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不为妾》沈媚心

3、义气正投

　　庭中极其安静。
　　只听得到竹扫划地的哗啦声，曼春将落叶扫在一起归在树下，抬头又看银杏伴着阵风便将黄色的叶蝶送入风中，忽高忽低，时左时右，纷纷扬扬。再看那银杏宝树，沉绿参差，新黄正叠，霜景危叶，半树已空。
　　她仍然记得初入府时的盛夏，聒噪的蝉鸣就从这郁郁葱葱的浓绿银杏中传出来，一声一声唤着“知了，知了”，她随着镶蓝旗右翼第四族下汉人包衣奴家里选出来的丫头们，走入了这个高大静谧的府邸，心里涌着对未来巨大未知的恐慌，揉着终有一日能够归家的期冀，再看了一眼府外的蓝天，终于跨进了府侧一扇小小的角门。

　　曼春用手揉揉她紧绷的头皮，便继续扫地。自她入了府来，便要学着满人的习惯，将头发紧紧绷绷的束起盘在头上，这让她着实不习惯。不仅睡觉不能放开头发，日日还要绷紧，只让她觉得“头疼”万分。
　　入府来她便被分在这个无人往来问津的荒院里，只做粗实洒扫。每日做完了手上的差事，她便回到与其它下人同住的小院里，洗衣晾晒，从不多话。同住的丫头里分在各院做粗实活计，日日都能带回些府里的新鲜消息，因为曼春踏实肯干，又从不多嘴多舌，众人都心里喜欢，当她们围坐在一起聊着府里头的趣事，便也许她坐在一旁听着。她便一边不甚习惯的用手搓着衣服，一边怀念全自动的洗衣机，一边听同屋的粗实婢们闲聊。

　　粗实丫头们并进不得房去，偶尔得了赏脸的令让端了热水或者浴桶进屋里去，她们便见得到福晋们住着的屋子在这碧瓦朱甍的大宅里更是如何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她们口中啧啧赞叹着福晋们细嫩的皮肤，精致的妆容，耀目的首饰，一边又叹着自己可怜可叹的身世。然而到了最后都会将话题归在这宅子的主人身上，皇十四子胤祯。

　　“我今日可是得脸了，见到咱们爷了。”
　　“哎……咱们爷生的什么模样？是不是比旁人多出一双臂膀来？”
　　“那哪能？皇子也是人，不过咱们爷可真生的是……唉，这要见过才说的出来。”
　　“我听说爷是个义气的，上回裕亲王甍逝的时候，咱们爷可是没少在灵前孝敬着。”
　　“裕亲王不是和四阿哥亲近，我听说咱们爷和四阿哥不对眼，怎么就……？”
　　“所以说我们爷义气，还有那回，听说十阿哥在外头闹出些事端来，惹的皇上大怒，也是咱们爷给担待的。皇上念着咱们爷年纪轻，便就放过了，当时可动静不小，如果是十爷，只怕少不了一顿板子。”
　　“这么严重？什么事儿？那咱们爷怎么办了？”
　　“什么事倒是不知道，如果在屋里当差还能听个七七八八，但是咱们粗使是在外头。我还是听嫡福晋房里的大丫头悄声议论才知道这事，反正咱们爷当时是被皇上罚着在乾清宫门口跪了一夜。”
　　“啊，我倒是想起来那么一日，正在前头庭院里扫地，就见着管家安德海背着昏了的爷一路往书房里头跑，可是昏了一天一夜。”
　　诸如此类的闲谈，曼春日日在旁默默的听着，在她们最后都叹了气，又将话题叹回自己可怜的身世，身为汉家包衣奴永远做不得主子云云，便悄悄起了身，又去一旁浆洗。

