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4、眼役于心

　　仙仙浑然不觉朋友们的幽怨，毛绒绒的小脑袋蹭了蹭主人的衣襟，惬意地打起了盹。
　　稍不留神，香甜一觉，直睡得昏天暗地，然后被饿得咕咕叫的肚皮吵醒。
　　好不容易盼到主人出关，却又错过了亲昵撒娇的最佳时机，仙仙懊恼不已，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坐起身来，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袭红衣，甚为讨喜。
　　它尚未成年，所储灵力不够变幻人形，只有在主人布下特殊结界的地方才可以提前享受一下直立行走的感觉，顺便也好替主人研墨斟茶。
　　仙仙开心落地，正准备奔去书房找主人，忽然闻见一股绵绵不绝的催生口水的令人……哦不，令狐狸闻之忘忧的肉香。
　　她三步并作两步的打开门，只见门前台阶上蹲着一团灰扑扑的身影，以及灰扑扑手中举着的一盘八宝鸡。

　　“乖仙儿，看见我开心不？”灰扑扑喜笑颜开。
　　仙仙冲八宝鸡使劲点头，跟着喜笑颜开。
　　不过，仙仙的馋爪还是迟疑了一下，因为她觉得灰扑扑瞧着她的神情实在像极了她瞧着鸡翅膀的神情，只差没垂涎。
　　“乖仙儿可是吃过晚饭啦？怎么没有食欲呢？”灰扑扑撩开盖住眼睛的眉毛，原来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红光满面的脸孔上，双目炯炯。
　　仙仙打了个哆嗦，警惕地往屋里退了两步：“你别想拔我的毛！”语毕，意识到眼下的自己已收起了狐狸毛，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老人扁了扁嘴，委屈地将她望着：“我巴巴地给你送吃的，你却不欢迎我。我几时要拔你的毛来着？从前是我老眼昏花没看清，你也忒记仇了些。”

　　仙仙将信将疑，琢磨着老眼昏花这个词到底是不是这个用法。
　　想她和月老第一回碰面，她才是只巴掌大的红狐狸仔，四处奔窜累了，寻了处避风的地儿打瞌睡，迷迷糊糊中，她被人抓起来，一边揉捏拉扯，一边还纳闷道：“咦，这只线团何时竟打了个死结？”
　　可怜那时的仙仙还不会说话，挣得泪流满面的逃脱魔掌，却又被一道定神咒劈中，然后便听见对方感叹：“天界果然是个好地方，连线团都有修炼成精的一天！”
　　事后，月老亲自下厨炸了一盘鸡肉丸子才得到仙仙的原谅，并吸引仙仙成了月老府的常客。
　　在仙仙看来，月老的神奇之处并不在于会织红线，而在于他会将一只鸡做成十八样菜式。

　　“乖仙儿，再不吃可就凉了哦！”
　　月老十分讨好他的忘年交，这只红毛小狐狸是他在天界无聊了好几万年才寻到的乐趣。作为一名厨艺超凡的月老，他自觉是件珍稀且珍贵的事，只可惜曲高和寡，而仙仙的出现无异于伯牙子期的相遇，令他十分快慰。
　　“你先说……你有什么要求。”作为帝君大人的宠物狐，仙仙也是有气节的，虽然她已经暗自吞了好几次口水。
　　“我么，呵呵，凡间正值三月三，我又该去给红尘男女司姻缘了。这回，不如也带你下界游历一番？”月老搓搓手，显然对找个玩伴很是神往。
　　“姻缘？有何好处？”仙仙眨了眨大眼，“我只听说福禄寿三位星君在凡间很受欢迎呢！”
　　“此言差矣。”月老端正了姿态，“待你成年自会明白，福禄寿那些个，都是浮云啊浮云。唯有我手上的这本姻缘簿，天尊判词，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仙仙打了个哈欠：“我觉得它们都不如鸡肉好，虽然我也很想陪你，但帝君大人不会允许。”
　　“我既然来找你，自然是有机会。明日法音寺开坛，你家帝君受邀布道，你一人守着紫微宫作甚？”月老兴致勃勃地继续游说，“喏，你平日爱翻的那些话本子，都是我从凡间搜罗来的，像那什么西游记，哦，你不是常念叨也想抓个得道高人来增进修为么？”
　　仙仙闻言有些忧愁：“我是那么想过没错，可我不吃人肉。”
　　“谁说一定要吃人肉？”月老故作神秘状，“君不见，抓唐僧的女妖怪都只想与他拜堂成亲么？哦，你定要问成亲又有何好处，嘿嘿，往浅显处说，天地间，自有一门你所不知的修炼门路，叫做双修……”
　　“双修？”
　　“仙仙，你在同谁说话？”一个沉稳的声音中断了仙仙的好奇。

