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在野》贺兰嫣

29、分明对面有知心

　　“笑什么笑？”丢了宋廷中的红衣少女丝毫不觉得好笑，板着脸斥左青青。

　　生活中的松紧悲喜，或许只有经历了的人才会拿捏自如，左青青嘴角还是翘着，动身倒了杯茶。就如这布衣生活，茶不精致，颜色很深，味道很淡，没有什么格调，却不妨你品尝它的心情。

　　素手端白盏，茶，竟不是为傲慢高贵的女子倒的。左青青啜了一口，执盏上楼。红衣少女目瞪口呆，怒火又起，叫道：“站住，我跟你没完！”

　　她撩起裙子，大步去追左青青。左青青加快脚步，绕过屏风，坐在二楼最靠街的扶手椅。不出所料，宋廷中并没跑，他只是躲着那年轻女子而已。追上楼的红衣少女一眼看到对面楼下茶馆喝茶的男人，火爆着脾气又要叫他，被左青青悠悠止住：“你想嫁给他吗？”

　　女子脸一红，嗔责：“干你何事。”

　　二十多岁的妇人和十几岁的少女，从来都不是一个段位级别的。饶是你再强势嘴硬，都敌不过她洞穿你心意的一瞥。瞥就瞥罢，怕的是，她，高深莫测，你，原形毕露。左青青挪开目光，撑手从上认真打量叫另外一个女子死追不舍的“宋某”。

　　她曾经见过的长得好看的人太多太多，纷纷扰扰的娱乐圈，每个人都是完美的姿态，却因完美，每个人都分不清真假。她的个性让她在两年之间都没混出什么起色，甚至落得最后被设计顶罪扫地出门的下场，但她也不是全无收获的——她学会了对天使一般的样貌视而不见。

　　可是宋廷中不同。不是说他样貌不美，而是他身上有种比样貌要强烈的东西，让她没有及时收回目光，竭力想弄清那不同是什么。

　　“怎样？”

　　少女的询问打断了左青青的打量，在宋廷中把目光抬上的瞬间迅速收回，淡然道：“凤毛麟角。”

　　这评语中肯，很多人都这样说过，少女的脸却出卖自己烧了个通红，似找她认同般的道：“所以，得看紧吧。”

　　宋廷中看上去是在那茶馆坐定了。少女在左青青面前，也终于平静了。绿裳老板娘没有回答所有女人都曾有过的患得患失，而是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

　　“小辣椒，十五。”

　　“小辣椒？”青青眉毛一抬，仔细打量小辣椒，“红衣裳，暴脾气，莫非你一出生，你爹就知你是辣椒般的人物？”

　　小辣椒嘴一撇，“他当然不知。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大家都叫我小辣椒。”

　　“包括你爹？”

　　“包括我爹。”提到爹，小辣椒没什么好表情，生动活泼的一张脸生生耷下。

　　青青却道：“你爹一定很疼你。”

　　小辣椒漠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你怎么知他心？”青青微笑。

　　“我就是知。”小辣椒明显不乐意讨论她爹，握起拳头捶了捶桌子。白盏里的茶猛烈摇晃，左青青瞟了一眼，看到陆续有人进来客栈，视线挪动，停在继续佯装喝茶的宋廷中身上。“那你知道他的心么？你觉得他喜欢你这样么？”

　　她的目光一落，他的目光就忍不住抬，待看到十五岁的小辣椒时，又在空中坦然地转个圈，回到不与其中任何一个触碰的自在位置。小辣椒火气顿时往上涌，甩了句“随他”气冲冲往楼下跑。

　　“哎！”转眼，左青青已见不着小辣椒人影。转头，方才那桌上安稳喝茶的宋廷中也不见了。

　　一切都成空。

　　宋廷中、小辣椒共存一日，青青客栈就不得安宁一日。白天躲，夜里闹，若不是宋廷中的小厮每日按时付钱，左青青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亲自出马把这两个冤家赶走。

　　不过，不是屋里所有人都跟她一样对宋廷中和小辣椒怨气满满。这两个例外，分别来自窝里和窝外，一个是天天黏着她睡觉的小屁豆，一个是天天坐在横梁上忍俊不禁的白千山。

　　说到横梁，算帐的左青青叫了声白千山。若不是那日小辣椒进门岔了她的注意力，她早就想和白千山谈谈坐在客栈横梁这回事。客栈这么大，哪个地方不是坐，为什么非要坐在客人头顶？

　　彼时客栈已经打烊，青青音量不大，好歹整个客栈能听到。她叫了两声不见人应，唯有豆豆回答：“白叔叔不在。”

