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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紫微生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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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瑾驻在半空,望着脚下的翼望峰深思,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承瑾公子怎地也有空过来了?”
承瑾神色一凝,转过身时已换上素日里风流自在的笑脸。
“弟子受执教长老之命,前来助掌门一臂之力。昨儿夜里刚到,可巧今日便有幸遇见婉华仙子。”他顿了一顿,“按说,应该尊称仙子一声师娘。”
盛装美人妙目流转,显然对这个称呼很受用,嘴上却道:“我与帝君未行大礼,别让旁人听了笑话。”
承瑾微微一笑:“师娘大义为先,方能令师尊无后顾之忧。大礼不过一场形式,重要的是师尊如何看待师娘,只要他不觉得可笑,旁人又岂有异议?”
婉华挑眸沉吟,似将承瑾又作了番打量:“帝君果然眼力不俗,年轻晚辈中倒也少见你这般通透的。”
承瑾十分谦逊:“师娘过奖。师娘这是要去哪里?”
婉华收紧披帛,端持道:“帝君下界平复妖乱,我自然也要略尽绵薄之力。方才例行巡查,见你在此处盘桓,是有何不妥吗?”
承瑾摇头:“未见不妥。只听闻妖孽多出没于会稽山以北,但北面地势平缓风和日丽,反倒是南面几座险峰常年风雨雷电,更似有不祥之兆,故而特意来瞧瞧。”
婉华笑了笑:“北面临海。五千年前仙魔大战,魔尊魔后双双殒命,余下一子率残部渡海逃亡往会稽山,帝君杀伐决断,在会稽山以北将其拦截。沧浪神戟因杀戮过盛,唯涅槃方得净化,由此销声匿迹数千年。想借助灵瑞之气炼化精元的妖孽可不傻,躲去荒山中作甚?再者,正因北面有神物坐镇,方使众妖孽集聚而生的戾气南移,你不用在此处浪费功夫。”
承瑾若有所悟:“弟子孤陋寡闻,多谢师娘赐教。”
婉华意味深长道:“你前途无量,必要之时,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但另有件事,我也不得不提醒你。”
承瑾抬手:“师娘请讲。”
婉华看着他,徐徐道:“我听闻,你与紫微宫那个被贬下凡的丫头走得很近。”
承瑾姿态随意:“同门之谊,并无亲疏之别。无奈还有人说,弟子与掌门也走得很近。”
“是吗?”婉华毫无笑意,“与掌门走得近并非坏事。但仙仙,你恐怕还不知道,她不过是一头灵狐。”她紧盯承瑾的眼睛,然而那双眼睛平静如斯,并没有显现出一丝惊异,她加重了语气,“你不可能指望一只畜生有礼义廉耻之心,她恰因屡教不改而被逐出紫微宫,帝君宽仁,还算给她留了两分情面。你半生君王,若自降身份与她为伍,当真叫人惋惜。”
承瑾想了想:“师娘有所不知,昔日我为人君,常伴左右的亦不过一只八哥。幼读毕法卷,深感六合之间众生往来,但凡顺应天道,并无高下之分。反倒是人心之深不可测,常叫弟子莫衷一是。”
婉华不置可否地一笑:“你倒悟得透彻。”
承瑾不慌不忙续道:“仙仙本性率真,或因言行举止与天规格格不入,师尊这么做,是宽仁,亦是成全。但更多应是出于大婚在即的考虑,一番好意若被无端揣测乃至误解,恐会令他不快。所谓旁观者清,不知师娘以为如何?”
