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春花秋月事》子楚口牛

5、姜茶

　　只听一阵笃笃的拐杖声，老祖宗已经转进来，齐嬷嬷跟在后面。几个丫鬟连忙一起蹲身道：“老祖宗。”
　　魏芷一愣，觉得自己不应该没什么表示，连忙从炕上下来，学着行礼道：“老祖宗。”
　　那老祖宗见了她，脸色缓和下来，道：“罢了，若丫头快上来坐。”说着坐在炕上。魏芷觉得，这位老太太一定已经尽量露出和颜悦色的表情了，但看起来还是生硬严肃。齐嬷嬷走上来抱住魏芷，道：“我的儿，可暖和些了么？听说你自己在湖水里游了半响，真可怜你小小孩子，怎么熬得住？”
　　魏芷被她搂住，尴尬的笑道：“还好，还好。”
　　老祖宗放缓了声音，道：“小小年纪便如此坚强，倒不枉了是他们的女儿。你一晚上没吃什么，叫他们炖一品滚热的鸭子肉粥来……”目光在炕桌上一扫，突然指着还剩下半碗的甜酒道：“那是什么？”
　　房间静静的，一时无人回答，齐嬷嬷将碗端上来，老祖宗闻了一闻，脸色刷的沉了下来，再次问道：“什么？”
　　琉璃低声道：“那是小姐吃的……”
　　老祖宗并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齐嬷嬷见老祖宗手指在碗上轻轻敲打，目光却是渐渐变冷，知道她的心意，走上一步呵斥道：“琉璃，你越发放肆了！”
　　琉璃身子晃了一晃，却抬头道：“嬷嬷，我年纪小不懂事，您训斥我是应该的，只不知我又怎么了，您让我明白，也不枉了您教训一场。”
　　琥珀脸色顿时白了，暗道：琉璃鬼迷心了么，什么时候该服软也不知道，齐嬷嬷脾气虽好，现成的还有老祖宗在，哪里能强辩？有心上去拉住她，老祖宗再说，却是动也不敢动，只是心中干着急。
　　齐嬷嬷早知她性子，也不特意发火，只道：“你如今大了，连我也说不得了。我问你，老祖宗既说了给姑娘煲姜茶驱寒，你怎么拿其他的糊弄？”
　　琉璃听了，虽脸色又白了一分，但仍不伏，道：“我何尝不煲姜茶，只是那姜茶是需要时候的，嬷嬷知道，非要半个时辰才好，如今正在火炉上煨着，一时三刻哪里能出来？姑娘洗了澡就要喝些热乎的，我才另给小姐端了……”
　　她在那厢说，齐嬷嬷脸色也不好看了，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只听老祖宗淡淡道：“云笺。”
　　魏芷一愣，心道这是哪个丫鬟，与这屋子里的取名方式完全不同，便听齐嬷嬷应道：“老祖宗。”
　　魏芷一倒，暗道：晕，谁知道这老嬷嬷也有这么诗意的名字。
　　老祖宗淡淡道：“你如今心肠倒软，什么都往好了说，避重就轻的，倘若是个懂事的便罢了，遇到这般刁滑的，反而落了不是，这是何苦来？”
　　此言一出，琉璃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便即跪倒，脸色白的如结霜一般，哭道：“老祖宗……”
　　老祖宗也不看她，道：“玳瑁。”
　　玳瑁刚刚站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喘，这是听到叫自己，道：“奴婢在。”
　　老祖宗道：“你去小厨房看看，那红枣姜茶还在火上炖着没有。”
　　玳瑁低声道：“是。”转头跑了出去，老祖宗不再理会这件事，只把魏芷接过来，放在自己身边炕上，对齐嬷嬷道：“不光是你，如今我也年老，有些平常事，懒得与小丫头们计较，她们一时半会儿疏忽了什么，只不要闹在我眼皮底下，我老婆子何妨做个糊涂寿星。今日却是要较这个真，因这不是我的事，为了若丫头，不得不计较。”
　　齐嬷嬷叹了口气，道：“是。”
　　老祖宗转头问道：“若丫头，平时嬷嬷待你怎么样？”
　　魏芷额头冒出汗来，道：“好呀。”
　　老祖宗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道：“怎么个好法？”
　　魏芷难以回答，搜肠刮肚的想着，到底是该说好话还是说坏话？突然，脑海中浮出一个画面，那画面就如同最熟悉的记忆一般，清晰无比，于是脱口道：“她耍赢了钱的时候，会给我好吃的。”
　　老祖宗怒极反笑，转头对齐嬷嬷道：“看见了，倒真是个好嬷嬷。”