　　曼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做主子，她并不求这个，当然她也求不到。便如那些汉家粗实婢们的喟叹，他们是汉人包衣奴，这满洲贵族府里最低贱最卑微的存在，吃用的是府里的最差一等，做的活计永远是最累最枯燥的。但是那枝头高鸣的鸟儿就像是她们的盼头，日日提及着，便觉这府里的生活再苦再累，再枯燥再乏味也好过府外的蝼蚁众生。她们服侍的是龙生之子，将主子伺候好，便是造福天下，即使见不得主子玉面，也总觉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曼春便在这庭院里日日扫着秋叶，直到秋叶换成了积雪。

　　曼春先偏偏头，将右手的手指吹暖了，一点点松开了竹扫，又在嘴边哈了气，才用右手一点点掰开冻僵了的左手。将左手脱离了竹扫放在嘴边哈气暖着，一边怀念着暖气与暖水袋，一边拖着竹扫放进庭院角落里去，直希望自己下一刻醒来发现现在是在梦中，而她下一刻醒来的地方，便是她温暖的大床。
　　忽然便听有人疾呼：“曼春，曼春！”
　　曼春急急忙忙的跑去，见是府里安管家的夫人安嬷嬷正朝自己招手，安嬷嬷日常统府内丫头们的事务，此刻见安嬷嬷一脸焦急，曼春顾不得脚下打滑便快了两步，“嬷嬷，什么事？”
　　“嫡福晋难产，前面人手不够，你赶紧过来去帮帮忙。”
　　“哎。”曼春点点头，便跟着安嬷嬷一路疾走。
　　曼春入府来走过的路也不过是从下人们住的小院到这个荒院，从未到过前头，此刻跟在安嬷嬷后面飞走，两旁的飞阁流丹也看不出往日里下人们口中的美轮美奂，曼春见前头人渐渐吵杂起来，便收了两边四顾的视线，垂下眼专心跟在安嬷嬷身后。

　　待入了嫡福晋的院子，安嬷嬷便拉着曼春胳膊往偏处领了领，指着不远处一个小锅房，“里头正烧着热水，本来将你领到主子前面当差也不是不行，可看你往日里都是在偏院，没有见过阵仗。这里眼下出不得半点差错，你还是在小锅房里看着炉子不停烧水去，把现在在里面的丫头换出来，让她到前面听使唤。”
　　曼春点点头应了，便顺着安嬷嬷匆匆离开的身影朝里面望了望，只看得见如她一般的丫头赭色粗布的衣裳，小厮们黑灰色的衣衫，大丫头们鲜亮的绫罗，还有在门外不停绕圈的头戴顶戴手提着医箱的大人，乱得众生各相。曼春叹了口气，心里感叹古代医疗科技的落后，一边亟亟往小锅房里去，将安嬷嬷的交代嘱咐给里头正当差的丫头，两人交了差，那丫头便匆匆出去了。
　　曼春知道古时生产须得大量热水，便不敢怠慢片刻，一边将煮沸的水倒了出来，将冰水接进去，一边又执着蒲扇不停在火口扇着火好让火势更旺。不时有人进来抬水，曼春也顾不得别的，只不停的烧水烧水，一张白净的脸让火烤的赤红，额上沁出的汗让碎发湿哒哒的黏住，曼春顾不得抽出帕子来细细擦拭，随便举着袖子抹了一把，将眼看要滴下的汗珠子擦掉，又神情专注的扇着蒲扇。

　　如此也不知道多久，只听得外面有个小厮匆匆来传了一句：“福晋生了，不要水了。”曼春撤了如临大敌的阵仗，才觉得腿酸脚软，一屁股跌在地上。又歇了好一会也不见人来另作吩咐，曼春只以为是安嬷嬷忘了，便自己挑了帘子出去。及至院前才发现一群下人围着，而与她共住的几个粗使婢正跪在当中，玉阶前一人长身玉立，正负手垂眼看着她们。
　　曼春不解往前凑了两步，便听小厮在一旁低低议论——“可是刚才慌乱撞了一下，让热水洒了没来得及送进去？”
　　“但是嫡福晋难产崩红也怪不得她们。”
　　“那丫头不长眼撞了御医，让御医进去的时刻晚了，这要命的功夫，半刻也是耽搁不得的，好在嫡福晋福大，保住了一条命，往后这身子可就不行了，爷能不生气么？”