婉华的笑意渐渐消隐,峨眉微扬:“我果然没看错人。今日这番话,便只到你我这里。我还有其他事,先行一步。”
承瑾应声礼让,直待婉华走远,才匆匆跳下云端。
浓荫遮蔽了本已西沉的日光,林间视野晦暗不清,但显而易见,早已杳无人踪。
承瑾脸色蓦变,疾步走向石壁,伸手四处摸索。但石壁与他离开之前并没有两样,探不出任何法术的痕迹,而仙仙和沐远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生平第一次失去冷静,咬牙拔出轩辕剑,对准石壁中缝就砍。
轩辕剑触及石壁的刹那,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剑锋弹开,恰在此时,石缝中迸出一线刺眼白光,紧接着两条人影重重跌落。也亏得他反应快,才没有沦为肉垫。
待看清惊魂未定的两人,承瑾略松了口气,旋即皱起眉:“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四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齐齐将他瞪着,而后相互对视,其中一人没忍住,“噗嗤”一下,指着对方笑出声来。
“小仙儿!”承瑾哭笑不得,若不是凭声音,他一时还真分辨不出眼前这个黑黢黢的家伙是男是女。看样子两人尚且完好无损,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沐远。
沐远抹了把脸,虽然并没有使自己白上多少,但也勉强镇定下来,他嗓音干涸,带着些许犹疑:“山洞里面,好像有一条……”
“龙?”承瑾试探着接上他的话。
沐远惊得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承瑾转身,再度打量起恢复如常的石壁,“如果没有猜错,它是一条烛龙。”
仙仙的笑声戛然而止,这类源自远古洪荒的神兽,大名鼎鼎无人不晓,更重要的是,若承瑾所言属实,能从一头烛龙窝里活着出来,还真是一个奇迹。又或者是运气,那条龙并没有真正醒过来,仅仅只是睡梦中的一个呼噜,就喷出三丈业火险些将他俩烤成焦炭……
她一个哆嗦,下意识不再回想那副可怕的画面:“不、不可能吧。当年随父神征战八荒的远古神兽,存活下来的本就寥寥无几,像烛龙这般投靠魔族的异类,早在三皇五帝之初就被灭种。”
沐远接道:“不错,许多典籍中都有记载,烛龙天生神力却又残暴成性,为魔族所用后患无穷,故而功过相抵,被伏羲大帝剔筋拨鳞,永除仙籍。”
承瑾却似胸有成竹:“那么,除了烛龙,这世间还有没有一种神兽,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吐纳为焰,且能够释放出浑然天成的归墟壁?这个界壁,除了它的主人,任谁法力再高亦无从破解,甚至都无从察觉。”
沐远看了仙仙一眼,欲言又止,只问:“归墟壁一事,你从何得知?”
“如你所说,与烛龙相关的典籍都不约而同的提到烛龙行踪诡谲难以驾驭,试想,会令神族查不出行踪的,除非天赋异禀,还能有什么解释?我本来只是怀疑,你们却先我一步验证。无疑,破解归墟壁的是仙仙,这就更好解释了。”
仙仙张大嘴。
承瑾笑了笑:“紫微宫的灵宠,极有可能是师尊以法力幻化而生。那么你与他之间,必然有一种牵系。而这个牵系,就是你能够不为归墟壁所困的原因。”
仙仙仍觉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说,这条龙的主人,是帝君?它在这里做什么?”
承瑾仰望峰顶,缓缓道:“替它的主人守护一样东西。”
沐远和仙仙异口同声:“沧浪神戟?”
承瑾双目炯炯:“也就是这座翼望峰。”
良久无人接话。
仙仙望着巍峨的山峰,虽然震惊于承瑾的大胆猜想,但细细一想,却也觉得不无可能。遗落人间的上古圣器,自然不可能形同普通兵器,在人界历经千年风霜,眼下这个模样,还不算太沧桑。
他们现在,算是找到沧浪神戟的下落吗?接着就要想办法搬座山回去吗?
仙仙傻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沐远仍有疑惑:“若真如此,又如何解释会稽山以北的众妖云集?”
这一次,承瑾答得更为干脆:“沧浪神戟自当福荫四方,会稽山脉绵延数千里的肥沃水土便是最好的例证,然此处有烛龙栖身,无形张扬的戾气使得寻常妖魔不敢近前,故而只能聚集北面。”
仙仙捏诀召唤土地,半晌没有回应,方才了悟。
“这么说,帝君并不希望有人发现翼望峰的秘密。”
承瑾赞许的点头:“所以我们真正要做的,是加固这个障眼法,一则不让更多人注意,二则若能掩去稍许灵气,北面的妖患便也能安息。”
沐远闻言苦笑:“谈何容易。倘若这里的一切全由帝君布局,那么就连他都无法控制灵气外泄。难道真如传言所说,天命使然,因魔煞重生,沧浪神戟亦到了复苏之时?”
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枝叶婆娑,光影黯然,令人有种莫名的压抑。
正当三人各有所思,承瑾蓦然喝问:“谁?”
