊果諦魂心裡有底。也不戳破。
聞說將接下龠勝明巒這三教同修之地,蘊果諦魂想,自己多得學□□容。
於是緩緩步回自己的憩所。
淨土異景昭告不祥。卻不能告訴他將來的聖魔初戰,更不能告訴他身後的人是挑起這一切戰端的始作俑者。
背後無塵突然提聲問,蘊果諦魂這四字與五蘊究竟有何關連?
蘊果諦魂只是偏了偏頭,如是困惑身後人為何執著此名。道,
五蘊,又名五取蘊,即是眾生、苦諦、世間,亦三界。
駁五蘊,無眾生,無苦諦,無世間,
亦無三界。
無塵站在原地,蘊果諦魂語恰畢,莊嚴淨土裊裊眾相清光升騰而起,似華嚴,似清聖,一派磅礡並虛空,
門合上剎那,卻寂寥得無處著力。
這,便是經卷文字,便是蘊果諦魂的眉眼。
能得大徹大悟是好。不能,被那眉眼迷眩,便不免淹沒於遠比貪嗔癡更濃重的無力。
無塵不懂那些話,魑嶽更不懂。
但總覺蘊果諦魂想說的是--
他與這莊嚴淨土無異,
只是虛妄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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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日,他會悟得「蘊」字本意,
無塵想。
只是最終,悟得此意之人不是他,是魑嶽。
不變的只有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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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一扇門,蘊果諦魂看著手裡不化的雪白。
「若蘊即是我,我應有生滅。」
如是明白,亦如是不明白。
蘊果是非因,諦魂千萬身。他自然也只是,千萬眾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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