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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庄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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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春风渐绿,一日比一日温暖,卫府却始终如同寒冬一般冰冷。而卫之若,正在猫冬。
自那日老祖宗雷厉风行的处置了三个姨娘,卫府如同一潭死水,诡异的安静下来。一是老祖宗出面,震慑住了局势,任命二姨娘理事,把能折腾的都处置了,剩下连同二姨娘在内,都是知道进退的,也知道在老祖宗面前做小伏低,充足了家庭和睦的场面,反而比先前平静了好些。另一件事便比较诡异了,卫大老爷自那日晚上被叫了出去,竟是一去不复返,数日都没有音讯。府中人惊惶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最后还是老祖宗出来,说道老爷有公事去了京城,众人无须担心,各守本分便是,府里头人这才放下了心。然而一家之主不在,众姨娘争斗的根源也就不在,家中愈发平静下来。二姨娘心中庆幸,旁人也就罢了,三姨娘是老爷心中看重的,倘若他在府里,过问这件事,或需要从轻发落,现下不在了,三姨娘被发到庄子上便是板上钉钉,谁也阻拦不得,就是将来老爷回来,也是事过境迁,必然不会翻盘了。
事情也果然如此。
然而卫之若却不能放心,她那日给老祖宗请安的时候,见老祖宗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显然在为卫大老爷烦恼,想来卫大老爷的“公事”必不简单。以卫之若的一些见识,这些古代的庙堂上的事情绝对凶险,出了差错,可不是现代至多丢饭碗这般简单,若是闹大了,一家大小都要掉脑袋的,然而她连具体情形也不能知道,老祖宗也只是告诉她,好好在自家呆着,不要随意走动。
就算没有这件事,卫之若本来也不爱走动,珊瑚打听了消息,知道刘姨娘被发卖的事情,也猜到了她四姐卫之荇为何厌恨她,无非是认为,若无卫之若,就不会害她没了姨娘,因此把卫之若恨得入骨,每一次见到,就想要扑上来掐死她的样子。暗香小院的上下从卫之若到珊瑚,雪青她们,都觉得不可理解,明明是刘姨娘差点害了卫之若,陷害卫之荇的是三姨娘,处置刘姨娘的是老祖宗,怎么仇恨拉到了卫之若身上,这不是“躺着也中枪”么。
因着有一个不可理喻的邻居,卫之若只好关起门来,真正做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每日闲的没着没落,她虽认识字,但卫之若却不认识字,院子里更没有书墨,连本《三字经》都没有,如此唯一的消遣也给禁绝了。好在珊瑚认识几个字,跟着老祖宗念过几本书,卫之若假意缠着她识字,只为了今后看书有个理由。其余的时间,也只好和小丫头们聊天过活。
也算是山中无岁月,日子一天天也就过来了,这期间,卫之若唯一出门的活动,就是去老祖宗院里给她请安,原本听说古代的规矩,小辈应当日日晨昏定省,不过老祖宗不爱热闹,只吩咐一旬来一次便是了,是以卫之若逢十的日子,才过来请安。
若在前世,卫之若这个死宅是不爱出门的,但是如今实在太无聊,能出来走动总是好的,况且老祖宗虽是严肃,在她面前还算和颜悦色,更重要的是——还有好吃的。对于一个失去了电脑的死宅而言,美食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牵绊。
一转眼到了三月末,花开花落,春去夏来,日子一天天热上来,卫府也从姹紫嫣红,变成了一片碧绿。
三月三十这一日,卫之若按照惯例一清早起,去给老祖宗请安。今天她起的早了些,怕老祖宗没起,因此特意绕了点远路,从映日湖旁边那片竹林中穿行过去。雪青本不愿意卫之若再接近水边,但拗不过她,只得陪着她小心翼翼从离着湖水远的地方走。
竹林之中,却是比外面凉快,习习的清风传林而过,竹叶沙沙作响,一派清韵凉爽。
走着走着,只听得有人道:“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声音娇脆,却是少女的声音。
卫之若一愣,绕过几根竹子,只见一个少女靠在竹子上,手中捧着一卷书,正在诵读,从卫之若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侧面,只见半边脸上肤如凝脂,皎似皓月,轻风一起,吹着她鬓发微微飘动,飘拂在腮边,愈发显得黑白分明,美不胜收。
卫之若暗自赞叹,若论美女,她也见过窦姨娘那般的绝色,但是此处,清风,竹林,少女三者水乳-交融,形成的画面,才是她今世以来,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只听那少女吟道:“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
卫之若刚才就听着耳熟,这时再听,突然恍然大悟道:“庄子。”声音虽低,但在竹林之中,却也清晰可闻。
那少女转过头,讶道:“你也知道庄子。”
卫之若这才见了她的容貌,原来她不过是八九岁的女孩子,虽然身量比一般孩子高些,但毕竟也为长足,容貌更是带着稚气,虽然也是出色的美人坯子,但比之窦姨娘还颇有不如,只是眉眼间那股天然灵气,却是窦姨娘比不上的。
卫之若虽然没见过她,但是府里的孩子就那么几个,用排除法立刻知道了她是谁,上前道:“三姐姐安。”
这少女就是二姨娘的亲生女儿,卫家的三小姐卫之淇。原本在府里的姐妹中,除了卫之若这个不尴不尬的嫡小姐,就属她和三姨娘所出的卫之棠尊贵,但现在卫之棠因三姨娘的事受了牵连,就独剩下她一个了。
卫之淇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点头道:“原来是五妹妹。怎么,你也读庄子吗?”
