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在野》贺兰嫣

14、忆往事心结难解

　　“爹？”他不无惊讶。如注雨水，叮咚落在肩膀，他抬手拂拂，缘屋檐边沿迅步走去。张三负手看了看雨云间雷电擦出的赤红，问：“跟出去，可探清楚情况了？”

　　张成道：“人马确都走了。”

　　“那怎么还去那么久，是遇见了其他的事情？”

　　张成想了一想，“没有。”

　　张三转头看他，笑了笑，“你肩上那么湿，是给人打过伞，能让你打伞的，只有一个人，这说明，有人心虚跑了。成成，你说爹料得准不准啊？”

　　“孩儿不明白。”

　　“告诉爹哪里不明白。”

　　张成凝眉，拿起案上一张画纸，那上面也画着南宫白，是郭将军到访时留下叫张家父子留心的。他握着画纸坐在椅上，缓缓道：“爹回乡将近三十年了，看人察物依旧如斯细密，宝刀未老，孩儿不明爹究竟做的是何打算。当初辞官，究竟是回乡，还是待时？”

　　夜黑雨密，儿子面前，张三也不作遮掩，答道：“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皇后、德妃承蒙盛宠，同怀身孕，眼看就要分娩。为父正值御前侍卫任上，轮值夜班，守在启祥殿宫门之下，三更过后，忽见德妃兄长南宫丞相经过。南宫家世代大族，三代一品，南宫谦为官清廉，正直不阿，从不犯宫规，更不无诏进入后宫。为父朝廷一无背景，二无靠山，十年摸爬滚打，尝尽人世辛酸，对中宫和德妃恩怨，虽不参与，多少耳闻，职责所在，免担责任，悄悄跟随了南宫谦的脚步。”

　　张三望着门外的密雨，瞳孔越来越大，就跟回到了那可怕的夜晚一般。那年，他的名字叫张瑞宗，频借一身武艺，二十岁离乡背井，来到京城。考武科，抬轿子，做护军，年轻有为，三十未满就被抬举为先帝御前侍卫，跨刀出入禁宫自如。

　　“我没有想到的是，南宫谦去的不是德妃的紫宸宫，而是御药房。你要知道，生母同等尊贵，同等受皇上喜爱，诞下龙子或龙女，谁先诞下龙子，都是关系国本的大事。皇上两边都派了人守着，南宫大人若一时冲动，做出有损龙胎的事情，岂不连累几世声名，也让朝廷少个好官？为父当仁不让，追进了御药房拦南宫谦。”

　　“然后呢？”张成问。

　　张三后悔莫及，“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叫着南宫大人的名字冲进去，被人拿住，那引我进门的人，根本不是南宫谦！原来皇后的人马早有准备，一路佯装南宫大人上御药房取堕胎药引走我，一路急传心腹太医进宫以烧艾之法催产，而我，就因这小小不慎，让皇后的娘家人得以抓住南宫家把柄，污蔑德妃和南宫丞相意图对太子不轨！差点九族皆灭啊！你说爹经了这事，如何有颜面在禁宫待下去，如何不得多多谨慎，多多提防，今儿这郭将军进门，你可知爹冷汗冒了一背！”

　　“爹，过去了，都过去了，没有那些争斗了。”张成无奈长叹，柔抚张三颤抖不止的背。上了年纪，又不是好回忆，张三病了一场。张成为人至孝，守在家中日夜照料张三，不曾离开，也不曾见青青那边情况。

　　青青回去后第二日，雨没有消减之势。走了白千山，病了左二哥，青青心灰意冷，懒怠见家嫂，欲出门卖豆腐。提着豆腐盒走到村路上，雨实在太大，淹了她的绣花鞋，才恹恹停步，怅看那黄泥喧天的路。

　　追千山的一幕历历在目，她一时挂念千山出门没带伞，一时怨恼自己颓废伤心至此，做了人世间最虚无的感情的奴隶。

　　郁郁返回家门，却见冯燕站在檐下候她。白千山所挖之井已经遭雨冲毁，徒留一滩污泥。青青看了那井一眼，一声不吭进屋。冯燕道：“我知道你怨嫂子错疑了人。”她跟着青青湿漉的脚步，“嫂子也很懊悔，嫂子也不愿瞧见你这样，可是嫂子没有坏心啊，嫂子这一切一切，不都为了大家好么？”

　　青青混不应声，径自把豆腐盒子放在桌上，转去自己和豆豆房里换衣服。冯燕跟着想进门解释，青青转身把门闩紧。冯燕叹了口气，“一家人，何必弄成这样？”

