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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翼望之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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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寒风肆虐了数日,昆仑山终于迎来一场大雪。一夜之间霜林尽染,积雪的峰峦唯见黛青色山巅,云散风流,浩淼生烟,远望犹如一叶叶浮沉于沧海的扁舟。
初雪的清晨寒意袭人,觅食的小松鼠将小脑袋探出树洞,又飞快缩了回去。距离早课还有一个时辰,就连平日最勤奋的弟子都破例没有抢先离开温暖的被窝。玉虚峰后一处僻静的山谷,却已十分热闹。
“仙仙好样的!”裹着银色狐裘的女孩在山谷口又蹦又跳。
她前方的结界内,红衣少女手持软鞭舞得虎虎生威,鞭梢掠过之处,溅起无数琼花碎玉,伴随着她跌宕腾挪的柔美身姿飞旋。
“她近来进步很快嘛。”女孩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那是自然,你不看看谁在指点,来点儿实际的可比悟那什么道管用!”女孩颇为骄傲地回了一句,就好像被夸奖的是她。
来人眸中笑意微露,低头看了看雪地里横七竖八的脚印,好心提醒道:“你小心摔着。”
“才不会……”
女孩话音刚落,脚下一个哧溜,身子就往后仰去。幸而身边的男子手快将她扶了一把,才没有摔个结实。
风帽下的小脸唰地红了,她挣脱对方,一声不吭的站得端正了些。
承瑾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目光重新回到红衣少女身上,丝毫没留意一双忽闪的大眼悄悄地将他看了又看。
“啪!”
鞭梢击碎一个雪堆,仙仙转了转眼珠,手腕一抖,卷起其中看起来最重的雪块,看似不经意转身,实则目标明确的朝正在懒洋洋打着哈欠的某人甩去。
眼见就要得逞,仙仙几乎已经笑出声来。
雪块却在击中那人脸部的刹那定住,旋即乖巧的落在他手中被团成一个球,未央似笑非笑地掂了掂雪球,抬眸朝显得十分扫兴的恶作剧者望去。
仙仙赶紧别过脸,若无其事地继续练习,只不过手中的长鞭渐渐就失去了先前的准头,不时触到积满雪的松枝山岩,不大的山谷里,又扑簌着下了一场乱雪。
正玩得起劲,忽觉风声有异,眼风往斜里一飘,只见无数冰棱携着劲风,似利箭般朝自己扎来。她一惊之下,手中便也攒了些力气,一道水蓝色光壁紧随长鞭铺陈开去,瞬间将冰棱击成粉末,风吹雪舞,独她一身红装俏生生立于漫天冰雨中,美艳不可方物。
清脆的掌声响起,未央从雪幕中走出,向来冷峻的唇角难得带了点柔和的笑意。他低头看着还有点惊魂未定的仙仙:“下次捕一头雪猊给你玩玩。”
“……你其实是想让它玩我吧?”仙仙缩缩脖子,抖出掉进衣领的冰渣。
未央总有本事找到一些罕见的远古妖兽,上次带来一只蛊雕,说是给她练手,但在那只半边翅膀能遮住天的庞然大物面前,她根本毫无招架之力,被逼得现出原身狼狈逃窜,最后躲进石缝才算完。后来她琢磨了许久才找到克敌之法,虽然没有机会再会一会那只蛊雕,随机应变的本领却长进了不少,法力修为也在不知不觉中进阶。
但挑战以凶猛著称的雪猊,她脑海中率先浮现的却是未央哈哈大笑的场景。
她不由得撇撇嘴,又耐不住心痒,遂讨价还价:“能拴个链子么?”
未央闻言一怔,唇角的笑意漫上眼底:“不能。”忍不住伸手掐了掐那张红扑扑的热气蒸腾的小脸,“但我对你有信心。”
话音刚落,一个雪球十分端正的拍上他的脸,伴随着仙仙肆无忌惮的狂笑,冰渣从面无表情的俊颜上次第滑落,露出一双啼笑皆非的眼眸,如盛放美酒的玛瑙杯,清浅的光,温柔漾满。
“舅舅对你说什么了?他怎么还站在那里?”紫樾好奇地问一溜烟跑到结界外的仙仙。
“哦……”仙仙忍笑回头,不敢多看,“他大概在思考人生。”
“人生?”紫樾一头雾水,显然并不能理解这个新鲜词汇。
承瑾将仙仙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还好吗?”道家的修炼心法讲究以静养动,他虽答应替仙仙保守秘密,但也持保留态度。伸手探往她脉间,但觉一片仙泽磅礴绵缓,灵力较之从前亦充沛了不少,这才放下心来。
“别担心了,我从小到大都这么过来的。”紫樾不知从哪变出几块烤得焦黄的地瓜,分给他一块,自己一边啃一边哼唧,“除非被爹爹打板子逼着背那些经书,但即便背得滚瓜烂熟,不是还得多打几次架才能融会贯通收为己用么?我就不明白成天打坐能有什么用,好比那些坐了一辈子的长老,联手都还打不过……唔!”