仙仙身后的灌木丛沙沙作响,她警觉回头,并未发现异常,兴许是只路过的小动物。
几乎同时,一线萤光穿过密林,化作少阳派特有的法印。
沐远伸手将法印开启,洁白的笺纸上,草草书写着仙仙看不懂的字符。他一眼扫过,脸色突变,直直看向承瑾:“找你的。”
承瑾满腹狐疑地打量沐远:“他们这么快就发现我私自下山了?其实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
“出大事了。”沐远神情凝重,“紫微帝君误中夜叉族诡计,重伤垂危。朱雀神君奉命有要事交代与你。”
仙仙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似有许多念头一闪而过,却拥挤不堪的找不到出口,将太阳穴涨得生疼,就连疼痛也无处宣泄,最终轰然将她碎成残渣。
恍惚中一双有力的手按住她颤抖的肩,有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
“仙仙,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眼下这种情况,承瑾不便带你回去,你先跟着我回北面营地。但你必须变回原身,这样才不会被发现。”
“小仙儿,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先不要担心,等我回来……”
仙仙茫然地看着沐远和承瑾的嘴唇开合,混乱的思绪中,突兀的冒出一句话,帝君大人那晚最后一次见她时,说得那样云淡风轻,此刻再回想起,却犹如千钧巨石,压得她透不过气。
“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她使劲摇头,想要把这句好似谶语的话甩出去,却不知为什么,心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深。
他一定有更多的事情瞒着她,否则以他上神之阶,难道还活不过一只灵狐吗?不在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慌乱中,她紧紧抓住承瑾的手:“我有句话,一定要转告给帝君。我们狐族最为有始有终,倘若……倘若那句话是真的,我势必相随。”
承瑾不明所以,只连声哄劝:“好,我一定带到。”
如此再三许诺,仙仙才肯松开手,小狐狸将脑袋深深埋进沐远臂弯,单薄的身躯微微颤动,不甚萧瑟。
是夜,沐远与众掌门紧急议事。帝君重伤之事,自然不能外传,但机灵点的已从青玄上神提前出关一事中嗅出了痕迹。紫微帝君自幼随父神征战,得父神一手栽培,虽已隐居避世数千年,但只要他在太微殿,他就是神族的倚仗。他的尊号,足以令死灰复燃的魔族闻风丧胆。因而谁都无法预知,在如此动荡之期,倘若传出这样的消息,六界又会生起怎般祸端。
只是这些,又似乎与仙仙无关。
她独自躺在帐篷外的草丛中,遥望紫微北斗。今晚天气并不好,夜空中冷云密布,看不见半点星光。
即便如此,她仍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看着就能心安。
他在紫微宫,他就是她的倚仗。
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些自以为是的伤痛原来微渺得可笑,或痴或怨,她所倚仗的,是他一直都在。即使不相见,也知道他一定在。所以会哭泣,所以会软弱,甚至于闯祸,也总有一丝丝骄纵,想着终究能引起他注意,留下的烂摊子,他不会不管。
他其实一直都懂,不是吗?任她撒娇,任她淘气,只默默的在身后为她撑起一片天。能给的、不能给的,予取予求。只当她闹得太过,才会提醒她要长大,要走出他为她撑起的那片天,用心良苦,从来都不忍真正伤到她。
她其实,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自私。至少,她从未真正为他做过什么,只知道不断的索取,索取更多的疼爱,索取更多的温暖,索取那个最重要的唯一。
而当他生死未卜,她却只能毫无用处的等待着宣判。
帐篷外有脚步临近,值夜的是两个年轻弟子,其中一人身着少阳派的绀青色道袍,另一个裹着褐色棉袍的不知哪门哪派,嗓音听起来略显女气。
“婉华仙子来了好些时日,出谋划策之举,丝毫不让须眉。傍晚东岳元君赶来接她直往九重天去了,可见事态非同小可。”
凛冽的寒风将两人的低语送至仙仙耳畔。
“可怜婉华仙子顾全大局,万没想到帝君有此一劫。好在天界灵丹妙药甚多,我碰巧还听见东岳元君安慰婉华仙子,说太上老君已废掉一炉即将炼成的仙丹,连夜为帝君赶制烛龙丹。”
“现如今炼就的烛龙丹,也难有传说中的奇效了。”
仙仙支起耳朵,此人显然师从文始派,门中专修内丹心法,博学者众。
少阳派弟子奇道:“此话怎讲?”
