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在野》贺兰嫣

32、揭露的冰山一角

　　回到客栈，夜已至深。左青青经大厅回房时想起白日和王氏吵闹掉落在地的告示，那告示上的话放到现在多有不敬，还是不让人看到为好，便叫白千山先回去，自己躬腰在柜台后找。

　　打烊后的客栈门关得死死的，一个小二裹着铺盖睡在大木桌上守夜，隔壁桌一盏灯，柜台上一盏灯。她擎起灯在柜台周围细细找寻，包括可能放东西的抽屉、柜子、八宝阁，逐个打开看了，竟不见告示，以为被人清理走了，第二日问店里的伙计，都说没动过老板娘的东西。

　　左青青百思不得其解，昨日怒火攻心，客栈里是否还有其他人也没来得及顾忌，若不是伙计清理了，便只有昨日在客栈里面的人拿了。

　　那人拿了，做什么呢？

　　三天后。一匹白马，以极快速度在黄土郊道飞驰。鲜红的衣裳在疾风中摆动，如同跳跃的火焰。凌厉的气势，与这偏居一隅的贫穷山村格格不入。

　　他的到来，引起了田间放牛郎的注意。且不说人，就说那洁白无杂的马，都值得人一思再思。他父亲说过，看人看气，断人断物。也就是，一个人如何，不在于他出手是否大方，出身是否尊贵，在气质。而判断一个人的来头恰恰相反。有气质的人不一定来头大，来头大的人，一定有几件仗凭的宝物。

　　这男人的第一件宝物，是——白马。

　　第二件宝物，是——非凡的骑术。

　　连桥都不愿绕，男人夹紧马腹，随手一鞭，轻而易举跨过河流。开阔的景物变得狭窄，三岔路上一座门脸极高的房子上刻着“熊”，他微一停顿，根据线报的消息，进入左面小道，停在一户带土坯小院的房前。

　　门环带着锈绿，没有花纹，木板门脚底霉湿，斑斓江南的青苔。从虚掩的缝里看去，院子整洁简朴，屋前台阶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的人不知所踪。

　　他下马，不自觉摸了摸腰中藏着的宝石短剑，推开沉重院门。

　　“回来了？”屋里立刻传出老人声音，他没答话，牵马进门。老人听出声音异常，立刻出门，看到他，瞳孔张大，“啊”了一声。

　　气势上压倒了人，他便知道自己的消息没错，微微一笑，松开马缰。

　　白马似有灵性一般，走到院角木桩旁站着。红衣男子看他，他也在打量他，脸上皱纹愈发深刻，涌起一股发自内心的恐惧，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这二十六岁青年脚前。

　　他却没费心尊重老者这件事，搬过椅子坐在院中问：“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你是……”老人声音颤抖，想了想，快步走去关死院门，以花甲之年，仍可见当年身手。他关了门，盯着牛圈里铁锹踌躇了踌躇，依然走回男人身旁道：“草民张三。”

　　“也就是张瑞宗？”他的语气并不是询问，而是一种走到权力上端的人习惯的肯定。他并不怀疑，自己会找错人，他也不必啰嗦，自己是谁。断绝三十三年的关系找上门，心照不宣，怎么会出纰漏？

　　但他还是疑惑。他是张瑞宗不假，那眼前这个人呢？这个鲜红衣裳的男人，是谁？

　　“我姓宋……”他猜出张瑞宗所想，轻轻说道。白色玉佩从衣褶间露出，一条小龙跃然欲出。听到国姓，张□□而不紧张了。他抬头看了看没有黑定的天，猜想张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也搬了把椅子，坐在男人下首。

　　男人觑到他坐下，心里其实也暗松了口气。腰上的短剑暂时不用派上用场，怡然询问：“这就是张侍卫的老家？”

　　“是，王爷。”果然是宫里混过的人，察言观色，顺风使舵，都是一等一。

　　宋廷中笑了一笑，翘足问道：“你知道本王为什么找你吧？”

　　张三眼睛转了转，低头道：“草民愚钝。”

　　宋廷中跟官场里的人打交道打得多了，说自己愚钝的人，往往丁点都不愚钝，以为自己聪明的人，不定第二日人头就落了地。像张三这样“愚钝”的人，最缺的就是一针见血的直接。不然，绕弯子，永远没有结果。

　　“你知道，让本王费心找你的事，只有一件。本王都来了，你还叫本王自己说出来，是不是太没意思？”

　　张三趴在了地上，“草、草民……草民辞官三十三年，老糊涂了，真、真不知王爷说的是什么……”花白的头发稀疏干枯，背上棉袄打了好几个补丁，瑟瑟缩缩，真像一棵行将枯萎的稻草。

　　宋廷中的性格算不上好，更算不上坏。他从小成长于好几个皇兄的阴影下，宫闱内廷，天子庶子，自有一套为人处事的准则。韬光养晦，收锋掩芒，深得彰德、明德两代皇帝器重，兄长一即位便越序封王，朝廷第三号人物。

　　敛去脸上残余的最后一丝温文笑意，他冷冷道：“如果本王没记错，圣上今年也刚好三十三岁吧。”

