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初晴》夏∮雪

29、葬（上）

　　两袭黑在满眼的白林里穿梭前行。
　　谁能想到，世人嘴里的恶人谷居然是这么副花海灿漫的模样。
　　沧海只身走在前面，一路上遵循着她的保证，沉默的身影灵巧地弯过一个又一个的岔口。七夜跟在后，不难看出，梅林是严格按照五行排列，金、木、水、火、土，而木过于亢盛，稍有差池，极易产生相乘相侮，这也是沧海沉默的另一个原因，分毫不能错。

　　走出梅林，又是竹林。风起，竹叶声飒飒。
　　沧海止步，将手中的剑递回七夜，回过身，对着空旷的竹林深处，喊道：“欧阳伯伯！”
　　回声绵长。
　　蓦地，七夜闻声握剑，沧海靠过去，伸手抓他的手。高耸的竹子尖端滑落一个老头，和茶铺里的酷似，一头银发，衣衫褴褛。老头落地，露出满嘴的金牙：“谁？给老头子我来解闷了？”沧海推了七夜一记，整个人贴到他的后背：“欲见白素素者，必先打掉欧阳无牙一颗金牙！”

　　沧海来过三次……那么说，七夜朝老头望去，只见他嘴里一副金牙赫然右上排开了两个孔。

　　欧阳老头疑惑黑衣女子声音如此耳熟，再看男子又镇定自若地朝自己举剑，气势上差了截，不由自主往后却步：“刚才小四出谷，你们……”沧海笑：“擦肩而过。”欧阳一个激灵：“他眼睁睁让你们进来？”沧海不以为意：“不可以么？”欧阳的目光停留在七夜手中的剑上，瞳孔迅速扩张：“小子，这剑哪里来的？”

　　沧海见他迟迟不动手，不耐地走出七夜身后：“喂，老不死，姑娘我是来看你们干架的，不是听你说书的！”
　　这样再认不出来就活该下油锅了，欧阳无牙连连朝后，退到沧海五尺以外：“小四这个王八羔子！居然又让你进来的！喂，我警告你，不许在身上涂什么痒粉抽筋粉，不许对我哈气，不许……不对，给老子滚出恶人谷！”

　　沧海颇无辜，牵起七夜的手，走上去，微笑：“老不死，我说过，不会再碰毒，就绝不食言。”欧阳看向七夜，边继续朝后退步：“小子，老夫好心规劝你句，当年被这丫头害死的男人——”一枝白梅从林中穿出，划过欧阳右脸，擦出一道浅红的血印。随即插入泥中，梅枝上一朵傲然绽放的雪梅。只听得竹林深幽一个沁人心扉的女声：“沧海，好久不见。”

　　沧海笑笑：“白姐姐，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哦？我以为你是因为那个日子而来，原来是带了病患。”

　　沧海侧过头，七夜一直警惕地握着剑。她伸手过去，示意他不用如此紧张。继而，她对着竹林，道：“白姐姐，惠质兰心如你，果然一猜即中。此番我来，是打算彻底了结一些事，顺道，劳烦姐姐替我朋友把脉医病。”

　　说罢，她牵着七夜的手，缓缓走入林中。欧阳无牙在边上哀叹。

　　一路上被牵手无数的七夜，仍旧不由莫名的心悸。

　　沧海边走边道：“前年，但凡和我有过牵扯的男子，全部被北云芷收去做了男宠，不过春风一度，次日便教童子抬了冷冰冰的尸体出来。”沧海说得如此平静，七夜微蹙眉：“不是说，是他将你嫁与孟浪？”沧海冷笑：“我也很好奇，孟浪英俊多金，为人又风流，北大教主这次不晓得抽的什么风，非要让我嫁给外人！”

　　七夜敏锐地察觉到她口气里的怨艾：“沧海，你不想嫁给他吗？”沧海苦笑：“嫁都嫁了，不是吗？就算我曾经心动过，到头来，不都是南柯一梦，空得比什么都空！七夜闷包，我真羡慕你，要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我他妈的怎么就不失忆？”七夜端望着她，嘴角浅浅地勾起：“你不想嫁他。”沧海愣。

　　白素素住一高阁竹楼，离地四丈有余，没有阶梯。沧海和七夜互望一眼，并手轻轻一跃，直接踩上门沿，推开竹门，一架古筝前端坐着一名白衣少女，清秀的眼，温意融融的笑：“沧海，近来可好？”