文始派的道:“你当这味丹药为何取作此名?烛龙乃开天辟地第一神兽,瞠目为昼,闭目为夜,灵力无穷。古法炼制的烛龙丹,确有聚魂凝魄起死回生之效。其中一味药引,当取烛龙之须与颈下逆鳞,且要在三日内炼制。那烛龙灭绝至今已有几番沧海桑田,哪里寻得到新鲜的龙须,纵然有秘法保存下来的,功用也必定大不如前。”
闻者扼腕一叹:“上古延续至今的神祗何以所剩无几,不过是命理之劫罢了。帝君此番,端看天意了。”
叹息声中,趴在路边的小红狐一跃而起,掉头扎进帐篷。
仙仙给沐远留了封简短的书信,大意是让他回来后去翼望峰下取一样东西交给承瑾。临行前,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施了个封存咒,将幻月镯从腕间褪下,郑重其事的压在信笺上。她觉得这样很好,如果她不够幸运,那么加上一个连昇也不是烛龙的对手,赔一还是赔二,她觉得自己稳赚。
烛龙其实也不那么可怕,仙仙一路上不断给自己鼓劲,何况它还睡得那么沉,被沐远的水咒淋成落汤鸡也没醒来。而且由于寄居在洞中,它的体型缩小了好多倍,只是仓促落跑中谁都没来得及细看它的模样。于是,当仙仙再度面对这条通体火红犄角挺拔的“小”龙时,脑海里准确无误的浮现出古籍中描绘的画像,对承瑾的钦佩便又多了一层。
她使了个隐身诀,一并在周身布下护壁,虽法力微弱,总算多了些防备。狐狸的小肉掌着地,悄无声息地靠近烛龙俯卧的石床。
长长的龙须垂落地面,随着烛龙的呼吸轻颤。她小心翼翼地拈起几根,拿利剪截断,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跳,却又有股莫名的兴奋。
成功了一半,接着便要取颈下龙鳞。
她将龙须收好,扬起蓬松的尾巴,毛茸茸的尾巴尖捅了捅烛龙的鼻孔,紧接着就地一滚躲进石床下。不出所料,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携着一股熊熊烈火,将石洞照得通明。打完喷嚏,烛龙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仙仙爬出来,比划了一下方位,继续捅。如法炮制了两三回,烛龙终于大喇喇地仰躺在石床上,咽喉处的逆鳞闪闪发光。
剪刀的利刃在鳞片上来回割了几次,半点痕迹都没留下。烛龙哼了几哼,已有醒转的趋势,仙仙情急之下咬紧牙关,赶在它下一轮翻身前,用力拔下了龙鳞。
愤怒的龙啸直捣耳膜,没等她反应过来,已被龙尾扫下石床,左颊上挨了沉重一击,顿时天旋地转。
她连滚带爬地奔向洞口,然而仅仅来得及将装着龙须和龙鳞的瓷瓶扔出去,龙尾再度横扫而来,卷起她的身子,这一次,她看到一双铜铃般的巨眼,狭长的墨绿色瞳仁狂暴地盯着她。她已来不及害怕,扬手将利剪插入龙眼。
可惜被烛龙轻巧避开,她又一次被重重地抛往石壁,全身骨头都似散了架,下一刻,一团业火将她困在中央,借着火光,她看清烛龙的身子被几根铁链所缚,并不能离开石洞,但她,也没有机会逃出生天。
到了这一步,紊乱的心跳反而平复下来,眼前的一切并不比她想象的更糟糕,至少她还拿到了炼制烛龙丹的药引。
又一团火球对她兜头袭来,避无可避,她只能稍稍扭头,颈项忽然一松,原是系在颈间的红绳受不住热浪猝然断掉,滑落的刹那,底端坠着的绣囊蓦地迸出一片银光,将火球替她弹开。凡人常道仙家之物皆有灵性,关键时刻可辟邪消灾。仙仙着实没料到帝君大人的几缕发丝还能救她一命,她怔然望着顷刻化为灰烬的绣囊,忽然有些不甘心,至少,她觉得自己不能死得这么窝囊。
趁着火势被绣囊稍稍压下,她纵身一跃,祭出未央送她的九节鞭,奋力朝烛龙抽去。
她的这一下反击来得很是迅捷,烛龙脑袋吃了一记,嘶吼着朝她扑过来。
鞭梢带着火星,舞动出漫天流光。
仙仙记不清自己用了多少招,受了几处伤,只觉得越来越乏力,她控制不了的生命流逝的乏力。
终于,她又一次跌落在地,灵力无以为继,彻底显出原形,很快便听见皮毛被火焰燎烤的声音,布满鳞片的龙爪粗暴的将她拎起,她释然地闭上眼。
然而,她等来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剧痛,而是一声低沉的呵斥。
“畜生,连她也不认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