嘴里被仙仙塞进半块地瓜,紫樾无辜的眨眨眼,侧目瞧见承瑾正专心剥着地瓜皮,俊朗的眉目氤氲在热气形成的白雾中,就连吃相都那么优雅,她跟着慢慢咀嚼,舌尖甜滋滋的味道不觉就渗进了心间,余下想说什么也都作罢。
仙仙吃完剩下的半块红薯,舒展了一下筋骨,余光瞥见未央朝这边踱来,忙打了个哈哈:“早课时间快到了,我们先走一步。”又对紫樾道,“你下次等到天气暖和点再来吧,别冻坏了可有人心疼。”
却见紫樾骤似咬到了舌头,含糊不清地吭哧:“谁、谁心疼啊?”
仙仙往掌心哈了口气,替她暖暖脸,心无城府地嬉笑:“我呀。”
说着拉起承瑾就山下跑,跑了几步,不忘旧话重提的叮嘱:“路上不要贪玩,小心动静闹大了被发现。”
上一回闹出的阵仗已经赔上了沐远,沐远事后只身前往东岳元君府致歉,东岳元君礼数周全的举办了群仙宴来款待,一并广邀高朋谈经论道。沐远身为修仙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门,洗耳恭听尊长们的教诲自当受益无穷,东岳元君的宽宏大量亦传为美谈。如此一来,两厢面子上的功夫倒也做足了,但事情并没有划上句点。席间,掌管四明山脉的成德元君提起一事,事由追溯到早年间,会稽山一带曾异象连连,被传为某件上古圣器复苏之兆,更有好事者言之凿凿地宣称日月同辉下能亲眼目睹到沧浪神戟现身。只不过沧浪神戟的正主,紫微帝君未作理会,传言也就渐渐淡了。那不知源于何处的灵瑞之气消匿过一段时间,而今再度大盛,吸引大批妖魔前往炼化精元,久而久之难免兴风作浪,当地百姓深受其害,就连香火鼎盛的龙瑞观也惨遭荼毒,不得不向成德元君求助。成德元君去了一趟,收伏了几只最猖狂的头目,但为长远计,还须寻出症结所在才能永绝后患。
这个历练的好机会,自然要留给年轻人。尊长的提议顺理成章,沐远不能推脱,况且他本是会稽山人氏,龙瑞观更是他儿时的家园,于公于私,他都愿意做点什么。
只是在仙仙听来,尊长的措辞用句十分高深,沐远此行势必要吃些苦头,才对得起历练两字。往实质说,更多的是考验。少阳派乃修仙第一门派,若掌门根基不正,前景着实堪忧。
仙仙每每想到此处都很忧愁,她觉得沐远是她见过的最有神仙味的凡人,根本不需要考验,反倒是那些很能折腾的仙君们,得道数千年,却得不到一双慧眼。
仙仙上完早课,磨蹭到最后待人流散尽,便直接去了承瑾的住处。
她一进门便插上门闩,又跑去窗边,将窗框朝外推开一条缝隙观望了一阵,这才放心的坐到桌边来。
滴水不漏的谨慎,承瑾看在眼里不由发笑:“你被人偷听过墙角?”