　　曼春只听着，便绕过人群低着头默默往中间走。
　　安嬷嬷见曼春过来，吓得低声呵斥：“你这丫头，去那干什么，回去！”
　　曼春却仿佛听而不闻，直直走在那群跪着的粗实婢们一侧跪下，沉声道：“奴才领罪来迟。”
　　安嬷嬷抬头偷偷瞄了一眼立在玉阶正中的胤祯，见他略皱着眉却未看向曼春，便往曼春身侧凑了两步，低声唬道：“你这丫头，凑什么热闹，赶紧回来！”
　　曼春却又叩了首：“奴才领罪来迟。”

　　胤祯抬眼侧目看去，只见一个同是赭色衣裳的粗实婢跪在下首，声音沉着坚定报着“领罪来迟”，一时皱眉瞥了一眼安嬷嬷，他生的俊俏，此刻又端着皇家的威严，只消冷冷一瞥便让安嬷嬷哆嗦了两下，忙上前道：“这丫头与这些粗实婢们素来是一起听差的，往日里在荒院里听差，今日奴才差她在小锅房里烧水。”
　　胤祯颔首，冲下道：“我素来也是赏罚分明的，今日热水烧的不错，此处过错便不用连你，你且退下。”
　　安嬷嬷见胤祯话落半晌曼春也不见起来，急着往前两步，“你可是没听见爷的话？”
　　曼春却跪在一旁，“奴才听见了，奴才不敢起来。”

　　安嬷嬷瞄了一眼胤祯面色便想打骂两句给曼春个台阶下，省的惹了更大祸端无法收拾。却见胤祯微微抬了手，“方才我已允你起来，你却为何不敢？”
　　“奴才素日与这些姐妹们都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共同听差共同欢笑，此刻虽然奴才不知道姐妹们犯了什么过错，却不敢自己逃了惩罚，呆在一旁看着姐妹们受罚。”
　　胤祯沉默半晌，笑道：“却是个义气的。”一旁安德全与安嬷嬷两人陪着笑，众围观的小厮们也尴尬哄笑两句，胤祯垂眼看着地上伏着的粗实婢，“有这义气是好的，你且下去罢，今日便免过你。”
　　“奴才愿与姐妹同罚。”
　　安嬷嬷见曼春犟的如牛，恨铁不成的低声叱道：“阿春！没个规矩了！”

　　声音虽低，却让胤祯听了清楚，兀然问道：“你叫什么？”
　　曼春叩着头，并看不见此刻胤祯的视线正在自己身上，安嬷嬷见状忙补了一句：“阿春，爷问你叫什么。”
　　曼春答道：“奴才叫做曼春，大家都叫奴才阿春。”
　　胤祯问：“姓什么？”
　　“奴才是汉人，出身鄙贱，入府来不敢再提自家姓。”
　　胤祯略略沉吟，“你抬起头来。”
　　曼春缓缓抬了头，视线却停在玉阶上那一双雕龙皮靴上再不敢往上。胤祯微怔，垂眼看了许久，对安德海道：“将这些粗使婢各杖十，再将这个丫头好生调|教一下。”
　　安嬷嬷一听大喜，推了一把曼春，“还不快谢爷的恩赏！”
　　曼春疑惑抬头看了一眼，安嬷嬷补道：“爷这是让你从后贴身侍奉，哪个汉人奴才能有你的命数，还不快谢过爷。”
　　曼春便依言叩了头谢恩，待胤祯走远了，她才敢抬起头悄悄的看着。然后便随着同屋的粗实婢们去领了杖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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