　　青青气不过，“昨日不是一家人，今日又成一家人了？”

　　冯燕道：“那白千山的确是外人啊，比得上咱们有血缘关系的？”

　　青青想她和他们关系更八竿子打不着呢，犯不成她也要遭赶？冯燕唯怕这小姑犯横又不理她，趁热打铁道：“嫂子也不是说没有血缘关系就做不成家人，但我们毕竟是住在乡下了，又没有左邻右舍，住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终归不放心。你冷静想想，白千山要是不惹麻烦的话，怎么会满身是伤被咱们救回来？他跟咱们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啊，嫂子要弄清楚他身份，也不为过吧？”

　　她凑着门，仔细听青青的答复。里面乒乒乓乓，就是没闻人声。冯燕怎么想都没想到，青青对她的脾气是这个月逐渐累积起来的。她原以为二嫂是个柔软可捏没有主意的人，这样她左青青——从现代穿越到古代的女人，就可以握住左家命脉，把左家一切生计筹谋抓在手中，免受他人掣肘。可而今，冯燕比她有心思是一回事，屡屡自作主张是一回事，赶走她左青青喜欢或者想要拿来做帮手的人，却是她忍耐的极限。

　　这是两个人个性的碰撞，山中有老虎时尚且可以和谐相处，一旦头上没有了可以畏惧的人事，谁都想出头，谁都不想再受指点。

　　冯燕尚没想透，青青受了昨日张成的一番话，想得却差不多清楚了。她心里所有的烦躁不快，针对的都是冯燕，她所有的憋屈痛苦，针对也都是冯燕。但这针对通通不能明说，说出口的话，如若冯燕不退，他们这分离出来的左家就要再临分裂，而如若冯燕退，对于左青青来说就是胜之不武，更让她觉得不光彩，不痛快。

　　一连几日，青青都是这样闷闷不乐。天气一日一日放晴，她冷眼旁观冯燕用郭将军的银子跑前跑后为左武请郎中买药，不平之意更确凿，心情一闷，不干活也不买卖，随着家里吃穿，余时就抱着豆豆在左老爷房里消磨。

　　她在左老爷房里磨得一久，冯燕慧眼慧心就看出来了，夜里又来敲她房门。她和冯燕关系虽淡了，却并未闹到决裂，冯燕敲了两声就蹑手蹑脚进来，笑看了看熟睡的豆豆，“睡了啊。”

　　青青“嗯”了一声，“睡好久了。”

　　冯燕摸索着爬上他们的床，扯一角被子盖在身上，青青斜睨了她一眼。她道：“有啥心结，不能跟嫂子明说吗？是怪嫂子给你哥买药了，没给爹买？”

　　青青又睨她，挪开目光道：“没有。”

　　冯燕握起她的手，摸了摸上面的细纹，脸上笑相不改，“嫂子知道，你怨嫂子在这事上偏了心，也怨嫂子平时主意拿多了。你的心思，我哪有不知道的，你比大嫂虽强一点，终究太喜形于色了，嫂子一看你的脸，就明你所想。”

　　冯燕这架势明明是要和青青推心置腹，青青却无来由有些无所适从，冷道：“我怎么比得上你会演戏。”

　　冯燕不屈不挠道：“你也知道我会演戏了，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和大嫂斗？”

　　这话讲中了青青隐隐约约琢磨过的问题，一时没有马上顶回来，冯燕便道：“你年纪小，我不避讳，就好比从金窝掉进狗窝，人生经历了场大变。你以前不争不抢，不愁不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事事都有人伺候到手上，现在，住破屋，干农活，吃不饱，穿不暖，自然性格过激，以为世间之人，只有黑与白，好与坏，不听你话就是打你主意，不依你行事就是想和你斗。但是青青，人性哪里这么分明，如果二嫂和你是一样的想法，你以为我把你整服帖不是转眼的功夫？”

　　青青冷脸道：“你厉害，何必张扬，我早知道，早佩服。”

　　“你又误会我了。”冯燕道，“我素认为把话讲透是件顶没意思的事，聪明人，总能够入木三分，二嫂很看得起你，你别因为来柳叶村的这些小事和我生分。我把底牌都给你了，你认真想想。我没有你心大，也不喜欢无谓的你来我往挑酸拨祸，我就想和自己家人过上安安稳稳衣食不愁的日子。银子只有那么多，人也只有那么多，肯定需要紧着重要着急的办。你若在家看得心烦，明日就出门卖豆腐，我早起做好。”

　　说完，冯燕就下床走了，青青在暗处看着她的背影，真觉得自己失败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