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33、昆仑择徒

　　仙仙下意识退后一步，倏然背转身去，她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大约是梦，从大清早乐清找她就开始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只是太渴望跟随帝君大人下界而已，于是便做了这么荒唐的梦……
　　孰料下一刻，这个梦更加离谱起来，她的正前方，几步之遥的紫金椅上端端坐着一位神祗，白衣出尘，清辉万丈，此番正微微垂眸看向她，眉间的一脉从容并未因她的乍然出现而浮动。事实上，他无论在哪里，都仿若遗世而立的青莲，任繁华万千，独他风姿卓绝。
　　仙仙慌乱的心跳却在这一瞬间奇迹般平稳下来，因为只要有他在，即便是梦，也绝不会是噩梦。她很想快步奔往他身边，却也知道众目睽睽之下此举不妥，于是按下性子，有模有样地朝上座施了一礼。

　　离夜稍稍换了个坐姿，眸中掠过一丝极微妙的笑意，他甚少见着如此端庄的仙仙，虽不难看出她因出门匆忙而来不及好生梳妆，却也正应了清水出芙蓉的景：一袭烟笼梨花的纱裙，长发以一枝君影铃兰挽起，绿云乌鬓，托着由发髻结丝串下的粉白色小骨朵，亭亭玉立在昆仑晨光中，自有一番别致的清新。
　　仙仙生生扛着如芒刺在背的无数道目光，正纠结着如何向帝君大人求救，便听帝君大人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昆仑玉承少阳养护多年，经此一劫所沾染的戾气，已于紫霄昊天炉中得以净化。本座既涉与此事，也该一并有个交代，今次来意，想必诸位都该清楚。”
　　语毕，示意仙仙上前。
　　仙仙立刻会意，走过去捧出装有昆仑玉的木匣。离夜抬手，一簇柔和银光将木匣缓缓托起，与昆仑玉的流丽光晕缠绕一处，华美异常，瞬间便将众人的注意力从仙仙身上转移开。

　　仙仙离帝君大人近了，方才定下心神，素闻位于昆仑仙山的少阳乃修仙第一门派，眼前气势恢宏的主事大殿果真不负盛名，宽阔的殿门外更是望不着边际的剑台，现下也站满了低阶弟子。少阳派掌门仙逝已久，大小事务皆由七位执教长老代理，但毕竟人心多变，新掌门的选任也是众望所归之事。
　　她的注意力渐渐被列前七位长老所吸引，确切的说，是他们各自所持的法器：蒲扇、玉笛、铁拐、酒葫、拂尘、毛笔一字排开，唔，还有位女道长，仙仙打量许久，才估摸出缠在她腰间的那条尺余宽的豹藤有些来头，因衬得主人一张方正的脸盘分外威风凛凛，令仙仙折服不已，暗忖法器着实还是不起眼的好，一旦遇敌，还能教对方先分神寻思一番它到底是个什么用场。
　　正想得天马行空，一把沧桑的嗓音响起，领头的蒲扇老者说话了：“帝君亲临，乃少阳莫大尊荣。先掌门盛年殉道，实令吾等措手不及，众弟子中虚字辈最为年长，但论修为造诣，皆难望其项背。如今昆仑玉重回少阳，虽可喜可贺，却也必定惹来魔族觊觎，是以交予何人担此重责，还请帝君代为定夺。”
　　一席话甚是忧心忡忡，然而话音刚落，手执毛笔的老者便抢道：“虚字辈若无合适人选，不如放宽眼界，或有天资优渥者更胜一筹。”姿态虽拘恭，却难掩精明之色。

　　仙仙看了一眼帝君大人，离夜面容恬淡未置可否，这般情景似鼓励了执笔老者，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吾等自接朱雀神君口谕，夜不敢寐，呕心沥血为帝君拟出一份名单，还请帝君参详。”
　　离夜端起手边茶水，只管低头浮了浮茶沫，轻啜一口，眉头却皱了起来。
　　执笔老者立时进退不得，闲在一旁的玉笛老者凉凉道：“若论天资优渥，文渊长老亲授弟子不过十来人，又怎知这十来人外，有无天资更胜者？”
　　仙仙瞧戏瞧得欢畅，眼见执笔老者的褶子脸渐渐憋成猪肝色，不意耳边竟传来帝君大人的密语：“昨日不是还欠我一杯茶水么，可记得带来？”
　　仙仙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见离夜正将茶水推远，眉梢眼角分明写满嫌弃。她呆了一呆，默默地施术将杯盏清空，从随身的仙袋里一一掏出烹茶器皿，不多时就重新沏好一壶热茶。不得不说，身为一名茶童，她还是十分尽职的。
　　等她忙得差不多，七位长老的激辩也渐入佳境，唾沫横飞的论点已进行到将所有弟子拉去剑台对砍夺魁的可行性。
　　离夜从仙仙手中接过茶盏，唇角微微一挑，浅笑隐现。
　　仙仙眼前一花，嘈杂之声远去，脑中只飞旋着诸如“倾城一笑真国色”之类的句式。
　　只不过倾城色的帝君大人一开口，语气虽淡，气势却沉，底下立刻鸦雀无声。
　　“善利万物而不争，长贤德能，自在人心。灵台蕴仙泽，澄净不染者，更几于道。”离夜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既然诸位争执不下，本座便赐昆仑玉择主。”
　　以仙仙站的角度，正好可以不露痕迹地将众人种种表情变幻尽收眼底，不吝于又看了一出好戏，但无论是盘算落空的苦脸还是跃跃欲试的喜色，都不再有异议。昆仑玉乃上古神物，又刚净化出炉，无疑更能判断出与之气泽相近之人，修为可以凭后天修炼，但修仙更讲究的是天赋，得天独厚者必能成才。
　　浮沉半空的昆仑玉徐徐落下，离夜冲仙仙颔首，仙仙忙上前，银光覆手化作托盘，携昆仑玉稳步走下丹墀，只是未见人群中紧随于她的两道目光，一欣喜，一探究。
　　但很快，众人的目光也再度汇聚到她身上，这一次的意味又与初时不同。