　　张三一震，不禁后悔说出自己已辞官“三十三年”。他跪在地上，留心听着隔壁人家的开门关门声，生怕张成不巧闯入，顿了顿，将头磕在地上道：“瑞宗是在太子，不，圣上出生之年辞官的。不瞒王爷，张瑞宗一介平民，能侍奉天家是瑞宗三生之幸，可王爷也知道，朝廷倾轧，官场无常，瑞宗武夫出身，匹夫之勇，实在疲于应付。彰德二年，家中兄长过世，幼妹远嫁，年迈双亲无人侍奉，而瑞宗在一次内廷值勤中又不慎摔断左腿，外忧内患，实再难效忠，便向皇上辞了官。这一切，王爷都可从内库奏折中找到，瑞宗实不敢隐瞒。”

　　张三说时，坐在椅上的宋廷中禁不住嘟了嘟嘴。这是他趁人不注意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不知学了谁，从小就是，改也改不过。不过张三一说完，他严肃端正的形象就恢复了。英俊的脸上一点调皮的迹象都无，反问道：“你觉得本王感兴趣的是这个吗？”

　　他负手站起来，扫了眼张三低垂的头道：“你应知道，本王的封号是‘恭’。何为恭也，人人都清楚。皇兄要本王做什么，本王就只能做什么。当年赢的是太后，输的是德妃，你自然也以为，满朝上下，是没有人敢沾德妃娘家的晦气的，所以，对本王一防再防，生怕恭亲王这条朝廷的狗来寻你事端，对不对？”

　　“不，不敢。”

　　全天下，敢说自己是条狗的亲王，恐怕只有这个明明威震朝野的恭亲王了。他年少，气盛，能屈能伸，是张三遇见的第一个彰德皇帝的后人，也是他觉得最像彰德皇帝的后人。他的眉眼容貌或许像了他的生母，但他骨子里不经意的杀气，却最可怖——比明刀明剑，凶狠万倍。

　　想时，一滴豆大的汗珠顺着张三，不，前御前带刀侍卫张瑞宗苍老的额头落在地面。

　　“哒。”

　　汗水淹在泥里，一只白皙有劲的手搀在他臂下，换了温和的语气：“别怕。”他扶他起身，落座，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你是前朝经历那件事硕果仅存的遗老，本王不是来逼供，是来和你谈心的。你没看，独身独马，涉你武功盖世的张侍卫的宝地，本王诚心十足。”

　　“是瑞宗愚顽。”张三彻底缴械，哑巴吃了黄连。

　　“明白不迟。”恭王目标达成，笑眼微眯。层层衣褶里的短剑，彻底派不上用场。

　　至此，张三才将自己知道的那一晚的事情告诉宋廷中。包括误会从启祥殿经过进御药房的人是南宫谦，听到有人要堕胎药情急叫出“南宫大人，使不得”而被人抓住把柄，污蔑了德妃和南宫谦一家的事等等。

　　这里面的内情又是宋廷中才知道的。他望着天，鼓起腮，修长的手指敲着膝盖，许久，才得出一个艰难的结论：“南宫家是被陷害的？”

　　“是……是被瑞宗，陷害的。”哪怕过了半辈子，有些硌在心头的梗，都抹不掉。一句破口而出的话，害了无辜忠良满门，就是死，估计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愧疚的人，该是张三吗？

　　张三自己和恭亲王都知道，应该愧疚的，另有其人。但他们却都不能说。张三不是一见权贵就指望翻案的天真老人，宋廷中也不是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他们在政治斗争里面披肝沥胆滚过来，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宋廷中收回神思，缓慢地“嗯”了声，问他：“后来德妃受到牵连了没有？”

　　“莫非王爷不知道？”

　　“我想知道真相。”

　　张三这才总算明白宋廷中到来的真正意义，沉声道：“德妃自尽了。”

　　“她生的孩子呢？”宋廷中穷追不舍。

　　“长门。”

　　“长门？”宋廷中重复，他点头：“长门。”

　　长门是历朝历代冷宫的代名词。犯了错的妃子，逼疯了的宫女，都在长门。那是宫中最疯狂，最灰暗，最悲惨的去处。每个女人身上都有一段令人垂泪的往事。然而这些往事，从来打动不了宫中唯一男人的心。

　　宋廷中的心重了一重，暗自叹了口气。

　　张三主动道：“王爷，算了罢。”

　　他摆了摆手，继续问：“南宫白呢？”

　　“南宫……”张三语气变得踯躅起来。

　　“哞！”巷头传来一声牛叫。张三脸色一变，看向宋廷中道：“瑞宗儿子回来了。”

　　他绷紧下巴，点了点头，“开门。”马尾挥挥，出门时，他想了一想，反身叮嘱：“不许告诉任何人本王来过，本王亦不会向外透露你的事情。若想全家活命，不得本王的准许不得离开村子。本王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城里客栈见。”

　　“哪家客栈？”

　　不及张三说完，鲜红衣裳的宋廷中就跨上白马骑出丈远。鲜衣怒马，烈火如歌，疾驰中，一张纸从衣间飘落，流落枯田。

　　背后，一牛，一人，缓缓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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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楠竹没疑问的
这些人里面，必有一两个大悲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