　　齐嬷嬷露出担心的神色，犹豫了一下，道：“小姐小小年纪，独自在府里头，终究是不周全，老祖宗要不要接小姐过来？”
　　老祖宗摇头道：“这个不成，不必说了。”说的毫不犹豫，并无一丝可以商量的意思。
　　魏芷有些惊讶，这老祖宗看来对自己似乎十分重视，但是又绝不同自己同住，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她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作为一个冒牌的小姐，她也不大敢和这么威严的老太太住在一起。
　　正这时，玳瑁已经回来，小碎步的倒过来，小心翼翼跪在琉璃身边，道：“回老祖宗，奴婢去厨房看过了。”
　　齐嬷嬷问道：“如何？”
　　琉璃转过头，和玳瑁对视了一眼，她虽然性子刚强，素日是绝不肯服软的，但如今也知道玳瑁一句话可以定她的生死，眼中终于流露出哀求的神色。琥珀也露出关切的神色，只是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不知道在想什么。
　　玳瑁咬了咬嘴唇，抬起头道：“回老祖宗的话，灶上确实有姑娘的红枣姜茶。”
　　气氛稍微松了点，琉璃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玳瑁，心中暗道：我原不喜欢她素日闷闷的样子，没想到她关键时刻竟肯帮我，可见日久见人心了。只是一会儿回去，那姜茶可要准备好了，万不要有了破绽，还要连累了她。
　　玳瑁抬起头，道：“只是那姜茶却不在火上，只放在一边。”
　　琉璃骤然转过头，死死地盯着玳瑁，玳瑁转过头，冲她露出一丝笑容，放缓了声音道：“奴婢去的时候，火上正煲了一罐银耳樱桃羹，已经有五六分火候，奴婢想着，那羹是琉璃姐姐素日最爱吃的，只是如今这个时候，再没有自己顾着吃夜宵的道理，想必知道其中的好处，今日见小姐寒冷，特地炖来进奉小姐，也是她孝敬小姐的一番心意啊。”
　　魏芷心中叫绝，暗道：我勒个擦，这丫头够狠，这刁状告的五毒攻心了。
　　琉璃脸色惨白，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日久见人心”，指着她道：“你这……这贱婢……”
　　只听老祖宗道：“闭嘴。”虽然短短两个字，却如泰山压顶一般，将所有言语一起压了回去，她指了指琉璃道：“把这丫头带出去，打二十板子，连着本家一同撵出府，不许他们再在卫家多留一日。”
　　琉璃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下，怔了一会儿，才哭道：“老祖宗，我虽有错，只求老祖宗好歹留着我在府里头，给老祖宗做牛做马，我都情愿。今后绝不敢不敬小姐，再无第二次了。”
　　老祖宗冷冷道：“看来你事到如今，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可见是个糊涂的，留在府里到叫人说我卫家没有规矩。罢了，云笺，你告诉她个明白。”
　　齐嬷嬷肃容道：“琉璃，你可知道你至少有三件大错事。一是不听吩咐，老祖宗亲口吩咐的话，你竟敢公然抛在脑后，这阴奉阳违的罪过，就已不浅。第二件，老太太发现你的过错，你既不认罪，还顶撞狡辩，更说出欺骗之词，比之违逆，这欺瞒主子的罪过，更要胜上一筹。但是这些都还算没调-教的缘故，最重要的，你对小姐的态度就是大错。你先是不顾小姐年幼，随意拿老祖宗吃剩的甜酒敷衍，就是一般的孩子，这样的年纪也不能吃酒，你竟不顾了。更把自己的夜宵置于小姐的姜茶之前，可见你并没把小姐放在眼里，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小姐是你的主子。”
　　琉璃几乎脱口而出道：“我是……”
　　齐嬷嬷冷笑道：“你是老太太的丫鬟，却是卫府的奴才，卫家上下的公子小姐，哪一个不是你的主子？你既然看不起小姐，就是不懂自己是什么身份，连自己是主子还是奴才都分不清楚，这样的奴才，谁家敢用？能教出你这般丫头的人家，想必也是不安分的，府里头也不能留着。”
