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雪梨无香

10、尘灰泛起

　　秋天在十一月的最后几片落叶里飞速退去，入了十二月，京城一片凋敝，北风开始呼啸，五点多夜色就降临，圣诞季在偏僻的四环外营造不出暖意融融的气氛。周五的晚上，舍友们都窝在宿舍不愿冒寒风出去自习，只有紫苑站在镜子前梳头，换衣服，收拾大包，准备出门。赵静一边咬着某个爱慕者孝敬的苹果一边问，“紫苑，你哥真的真的没有女朋友吗？怎么连个酒会也拉你去？”关于紫苑有钱又俊俏的“叔叔”，她们后来也知道了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说叔叔只是紫苑见他人气高涨，故意往老了说的恶作剧。

　　“当然有女朋友了，她们公司也有圣诞酒会，分不开身。我晚上就回家了，周一早上直接回来上课了啊。”紫苑简略说明一下，背起就要往外走。

　　“哎，等等，要是陈四眼来找你，我们怎么说？”瑶瑶拉住她问道。

　　紫苑失笑，这有什么怎么说，“就说我回家了呗。”

　　“嗯，就说你回家了。哎，可怜的四眼哥哥。”瑶瑶无力望天，“我早上还告诉他你这周末应该会在校过呢……”

　　紫苑摊手，她也是下课后才接到欧阳俊求救信号，让她替聚雪陪他参加酒会的。短信响起，她向三个室友抛一轮飞吻，甩着短发奔出去。留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然后一齐叹气，“襄王有心，神女无意啊……”

　　欧阳俊带紫苑来到嘉里中心附近的一家美发店，从车后备箱拎出几个大盒子，把她推到造型师跟前，“这是我妹，帮她做一个学生气一点但别太书呆子的造型，跟衣服要相配的。”紫苑赶紧拆了盒子，是夹腰小西装、白衬衣和黑色靴裤，她眼里有亮光流星般划过，欧阳俊放下心来，凑近讨好道，“特意给你挑的，平时也能穿的，免得都浪费。”

　　紫苑拍拍他肩膀以示嘉奖，然后抱着衣服去更衣室了。换好衣服出来照镜子时，一个面熟的身影在镜中一闪而过，她马上回头，人影却消失在店门外。

　　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只是面熟。

　　当紫苑挽着欧阳俊的手走进嘉里中心饭店三楼宴会厅时，酒会已经开始。这是现代集团的年终答谢酒会，邀请了许多在京供应商，嘉阳不算大公司，邀请函便直接发给了CEO。欧阳俊携紫苑转了几个人圈子，大部分时间都只需要她乖巧地站在一边，收集主人和宾客对欧阳俊妹妹的赞美即可，个别需要她本人回答的问题，她便微笑着用哑语来回答，手势一出，提问者无一不痛惜溢于言表，更纷纷表示自己有某七姑某八姨在某医院工作，可以介绍顶尖专家给紫苑，各种关怀不一而足，紫苑忍不住偷偷怀疑欧阳俊带自己来的目的是做宣传找治疗信息。在厅中穿梭几个来回，主办方致辞时，欧阳俊便放她直奔晚饭而去。长长的自助餐桌摆满了中西佳肴，琼浆玉液，紫苑拿了几样小菜，正大快朵颐中，眼角忽然又看到刚才在美发店看到的那个熟悉身影——墨绿色长裙，十二公分高跟鞋，卷曲而下的长发，虽然和她记忆中那个水手装麻花辫的形象判若两人，她还是在凝视许久以后断定，那正是陶悠扬，她的师姐。