　　“帝君大人！”仙仙欣喜回头，身形一动又堪堪止住，只因记起眼下这般模样再不适合飞扑。
　　月老作了个揖：“小神此番前来，有一事想请帝君定夺。
　　“仙上多礼，既与父神同辈，唤我一声离夜即可。不知我殿前侍卫是否疏忽了，可有叫仙上久等？”
　　离夜将仙仙的笨拙模样尽收眼底，他自然知道她原本想有什么动作，嘴角浅浅一勾，方才抬眸看向月老。
　　月老掩嘴轻咳：“无妨。实则小神未经殿前通告，因见瑶光阁后院兰草讨喜，赏玩之时亦抄了条近路，刚到不久……咳咳，不久。”
　　离夜了然颔首，请月老入座，命仙仙奉茶。
　　仙仙冲月老拌了个鬼脸，乖乖地去了，等她托着茶盘折返回来，月老正捧着他的那本宝贝姻缘簿唏嘘不已：“那三皇子数次虔心到月老庙许愿，只盼求得与苏小姑娘的一世姻缘，我本待应允，未料他的兄长竟也对苏小姑娘有意，小神两头的香火都受了，却失了权衡，实因皇室命盘牵涉江山社稷，倘若不慎生出动乱，岂非生灵涂炭的罪过？”
　　离夜低头翻看姻缘簿，并未多想：“三皇子乃主星临世，他日必成大业，不允。”
　　“啥？”
　　不仅月老怀疑自己听错了，就连仙仙也弄不懂，既为人界君王所求，何不顺水推舟了却小事一桩？
　　“人有七情六欲，一旦沉浸其中，难免顾此失彼。”离夜淡然道，“前车之鉴历朝都有，能免则免，我瞧着魏将之女就挺不错，将来还可助其稳固朝野。至于苏小，则另谱姻缘，远离皇室。如此，便也除却了兄弟操戈的隐患。”
　　月老捋了捋胡子：“帝君远见。不过……”
　　离夜抿了口茶，慢悠悠道：“仙上果然与我日渐生分了，若换作从前，你必定会说，想不到啊想不到，离夜你竟是如此薄情之人。”
　　“哪里哪里……”月老的嗓子又犯了毛病，乱咳一通后将茶水饮尽，转向仙仙，“我说丫头，这茶是你沏的么？可惜，茶是好茶，技法却不得要领，故而少了份原滋原味。话说回来，这原滋原味也离不开土生土长，好比帝君最欣赏的雨前龙井，便只有狮峰山上的泉水才能泡出那股子茶香。”
　　离夜拈着茶盖的手顿了顿，方才一笑：“仙上好记性。”
　　不会吧！仙仙遭受空前打击。帝君大人的味觉一向很挑剔，却从没嫌弃过她沏的茶，甚至于，他只喝她沏的茶。难道她一向引以为傲的手艺，竟不过是帝君大人的将就？
　　就在她稀里糊涂的当口，却见月老对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她蓦然恍悟，敢情月老还惦记着邀她一同下界玩耍呢！
　　万一被抓了，就祭出专程为帝君大人去考察龙井茶的名由？
　　本来就不甚坚定的狐狸心趁机动了一动。
　　这一动便动得风生水起，乃至月老告辞了很久，她还在心痒难耐的纠结。

　　离夜看了眼魂游天外的小家伙，伸手在她鼻尖弹了一记。
　　“啊啊……帝君大人！”仙仙吓得一激灵。
　　“你又在盘算什么？”语气带有三分警告，却多出七分宠溺。
　　仙仙浑然不觉，脑筋急转几道弯，面上一派诚恳：“我在思考大人前些天教给我的修炼心法，其中有一句——‘心求静必先治眼，眼者神游之主也，神游于眼而役于心，故抑之于眼，而使之归于心’，可为何仙仙就算闭上眼，也能看到许多东西？”
　　嘿嘿，据她以往的经验，勤勉求教是很能取悦帝君大人的。
　　果然，帝君大人没有多加怀疑，只缓缓道：“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
　　仙仙似懂非懂：“大人时刻都能心如止水吗？譬如，”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譬如仙仙又犯了什么错……”
　　基本上，她是没见过帝君大人发火的样子啦，但私自下凡，却又不能与从前的小打小闹相提并论，是不是提前讨个特赦令比较好？
　　帝君大人却不上当，唇角微微一扬：“有什么错，是你预先知道，又一定要去犯的？”
　　“没、没有，我只是打个比方。”
　　正心虚着，却见帝君大人手中金光漾开，一厚叠经卷落进自己怀中。
　　“我外出这几日，你熟记书中要诀，大多问题自可迎刃而解。闲暇之时，你也可会会你的朋友们。至于功课，等我回来再作检阅。”
　　帝君大人语气温和且善解人意。
　　仙仙抱着高过头顶的经卷，感动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