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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番外 繁华落尽 ...

  •   “——我从庐江城就开始追你,足足追了你八百里。”
      “——早知道这样,我就让你再追我八百里。”
      孙策听见自己用很跳脱的调子这样说道,然后对面那人一步步走来,雾气在他周围散开,依稀是当年颜色。
      一个几乎让人窒息的拥抱,带着相互的体温揉在一起,不禁让人从心底浮起暖意。
      眼前那人笑意盈盈,眼底是他熟悉的飞扬神采,开口唤了他一声伯符。
      “公瑾,真的是你……”
      好事不禁说,孙策话音刚落,只感觉怀抱渐渐变凉,周遭冷雾又一次泛上。再去看时只剩他一人茕茕孑立,目之所见一片白色苍茫,仿佛这个世界都离他而去一般。
      “果然是梦……”孙策苦笑,睁眼入目桓王府雕花的床顶。
      天气已经阴沉了好几天,干冷干冷的。傍晚起了风,冷风刮开窗棂,带走了屋里好不容易蓄起的一丝暖意。
      孙策披衣起身,就看见管家端了碗饺子进来。
      “王爷,今天冬至。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三天?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基本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回府,昏在了自家床上。这一睡,居然已经三天了吗?
      孙策漱口的动作顿了一下。
      冬至,饺子,送行。
      “王爷。”管家恭敬,递上筷子。
      孙策拈起一个,荠菜猪肉馅,还是顺着他多年的爱好。
      管家见他表情凝重,试探性问了一声:“王爷,可是不合口味?”
      “哦,不是。”孙策放下筷子,吩咐管家,“装点饺子,备上壶酒,王爷我要出门。”
      “这……”管家看看窗外,铅云低垂,天色也以飞快的速度暗下来,“王爷,外面风大,好像要下雪了。”
      “哦,再加上条鱼。不要平常的那个莲蓬鱼,西湖醋鱼就行。”孙策加了一句。
      管家叹口气,知道孙策心思,只得应下,默默退出。