　　紫苑从没想过会在这个场合遇到她，正想要不要上去打招呼，忽见一个中等身材，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子走到她身边，手揽到她腰上，紫苑一口菜没顺下去，呛在喉咙口，她赶紧转过脸去，一手死死抓着餐盘，一手捂着嘴无声地咳嗽，好容易缓过气，已是泪流满面。她小心翼翼放下餐盘，抽了纸挡着脸悄悄转回身，陶悠扬和中年男子已经走远，汇入人群，可男子的手依然握着那一抹纤腰。穿了高跟鞋的陶悠扬比他还高，时不时低下脸与他喁喁私语，不知说了什么，男子笑意连连，搂紧她偷香一枚，满眼得意之色。紫苑看得目瞪口呆，被眼泪浸湿的纸巾贴在脸上都忘了拿下来。

　　“紫苑，这是干吗呢？”欧阳俊走到她身边，莫名其妙地看着这诡异的pose，紫苑惊起，做贼似的转身低头朝远离陶悠扬的地方走。欧阳俊不明就里，赶紧跟上去。紫苑转到屏风后面，才赶紧写了张字条，“站在钢琴旁边那个绿裙卷发的好像是我师姐。”

　　欧阳俊拿着字条往屏风外探身，“看到了……不是楚天的老板的秘书么？”

　　“可她才比我高一个年级！”楚天老板的秘书？兼职秘书也可以陪老板出席酒会的？

　　“好孩子，以后对你师姐躲着点就是了。”欧阳俊眼神有丝闪烁一晃而过，很快就拉着她手转出屏风，“来，再陪我见几个人，就送你回家。”

　　紫苑却站着不动，“告诉我师姐的事，那个楚天老板是什么人？”

　　“和你没关系，乖，过来。”

　　紫苑看着他，就是不动。大庭广众，你能把我怎么样？

　　欧阳俊认输，“好吧好吧，楚天老板在作风上有很多不良记录，行了吧？”他压低声音说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继续道，“所以叫你别和你师姐走太近，看起来你师姐就是楚天老板的新小蜜，以前酒会他带过好几个了。”

　　紫苑难以置信，只皱着眉缓缓摇头。欧阳俊也不多说，拉她往屏风另一边走，“好了，咱们去吃点东西，然后再走两圈，就大功告成了。”

　　两人站在餐台边，欧阳俊刚端起盘子又开始跟人讲话，紫苑自顾自地填刚才没有填饱的肚子，才吃得七分饱，一个三十多岁的敦实男士走近跟欧阳俊打了个招呼。

　　“老李啊，你怎么来了？”欧阳俊见到他似乎十分高兴，跟人告了辞就赶紧转过来，“你们余总呢？”

　　“本该是余总来的，他走不开，就让我替他来了。我老早就看见你了，正想跟你说话，一转眼你就不见了，还是你身边这个小妹妹惹眼啊，介绍一下？”老李五短身材，脸上肌肉虬结，一副走江湖模样，看着紫苑的目光却含着平和笑意。

　　“我妹紫苑，紫苑，这是鸿飞集团的总工李工，鸿飞和嘉阳都是现代的供应商，鸿飞自己也是嘉阳的大客户。”欧阳俊介绍道。紫苑敛眉端庄微笑，抬起眼的时候看到那络腮胡子却免不了顽皮一笑。老李摸摸胡子，意味深长的看了几眼，忽然说道，“欧阳，紫苑小妹子，不会就是当年让你吃了一顿胖揍的……”

　　欧阳俊眉毛突地一跳，“老李你话太多了吧！哎，毛总在那边跟你挥手呢，咱俩过去跟他唠几句……”

　　紫苑目送两人拉拉扯扯的走远，欧阳俊眼神闪躲，明显心里有鬼。她想了想，悄悄跟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等欧阳俊和老李一分道扬镳，立刻过去拉着老李往角落跑。

　　“李工大哥，您刚才说阿俊哥吃了一顿胖揍是怎么回事？跟我有关？”她单刀直入，表情却纯真好奇。

　　“欧阳没跟你说啊？”