卫之若前世倒是草草看过一遍,今生却没有机会看过,道:“我只听人说过,却没有机会看过。姐姐那里有书,借我看几本行不行?”她现在急需消遣,想看书想的疯了,偏偏珊瑚弄的书,无非是什么《三字经》、《弟子规》,要不然就是女四书,哪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看看庄子,哪怕《论语》都好了。
卫之淇扬了扬手中书,道:“我虽有万卷藏书,但看来看去,只剩下庄子,读了庄子,四书都不成书了。”
卫之若“啊”了一声,道:“你说庄子之外再无书?”
卫之淇道:“除了庄子之外,我只读诗,其余文章皆不在眼下。”说着悠悠叹了一口气,道,“除却巫山不是云——世上既有庄子,何必又有其他粗俗污浊的文字?可见世上不知高低的妄人太多。”
卫之若听她说话,只觉一股文青之气扑面而来,登时只觉得一堵高墙拔地而起,将两人分割了两个世界,真心不愿意与她说话,但眼下还要求她,道:“姐姐不爱看的书借我几本吧。我现在还没到庄子的境界,想必其他书也能看进去几本。”
卫之淇冷冷道:“烧了。”
卫之若又“啊?”了一声,卫之淇道:“既不是好书,就是秽物,怎能放在那里流毒贻祸?我为世人计,自然是付与祝融。”
卫之若只觉得脸色抽搐得厉害,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一边道:“既然如此——那诗可有,诗经也好,唐诗也好,乐府也好,我都爱看。”
卫之淇道:“你爱读诗?”
卫之若心道:明明你把书都烧了,我这不是无可奈何么?只好道:“读诗好啊,诗有一股灵气在,读了有益。”
卫之淇听了,突然露出笑容,道:“没想到你这个年纪,也有这样的见识,说的很是!诗中有魂魄,诗中有灵性!人生初时,本是天地孕育的钟灵之物,只是活在世上,渐渐沾染了俗气,最后成了泥土,只有读了诗,方能开了灵窍,得天地灵气,育自身精华,方不会变成俗物蠢物。不读庄子,不明人生,不读诗词,不知性情,你知道这个道理,想必也是天生有灵心的了。”
卫之若被她彻底雷倒,暗中只道:什么开了灵窍,天地灵气,你修真呢?二姨娘那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养出这般“超脱世俗”的女儿来?但是对于这样的人,又不能说出她什么不是,毕竟自己达不到那个境界,就不知那境界里到底有什么。卫之淇见她不是“蠢物”,居然热情起来,道:“走吧,我带你去找些诗书来看——你读过谁的诗?”
卫之若道:“没读过什么,唐诗三百首倒是看过。”
卫之淇道:“既如此,唐诗也要读,再找些魏晋陶潜、应玚这些诗看,你跟我过来。”说着拉着她的手,就要回转。卫之若忙道:“今天还要去老祖宗那里请安呢。”
卫之淇一怔,道:“我倒忘了,又到了月底请安的日子,这样吧,咱们一起过去,回来再去我那里,岂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