哪知仙仙脸一红,斩钉截铁道:“没有。”
他本是随口一问,见状倒来了兴趣:“我和沐远不知被人堵在房里多少回,但清者自清,我不介意被人听去什么添油加醋。”
说着就等仙仙打开话匣子倒苦水。
不料眼见那张小脸越来越红,大有一发不可收拾濒临自燃的趋势,却无论如何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越发觉得有趣,以仙仙单纯的性子,他若再往前探两探,倒也不难探出蛛丝马迹。只不过是她不想说的,他也只好不问,埋头继续奋笔疾书。亏得他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原定的良辰吉日之前将所有喜帖收回,眼下也只剩十来封道明原委的书函未发。
紫微帝君忽传婚讯,四海八荒虽迅速流传着各路小道轶闻,但揣着大红请柬的众仙家面上终究端庄,好比一锅烧开的油,内里滚烫,外观还算平静,只图婚礼当日能瞧个真切聊个痛快。因而婚期有变的消息一经证实,不吝于在滚热的油面上浇了勺水,四海八荒顷刻炸开了锅。纵然天庭再三澄清,皆因洞庭夜叉一族不识时务,紧着神族办喜事的关头起乱,水神领兵节节溃败,又恰逢青玄上神闭关不出,于是紫微帝君不得不赶去救场。
但猜想的力量总是无穷大,人们杜撰了千百个版本,承瑾便得撰写千百个回复,婉转的、直白的、机智的、严肃的,以应对不同口味的探询。但奇怪的是,仙仙却没有对这件事表示出过多的好奇,她甚至从头到尾什么都没问,只是空闲时帮他研墨,偶尔发发呆,就像现在这样。
这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或者说,不符合他对她的了解。
承瑾忍不住多看了仙仙几眼,寻思着再起个话头。
冷不防仙仙突然出声:“我记得,你从前是爱慕过一个女子的,为什么最终没有在一起?是不是你不够努力,不够坚持?”
这个问题如此突兀,承瑾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道:“不是,但凡有一点可能,我都会努力坚持下去。”
对上仙仙不解的目光,他笑了笑:“她心里没有我。或者说,起初有,后来……就没有了。”
仙仙十分惊奇:“你如何得知?那读心的术法,能不能教会我一点?”
承瑾失笑:“哪里有什么读心术?那人若心中有你,便无时不刻都在关注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为你着想。即使掩藏得再好,细微处也能察觉到温暖。反之亦然。”
仙仙双手托腮若有所思,承瑾起身沏了一壶茶,目光无意中落在她发间的玉簪上,依稀觉得眼熟,细细一想,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回头仙仙已备好茶杯,笑眼弯弯恢复如常:“你写完了么?我们什么时辰动身?”
承瑾替她将茶水注满,笑道:“写不写完,都得等到晚上才好动身,不然惊动了长老,还得请批。我问题不大,你就难说。”
仙仙心有余悸地点头,又问:“沐远最近怎样啦?”
提起沐远,承瑾面露同情:“他三五不时也得寻些小妖打上一架,但又与你不同,他若不这么做,便无从彰显他斩妖除魔的决心。”
仙仙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一定烦透了,运气好的话,我们这次能一起回来。只不过,”她眨了眨眼,不无戏谑,“有你出马,恐怕某些人就要失望了。”
承瑾但笑不语。
掌门以身作则,偌大一个少阳派自然也不能闲着,前后已有三批由长老们选派的弟子奔赴会稽山壮势。整个道宗也没闲着,随着各门各派相继增援,事态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少阳派独占鳌头太久,锋芒之下难掩明争暗夺,道宗其他门派的加入名为震慑妖魔,实则私心切切,毕竟有传言在先,宁可信其有,倘若能借此契机探出沧浪神戟的下落,不仅可居奇功讨得紫微帝君的封赏,更能抢占少阳派的风头,可谓一举数得。
好在沐远独来独往惯了,众掌门聚头,逢迎客套之事必不可少,他有时不堪其扰,干脆就躲去山上晃悠几日,累了就去从前上山砍柴常用来休息的山洞,这一去便觉得异样,要知道会稽山于他,简直就是闭着眼也能几个来回的自家后院,可他这次直找到太阳落山都没找到洞口,很明显,是有人在山洞附近设障,但沐远也并没有将这一发现透露给他人,只是私下在书信中与承瑾提了提。
这显然是个十分高明的结界,且能瞒得过列位神仙的法眼。承瑾根据沐远所绘的地图,查阅了大量古籍,推测出山洞位于会稽山以南的翼望峰,关于这座山峰的地脉和传说,他也收集了不少,渐渐形成一个大胆的推测,所以他打算先与沐远碰一碰面,也好实地打探一番,至于仙仙……
“咚!”硬物撞击桌面的闷响。
他循声望向正不好意思揉着脑门的仙仙,颇为无奈:“你去里间补一觉,我临走时叫你。”
仙仙犹豫了一下:“我就在这里睡。”
承瑾讶异地指了指桌子:“这里?”