　　紫苑摇头。

　　“这欧阳，逞能。”李工又摸摸胡子，“我们公司第一次和嘉阳合作是在九五年九月，我们公司以前没做过OA，也没和嘉阳这样的公司做过生意，领导不放心，让我们信息部在官方材料之外再从旁摸摸底，我当时还只是总工副手，头儿就让我打探一下。我循着地址做了回不速之客，摸上门，竟是师大附中的家属院，再一看，三四个人正围着欧阳俊拳打脚踢呢！”

　　紫苑瞪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冲上去说别打了，再打报警了，那帮人开始不理我，还是打，边打边喊，要你多管闲事，要你多管闲事，我听了觉得理亏的应该不是欧阳，挽起袖子就扑上去帮他，哈哈，你李大哥可是练过拳脚的，我们俩一起上也不吃亏了，他们看讨不到便宜就跑了，我扶欧阳回他公司，就是你家啦，让他从实招来，我是他甲方呀，撞上这种丢人的事情，他敢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紫苑开始觉得心里生疼。

　　“原来那几个人就是你的两个叔叔和几个亲戚啊。他们觉得好事给欧阳搅黄了，又没其他办法，只好出此下策，姑且出口恶气……”

　　地下停车场，黑色雅阁边，紫苑和欧阳俊对站着。紫苑恨恨地将写满了字的纸拍到他面前，“李工都跟我说了！我还奇怪我住校以后你突然一个大晚上跑到学校看我，好端端的叫我注意安全，颜老师天天看着我，有什么好注意的，你还用口罩说感冒了怕传染，怕传染你还来找我，敢情那天你其实是鼻青脸肿对吧！”

　　欧阳俊讪讪地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要不是今天遇到李工，我永远都不知道了！”紫苑写着写着掉下泪来，欧阳俊为了她利益不受侵害，不但流汗还流血，而她前几天还把欧阳俊拼命保下来的妈妈留给她唯一的财富拱手送给了胖揍过他的程老二程老三，并为此瞒着他进紫荆花打工！直到今天之前，她对欧阳俊给她的那一巴掌都耿耿于怀，此刻，她才真正觉得那一巴掌留在脸上的疼消失了，却转移到了心里。

　　“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其实这是好事，你看，我跟李工可是患难之交，一起打架打出来的交情。他听了事情前因后果，觉得我人好，可靠，在老板面前尽替嘉阳说好话来着，那张大单签得可顺利了，他自己呢又是个地头蛇似的人物，跟我称兄道弟的，你看你二叔三叔他们后来不就不来了吗？”

　　紫苑也知道为一件过去五年的事情掉眼泪没意义，可眼泪还是很不争气地往外流。欧阳俊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从车里抽了纸塞她手里，又拿出外衣给她披上，“乖，不哭了，咱们回家。”

　　紫苑擦着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在上车关车门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到远处的两个人，其中那道墨绿色的影子在一辆SUV车门处一闪而过，转眼消失不见，一会儿，SUV轰鸣响起，在他们的雅阁前面冲出了车库。

　　1995年9月，紫苑开始了住校生活，家属院的单元房清空了杂物租给欧阳俊做公司办公室。已是Miracle代理商的嘉阳科技帐目开始复杂，外包了财务工作，紫苑原本的卧室变成了CEO办公室和财务室，正式员工也从只有两个创办人变成四个专职程序员和两个专职销售，还有几个兼职程序员，伴随着嘉阳成长的是中国企业在信息化道路上的大步狂奔，PC机的普及引爆了几乎每一个工作流环节的自动化要求，互联网的出现让企业有了把一个个孤岛变成网络的需求，而嘉阳，则在这股大潮中激流勇进，迅速吞吃着一个又一个项目。