　　“不在？”她抬头，果然没坐在屋梁。那是去了哪儿呢？她环了客栈一圈，都没见其他人影。豆豆道：“今儿元宵，大伯二伯和婶婶佳佳看灯去了，白叔叔一早不见，讨厌的叔叔被辣椒姐姐逼出去玩了。”

　　“这么说，大家都不在客栈了？”

　　“是啊，只有咱俩和爷爷了。”

　　“那你要不要娘带你出去玩？”

　　“不要。”豆豆酷酷的拒绝青青的提议，爬上柜台对面的桌子。青青杵着毛笔，皱眉看他，豆豆坐定，道：“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青青自认向来都是自由民主好说话的娘。豆豆叫她过去，她便过去，和孩子并肩坐在桌子上，盯着空荡荡的大客栈。没人点灯，大吊灯里黑黢黢的，唯有桌子上的几支蜡烛发光。外面有人声，有爆竹响，豆豆也反常的不向往，温顺的把头挨在娘身上。青青本不觉什么，孩子这一靠，心不觉得暖，反而觉得慌，好像这三岁多的孩子的皮囊下面趁她不注意住了个三十岁的成熟灵魂，吃惊问：“你怎么了，孩子？”

　　“我没怎么。”豆豆的语气明明是有什么。青青看他，他才说出心里话：“你只能选一个。”

　　“选什么？”青青感觉自己比个孩子还要迟钝，目瞪口呆问，“你对娘失望，是因为这个么？”

　　“嗯。”豆豆承认，“豆豆只要娘选一个。”

　　“选一个什么？”青青又问。

　　“滴……”豆豆把舌头抵在齿后，做出口型，青青想都不敢往别处想，凝神眯眼看他鲜红湿润的小嘴到底“滴”什么。可是作为一个小孩子，豆豆到底没按自己的心意把话说下去，他闭了嘴，朝自己年轻漂亮的娘眨了眨眼，青青装迷糊，也朝他眨眼，他猛地一叹，把胖屁股转向她道：“你总不希望当一辈子寡妇吧。”

　　“寡？”左青青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出来的儿子会当面对她说出这个名词，而且儿子四岁都不满，这“寡妇”，这寡妇的意思，究竟是谁教的他？

　　豆豆道：“我知道不好听，豆豆说出来也不是滋味，但我们大家是为你好，你要学会为自己考虑。”

　　“大家？”左青青发现自己变成了台复读机，小不点左豆豆说出的每句话都让她有个不明白的地方，“什么大家？除了你，还有谁？是谁告诉你娘是个寡妇的？”

　　豆豆撇了撇嘴，其实他也是无意中听人说起的。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眼红佳佳有爹有娘不是一日两日了，听到人议论他亲爹死了，亲娘嫁不出去，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说着话，眼圈泛红，嘤嘤哭起来。

　　“哎，别哭啊。”自己委屈是回事，孩子委屈又是另外一回事，青青心疼得跳下桌抱起他道，“娘又没责怪你，娘是告诉你，寡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小豆豆要的东西，娘还不是在拼命帮你挣？”

　　豆豆哭道：“可是……可是……可是豆豆的爹死了。别的小孩子都有爹有娘，就只有豆豆没有。豆豆现在才知道，叔叔住在家，是不算的！”

　　“谁说不算啊，”青青真不知怎么安慰他了，“除了叔叔，豆豆不还有大伯二伯和爷爷吗，他们都疼豆豆啊，你比光有爹的孩子幸福多了。”

　　“娘，你没搞清楚问题啊！”豆豆大声道。

　　青青简直跟不上他逻辑了，问道：“这不是问题吗？”

　　“不是！”豆豆摇头。

　　“那是什么？”青青问。

　　“叫你再嫁。”屋角传来一声讥诮。青青回头，宋廷中不知何时回来。他穿着绛红色羽纱袍，斜靠在柱子上笑道：“叔叔住在家不算，大家是为娘好，本人不才听了一半，都对令郎的心思了然于心了，不是再嫁，莫非还有别的？”

　　青青犹不愿承认：“肯定不是。”

　　“那是什么？”他还是笑，一头乌发挽在头顶，簪着一支价值不菲的玉簪，星辰般的眼睛里掩不住淡淡嘲讽，和左青青认识的一个人的曾经有些相像。

　　她想起自搬入永安就许久没有打过交道的放牛郎，神思恍了恍，看向左豆豆。

　　宋廷中却道：“在秦国，寡妇再嫁并不触犯律例。既然你儿子想有个爹，你何不满足他的愿望，去给他找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