仙仙点点头,旋身变回原形,跳上桌面。
承瑾恍然大悟,将红绒绒的小狐狸端详了半晌,喜爱不已的伸手挠了挠:“想不到你还有一副这么漂亮的皮囊。”
仙仙谦虚地摇了摇耳朵,心安理得地睡去。
承瑾的屋子很暖和,茶烟混着墨香,偶尔有轻微的纸页翻动的声响,依稀仍是陪伴在帝君大人身边的时光,于是这一觉便睡得分外漫长。她醒过来的时候,天似乎已经黑透了,她正惦记着要提醒承瑾早点动身,却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正是承瑾的声音,不无忧虑。
“小毛团该不会是冬眠了吧?我途中特意收剑步行,山路颠簸,她都没醒过。”
仙仙磨了磨牙。
好在搭话的另一方深得她意:“如你所说,她最近只是没休息好,睡得沉了些。倘若叫她听见你这么称呼她,恐怕……”
承瑾笑起来:“我觉得很讨喜啊,倘若早些年看到她这幅模样,兴许会在王府养几只给八宝作伴。”话未说完,他“啊”了一声。
仙仙不轻不重的在承瑾手上咬了一口,抓着他的衣袖顺势一跃,落地依然是红衣蹁跹的少女,明眸皓齿,嗔目以对。
“你才是毛团。”
承瑾摸了摸鼻子:“我巴不得能变个毛团,去哪里都方便。”
仙仙四下看了看:“这是哪里?”
“会稽山翼望峰。”有人替承瑾作答。
仙仙回转身,夕辉下的年轻男子微笑着注视她,眉目清朗,一双眼眸润如琥珀。琥珀的名贵需经岁月沉淀,眼前的男子亦是如此,一步步褪去青涩,恰似上好的古玉,再是朴质无华,终会名动天下。
“沐远!”
沐远受宠若惊的展开双臂,准备迎接热情扑来的仙仙。不料停在他眼前的却不是那张娇俏可人的小脸,而是一只手,手上还高高举着一只刺绣荷包。
“给你。”
沐远接过荷包,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渐渐反应过来,白净的脸庞顿时涨红,却是掩不去的惊喜。
不等他说点什么,仙仙又追问:“喜欢吗?”
沐远立刻点头,承瑾探过脑袋瞅了瞅,酸溜溜道:“就一个么?”
仙仙顿时有点为难:“我回去替你问问柏芊,看她有没有多做几个。”
“……”
一时间无人说话,仙仙瞅瞅脸色由红转白的沐远,又瞧瞧欲言又止的承瑾,小心翼翼道:“你们怎么了啊?柏芊她只让我转交给沐远,要不承瑾你问问沐远……”
话没说完,沐远已飞快将荷包塞给承瑾:“你留着罢,趁现在天色早,我去多备几个火把夜间用。”
承瑾仿佛捧了烫手山芋般转手又塞给仙仙,拔腿就跑:“我同你一道去。”
“喂!”转眼被晾下的仙仙独立残阳,看来红娘这差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初真该找月老多学两手。
“就是这儿。”翻过一座山头,沐远指着截断前路的一方陡壁,示意承瑾细看。但其实,无论怎样看,都是毫无破绽的一块石壁。只不过在沐远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是一个隐蔽而舒适的天然石洞。
“我上去瞧瞧。”承瑾低声念咒,佩剑脱鞘而出,嗡嗡低鸣着悬浮在他身畔,他轻盈跃上剑身直冲云霄,在霞光掩映下,很快变作一个小黑点。
沐远望着天边变幻的云霞,有些恍惚,离开昆仑已有数月,若能放任百来个日夜的想念喷薄而出,只怕会比这云霞还要浓烈,他以为自己并不奢求更多,却仍在那一瞬间有着无法言喻的失落。
身后响起脚步声,一路上都在苦苦思索怎样才能做好红娘的仙仙终于跟了上来,却也没怎么留意沐远的存在,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兀自神游。沐远眼见她几乎就快一头撞上石壁,正要出声提醒,她恰在此时回过头来:“你站在半道上做什么?进去歇会吧。”
沐远疑惑道:“去哪里?”
仙仙显得比他更疑惑,抬手一指:“那不是你私底下为自己寻的住处么?那么大的石洞,还铺了草垫,有吃的么?”
沐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道:“等承瑾回来再一起进去吧。”
“好饿。”仙仙苦着脸,算上晚饭,她有两顿没吃了,又走了好远一段路,停下来才觉得饥渴交加,当下也使了一点蛮力挣脱沐远。
沐远未及防备,手头一滑,便眼睁睁看着仙仙消失在石壁中。他顿时方寸大乱,循着两人指尖的最后一丝牵连,也一头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