　　中秋节前，嘉阳拿到了北京一家汽车代理商的库存管理系统招标书。招标方华兴公司这两年在华北发展很快，各省分公司遍地开花，此番将手工库存管理迁移到数据库和公文系统上，再跟销售业绩系统、财务系统对接，整个标除掉硬件有五十到一百万人民币的规模，对嘉阳这样的软件服务商而言是相当大的合同了，同时虎视眈眈的有好几家同类公司。嘉阳很快做了总动员，从客户需求到竞争对手，销售经理和程序员齐齐上阵，详细分析一切有关的投标信息。从各方面情报看，竞争主要在嘉阳和虹彩两个公司之间展开。虹彩和嘉阳性质类似，都是这几年新兴的软件代理与系统服务供应商，只是虹彩比嘉阳早几年进场，规模大一些，客户关系也丰富一些。不过相对于客户需求和预算限制，SBM的产品太贵，虹彩应该会和嘉阳一样选择Miracle的操作系统和数据库。欧阳俊连忙找Tony梁问折扣，可是Tony听完客户情况和招标简介，只是满面笑容地一口咬定百分之十五的折扣一毛都不能多，对嘉阳对虹彩都是这个价。欧阳俊终于意识到在软件成本上两家谁也没有优势，而从客户那边打探来的消息是华兴采购部很可能执行最实际的策略：在符合要求的方案里让最低价中标。

　　明摆着要打价格战了。

　　但这对嘉阳并非坏事。嘉阳的人天单价远低于虹彩，只要切实了解客户需求，欧阳俊相信他们综合报价肯定没虹彩高。田晓嘉带着两个程序员在华兴信息部泡了两天半，在华兴提供的技术文档之外还记了二十几页笔记，回来大伙儿赶工一周做了一个四十一万人民币的技术开发报价，加上十五万的软件报价，五十六万的总价几乎已踩到了零利润红线。田晓嘉在华兴的两天，欧阳俊也去探过几次班，有一次还跟虹彩的人撞上了，他们的技术交流晚于嘉阳，所以欧阳俊反复叮嘱田晓嘉和程序员们注意资料保密，别一不小心露了关键信息给虹彩。最后一天中午，田晓嘉们完事离去，他也不急着走，请华兴部门领导吃了午饭，又在信息部隔壁和他们泡茶闲聊了一会儿再起身告辞。虹彩是一个姓高的工程师带队，已经进了信息部办公室，欧阳俊从门外看去，正跟他们目光相遇，两边还互相礼貌招呼了一番，笑意盈盈的目光下暗流涌动。

　　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田晓嘉匆匆忙忙跑上来，欧阳俊奇道，“怎么又回来了？”

　　田晓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车钥匙落在他们屋了。”也不多说，埋头往办公室冲，刚走几步，华兴信息部的一个年轻工程师快步迎上来，“田工是回来拿钥匙的吧？在我们张部长那，他替你收着呢。”

　　田晓嘉连声道谢，赶紧过去拿。欧阳俊便等他出来，一边往下走一边问，“你不是早走了吗，怎么这会儿才发现车钥匙不见了？”

　　田晓嘉嘿嘿一笑，“那谁不是在附近上课么，我找她去吃了个午饭，然后才去拿车……”

　　欧阳俊一掌拍在他肩上，“你小子可别顾着谈恋爱耽误正经事。”

　　“那哪能呢，你看我都一周没日没夜干活了，这星期也就见了这么一次……”

　　田晓嘉春节被父母强留家中相亲，原是不甘不愿的，没想到和亲戚介绍的倪娜一见面，觉得对方还真是不错，落落大方，乖巧稳重，颇有当年他师姐的风范，可师姐对他毫不留情一拒了之，倪娜对他印象却不坏，觉得他口才虽然一般，人却纯朴憨实，做起技术来水平又是一流，实属居家旅行必备好男，两个人都中意对方，倪娜干脆辞了工作考来北京读硕士，好跟田晓嘉一齐在北京发展。这种种事情，欧阳俊也都知道，看田晓嘉偶尔流露的幸福表情，和当年自己又有何分别，而迟来的春天更是弥足珍贵。故此他也不多说话，只是揽住田晓嘉肩膀眨眼微笑，两人一起向公司新添的黑色桑塔纳走过去，男人之间的交流，无须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