　　沧海松开七夜的手，上前：“我不一直都这样，醉生梦死的。”她靠近古筝，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修好了？”白素素浅笑：“北教主亲自押着琴师无涯上门，这琴才得以修复。”沧海闻言怔了下，道：“什么时候的事？”白素素说：“就在把你打晕了抬出恶人谷以后。”沧海抬手抚琴，琴弦细细的音，她的指尖微抖：“他真是个空前绝后的混蛋，前脚砸了你琴，后脚就厚着脸皮再来修。”

　　白素素转过头。沧海撂掉了斗笠，七夜跟着解下，平和地迎上了白素素惊愕的目光。白素素不确定地问：“楚……风？”沧海跟着回过身：“怪了，你认识闷包？”七夜说：“三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白素素见他反应平淡，有些讪讪地：“当年多谢楚侍卫剑下留情。”

　　沧海走到七夜身边，拍拍他肩：“既然认识最好不过了，我出去办点自己的事，白姐姐，闷包的内伤就交由你了！”白素素点头：“沧海，出去当心。”沧海笑：“我不会再迷路了。”白素素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沧海说：“姐姐放心，我懂，我能够放的下。”白素素微笑：“走好，日落前等你吃饭。”沧海挥挥手，从阁楼上跳了下去，七夜望下门外，一抹黑影迅速地消失在竹林尽头。

　　沧海刚走，白素素走到他面前，抬起他的右手把脉。七夜左手执剑，翻想过去的回忆，尤其是在朝为官这三年，脑中总免不了一阵抽痛。

　　白素素，江南药王府的大小姐，原名苏素白。当年奸臣向皇帝上柬，曰江南有人可炼就长生不老之药，皇帝信以为真，当下命他前往购药。简直旷古奇谈，世上真有不老药么？显然不可能，七夜刚踏入药王府，府上早就听闻消息，赶紧遣散下人亲眷，苏老爷一个人坐在大厅，甘愿跟他回宫领罪。食君俸禄，七夜莫可奈何，带着苏老爷回宫，半路上，一个少女扮成小厮硬是要跟随老爷同往受死。

　　苏老爷大骂不肖女，七夜始知苏大小姐不忍父亲冤死，一意孤行地折返回来。最后，苏老爷朝他下跪，要他放过小女，七夜信手点了苏素白的睡穴，将她安置在路边的客栈。苏老爷进宫，抵死不肯承认有不老药，触及龙威，当日便给拖出去砍了脑袋。

　　白素素摆完脉，走至桌边，给他递了被清茶：“多年的旧疾，经脉堵塞，加上后期不知调理，楚风，原来你的身体那么差。”七夜接过杯，轻啜一口：“对我而言，活着跟死了没多大区别。”白素素说：“我曾经很恨你，做皇帝的走狗，不明是非，害得我父亲……”七夜略有歉意：“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来带走令父。”白素素低笑：“也是。对了，沧海有没替你把过脉？”

　　七夜摇头，视线不自觉地别向窗外。她去做什么了？一路上神情莫测，面容忧郁的沧海自踏入恶人谷就变得有些奇怪，怪在哪里，他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白素素说：“难怪了，她当初发誓此生再不医人，还真是说到做到。楚风，你的病我没法医，顽疾已深，要去除病根的话，只有沧海和北教主有这个本事了。你与沧海走那么近，北云芷一定不肯出手。”七夜想起崖底沧海丢给他的金疮药，好像还一直带在身边，手伸入衣襟，摸出紫红色的小木匣：“沧海会医术？”

　　白素素眼尖，指着小木匣：“沧海随身带的黑玉断续膏怎么在你这里？”七夜有些意外，敢情沧海是将黑玉断续膏当金疮药用了，难怪他的腿伤好得如此之快。白素素继道：“沧海跟北云芷研习药物那么多年，精通下毒的人自然也能医人。前年发生点事，她便立下毒誓，此生再不行医，再不用毒。楚风，你的病……”

　　七夜笑：“血脉不顺，经常不分白天黑夜地突然昏厥，除此之外，也没多大影响。”白素素微怔：“或许沧海可以……”七夜打断道：“我不勉强她。”白素素抬眸，七夜立在窗口，目光追随着沧海离去的方向，似乎有些明了，她徐徐移步他身侧：“沧海受过很多伤。”七夜道：“我知道。”白素素叹息：“不，她遭遇的远比你可以想象的多。她比谁都坚强，却也比谁都脆弱。楚风，如果可以的话，带她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白素素的话在他心里投下了不小的涟漪。七夜垂眼，修罗剑上的火凤暗彩华溢，红宝石微光闪烁，酷似那日崖底沧海的眼。坐在火堆前，火光撩人，她的眼，灵动的，渴求的。她像离家出走的麋鹿，一边畏惧着猎人的追捕，一边迫切地思念家的温暖，不可进不可退，矛盾的情感压抑着她求生的欲念益发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