　　这一来不仅琉璃冷汗涔涔，连琥珀和玳瑁也白了脸，齐嬷嬷道：“来人，把这丫头拉下去，打了板子撵出府去。”
　　外面进来几个婆子，把琉璃拉出去，老祖宗只说了一句：“打板子往远处去，今天晚上有事，不可让这丫头扰了气氛。”
　　魏芷在床上坐着，手心也不由得出汗，琉璃对她的藐视，她不是看不出来，也并非没有不满，但打了板子赶出去……魏芷想起了红楼梦中的晴雯和金钏，这就算是死刑了吧？即使不死，滋味也不会好受的。魏芷觉得，琉璃有错也不至于此，但她又不能做什么，原因也简单——她不敢。她已经被这个老祖宗的威严吓住了，作为一个冒牌的小姐，她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生死荣辱都在人一念之间的恐惧。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这是今生这个世界独有的恐惧，足以让一个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这里天高地厚的女学生在权威下战栗。
　　只听老祖宗道：“若丫头，你身边的人是不能用了，我与你一个好丫头做大丫鬟，再去挑几个小丫头子吧。”
　　魏芷连忙道：“全凭老祖宗做主。”
　　老祖宗目光在琥珀和玳瑁面上一扫，魏芷心中一紧，她不想要玳瑁，这丫头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却会挑事，是个不好对付的，倒是琥珀看着稳重老实，还不错。
　　老祖宗却是摇头道：“若丫头身边的人，一是要忠心贤良，二也要能掌的住事，万不可叫人委屈了小姐，琥珀虽然细心，但终究性子软和了些，需要一个口角爽快的些才好。罢了，珊瑚。”
　　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走进来，端端正正对着老祖宗一福，又对着魏芷一福，道：“老祖宗。小姐。”
　　魏芷看时，只见那丫头穿着铁锈红色对襟直身小褂，下面一条茜色长裙，头上双丫髻上攒了一对绢花，收拾的干净整齐，容貌端正秀气，比之琉璃的娇俏虽然不如，却也是水灵灵的漂亮女孩儿，更难得的是看着大方，毫无忸怩做作之态。
　　老祖宗道：“珊瑚这丫头我瞧着倒还好，今日便让她与你执掌钗环，做个随身的丫鬟吧。”魏芷一见珊瑚，印象也不错，于是谢过了老祖宗，珊瑚又过来给魏芷磕头，就成了魏芷身边的大丫鬟。
　　齐嬷嬷诧异的看了一眼珊瑚，没想到老祖宗竟然将珊瑚指了过去，珊瑚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懂事的，她奶奶、母亲两辈人服侍老太太，一直得老祖宗看重，是以对她也另眼相看，从小就将她留在身边，越过许多年长的大丫鬟，将来指定是老祖宗跟前第一个心腹人，比如今的大丫鬟珍珠也不差，不想竟给了旁人，可见老祖宗十分看重小姐。
　　老祖宗吩咐齐嬷嬷道：“若丫头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能用了，尤其是那个嬷嬷，仿照琉璃，打二十板子全家撵出去，剩下的丫鬟打发到庄子上去。你和珊瑚去灶上、针线上、茶上各自挑两个，再从粗使的丫鬟里头捡两个好的凑齐了八个一起送到暗香小园。”
　　魏芷暗自惊讶，给她的丫鬟竟然有八个人，加上珊瑚就是九个，这么多人只是她一个人的，她又不是八爪鱼，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齐嬷嬷应了，道：“即使这般，还要给小姐安排个嬷嬷才是。”
　　什么，还有？
　　好在老祖宗道：“嬷嬷先罢了，将来自有好的给她安排。珊瑚，你要看住了，若是小姐受了什么委屈，你只管处置，记得还有老身在。”
　　珊瑚应是，便见一个丫鬟过来回禀道：“禀老太太，二姨娘到了。”
　　老祖宗道：“罢了，这就打开大锣唱戏吧。”说着扶着齐嬷嬷出去，走到屏风前面，突然回过头用手敲敲屏风，道：“若丫头若是好奇，就把着屏风看戏，不碍事的。”
　　魏芷“啊？”了一声，脸色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