      府上的厨子是他从南方封地带过来的,一手刀工了得,一条鱼切开皮肉却连着骨头不掉,完完整整装盘。
      孙策承认,自己是存了点吓唬人的心思的。不知道周瑜一会儿见了这被片成多少块的鱼,会不会有些胆颤。
      这样想着,死牢幽深的甬道似乎也不显得长。不一会儿他就已经站在一间牢房门口,挥开狱卒,轻轻扣了下玄铁制的栏杆。
      里面的人蹲在地上,似乎在专心看什么东西。听到声响抬头,默默起身。
      孙策皱了下眉,决定不跟他计较。打开牢门,熟门熟路找地方坐下,打开食盒为他布菜。
      “没有酒吗?”周瑜看了一会儿,终于冒出一句。
      “没有。”孙策搓搓手,哈了口气,“酒最乱心智,我要你明明白白上路。”
      周瑜笑了下,居然不再言语,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块鱼吃。
      孙策见他无甚反应,心里从刚才起就憋着的一股气渐渐在脸上凝聚成一个冷笑,语气却是和煦:“小心点,你吃鱼最喜欢卡着刺。”
      周瑜筷子顿了一下,默默转向一旁的饺子。
      “这荠菜我专门种在盆里,天冷了就挪到屋里。想着你爱吃,总算是攒出了这么一碗。”
      周瑜默默放下咬了一半的饺子:“王爷若是来找在下叙旧,还是省省吧。”
      孙策哈哈一笑:“公瑾这话,真是让为兄伤心啊。”
      “乱臣贼子,谁是你兄弟!”周瑜终于被激怒,一直是一潭死水的眸中终于一闪而过恨意。
      孙策的耳膜被那个“乱臣贼子”扎了一下,面上还是不动,只是声音蒙上了一层寒意:“谁是乱臣贼子,犯谋逆罪被判凌迟的,好像是周将军你吧。”
      周瑜也学他笑,笑声里颇有昔日豪气:“王爷自有一双翻云覆雨手,能肉白骨活死人,华佗也要甘拜下风啊!瑜又如何不服?”
      孙策脸色渐渐沉下:“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怎么好像例外?”
      “王爷信这个?那怎么不想想善恶终有报,先皇和周家陆家几百口人命尚不算,就是在你兵变里死去的那些弟兄,加起来恐怕王爷也消受不起啊。”
      孙策第一次发现,一向清雅高傲的周瑜,居然也有刻薄的时候。
      “公瑾,你恨我。”
      “王爷说笑,周瑜哪敢恨王爷。只求明日一别,再不相见。”
      孙策释然笑,那一瞬间居然觉得解脱。
      是啊,一世孽缘到此已经足够,两人都落得轻松。
      孙策手摸到食盒里的那壶酒。酒里面加了毒,他先前之所以没拿出来,只是想跟周瑜再好好说上几句话。
      这壶酒倒下,他给周瑜一个痛快,也为这段感情作结,可谓是快刀斩乱麻。
      可是他就是犯贱,关键时候又想到一事好奇:“对了,你刚才在看什么?”
      “哦,看老鼠打架。”周瑜垂下眼帘,“天冷了,老鼠都挤在一起取暖。有只老鼠总是遭到挤兑,于是他找鼠王单挑,把鼠王咬死了。”
      孙策意兴阑珊地“哦”了一声,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然后,那只老鼠死了,就在刚才。”周瑜嘴角绽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因为它身上沾了同类的血腥气,其他老鼠再也不接纳它取暖,居然被生生冻死了。”
      孙策眼皮跳了一下,下意识朝周瑜刚才蹲着的角落看过去,却只能看到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公瑾,你为什么总是跟我作对?”
      “伯符,”末了周瑜终于不再叫他王爷,一句话似是叹息,“我也有我自己的底线和骄傲。”
      “好,好……”孙策冷笑,刚准备拿出酒壶的手生生停下,“你且留着那份骄傲,明天好生上路,我就不送了。”
      身后半晌沉默,孙策于是头也不回离开。只觉得心头一阵莫名的疲惫,沉甸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寒风愈加凛冽,一直酝酿着的雪却迟迟不下,只听得风穿过街巷屋檐,凄凉好似呜咽。
      鼓声沉闷,堪堪击出最后一响。
      人群有了些骚动,只见一人玄色大氅,身后跟了几个戎装军士,排开人群上前。
      “桓王到!”
      说是不送,到头来他还是没法硬下心肠。一晚上辗转反侧,最后只好找人点他睡穴,却还是很争气地在午时三刻前冲破穴道,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监斩官连忙上前行礼,把主座让出。
      “不用,我就跟他说上几句话。”孙策摆手,径直向周瑜走过去。
      周瑜整张脸冻得青白,见了他只是眼珠子动了一下。
      孙策在他面前俯身,似是在跟他说话也似是自语:“你赢了,知道我放不下你,逼得我亲手送你上路,从此再也不得解脱。”
      周瑜还想说什么,却被狠狠咬住了嘴唇,舌上一阵钻心的刺痛,浓重的血腥气就在口鼻间蔓延开来。
      孙策喘着粗气跟他分开,唇角沾了血迹,他不动声色舔去。
      “所以我也不让你好过,从此千夫所指,身败名裂,孤魂无人奠。”
      说完,指缝里三寸来长的银针出手,准确刺入周瑜头顶。
      周瑜身子颤了一下,眼里的神采一层层褪去,终于只剩下一片空白。
      孙策看着,一瞬间心中也是一片空白。
      一片雪花,盘旋落入周瑜眼中,很快融化成水流下。
      憋了这么多天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而下。
      “你们怎么看的人?犯人咬舌自尽了!”
      孙策转身,厉声责问道,无视惶恐跪地的监斩官,拂袖而去。

      雪下得愈大,好像一场厚重的大幕,缓缓垂下,遮盖了天地。
      “王爷,王爷,下雪了,撑个伞吧。”
      孙策摆手,一路用走的,缓步登上了城楼。
      雪下得突然,行人街道连同远处山河,都如同披上了一层缟素。
      刚刚说过要周瑜孤魂无人奠,可是这会儿天地缟素,连他自己都落了一身的白。
      真真是连老天都跟他作对。
      孙策仰天笑了,空中雪片子打着旋儿落下,落上他脸,几乎已经不再融化。
      脑子里这时升起一阵刺痛,锥心刺骨。
      这雪,似乎白得太刺眼了些,堪堪就在他眼前扭曲出周瑜的笑脸,依旧是英姿飒爽的模样。
      “你笑我……你有什么资格笑我!”
      “少拿逆天来压我,谁怕了你。”
      管家惊恐,看自家王爷冷笑着脱掉被雪盖满的大氅,大雪天只穿单衣,夺过他手里的伞就走。
      雪落无声,渐渐淹没了他身后的足迹,似无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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