　　白衣蹁跹的少女腰束浅蓝冰绡，垂下长短不一的绦穗随裙裾微晃，仿若凌波生姿。她全身上下未见半点珠翠，唯有腕间一只紫晶玉镯折射出晨露清光，与一双潋滟妙眸流转出的光华交相辉映，犹如明珠生晕，虽仪态圣洁，却依然明艳不可方物。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过道，蒲扇老者无奈之下一顿猛咳，众弟子们方才回过神来，手快的立刻施术，试图从仙仙手中引来昆仑玉，一时间十八般武艺轮番登场。紫晶玉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将仙仙笼罩其中，避免她被误伤。
　　昆仑玉在不断的外力干扰下瑞气更甚，渐渐有些不耐的味道，须臾，一道气势如虹的结界喷薄而出，仙仙周身十米内都无人再能近前。仙仙逡巡全场，那些身着道袍的年轻面容勾起了她的某些回忆，比方说她见过的第一个少阳派弟子——连昇，那个与帝君大人颇为神似的年轻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气度，即便将他扔进九重天上的神仙堆里，他也是出众的。昆仑玉若真能慧眼识珠，说不定下一刻，她就能见到他。
　　仙仙悠然神往，而此时场外已混乱一团。离夜居高临下，目光却似一片轻羽飘落在仙仙身后，愈发深不可测。忽然他眸色一动，说不清是喜是忧，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定定地看向出现在拥挤人墙外的一道挺拔身影，他似乎是被不小心推出来的，一个踉跄，撞入昆仑玉的结界却犹不自知，而昆仑玉也随之敛去了几分锋芒。
　　喧嚣渐没，众人无不惊异，仙仙也好奇地站定，抬眸的瞬间，与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对了个正着，那双眼睛顿时弯起好看的弧度。

　　“仙仙！”
　　昆仑玉不动声色地缓缓低旋，纵横交错的目光在一声不加掩饰的亲昵呼唤下迅猛织成一张网，兜头盖脸地罩住结界中的两人。
　　仙仙几欲晕厥，旧友重逢固然是喜，但时机却太不凑巧，尤其是这实心眼的孩子居然连半分避嫌的自觉都没有，她只好递了个复杂纠结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眼色，也不指望他能看懂，继而生硬地别过脸，将他的视线一并引向昆仑玉。

　　沐远心知莽撞，赧然地摸了摸鼻尖，道法讲究的心若静水，却被那一瞬的回眸掀起滔天巨浪，将他整个人都吞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珍藏着那张南天门的请柬，只为她托朱雀神君许过的那句“后会有期”，自入少阳，他苦修自律一贯甚于同门，心底隐隐祈望的不过眼前这一幕罢了。但仙仙的好意他自然明白，少不得敛定心神先应付过去，在此之前，他都没看仔细昆仑玉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样，虽阴错阳差得以在近处观瞻这件上古神物，但当众丢脸的风险也大得多，因他看好的几位师兄均铩羽而归，而他的修为并不比他们拔尖。权衡之下，他意思意思地朝昆仑玉伸出手，预先安抚。
　　没想到昆仑玉迟疑了一下，竟也没躲开，反倒迎着他倏然腾起。他吃了一惊，正待防备，一团白光已如闪电过眼，掌心撞进一样温润物事，其力道之大，将他撞得往后连退两步，他本能地将它握住。
　　还没等他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四下已是一片讶然之声，他一头雾水地抬起手，赫然惊见一块巴掌大的卵玉熨帖在自己掌心，萦绕玉身的夺目仙光如归巢鸟儿的羽翼一般收拢，极为温顺。

　　仙仙一诧之后旋即释然，沐远的天资或许尚未显山露水，但她是一早就能察觉到的。即便不懂高深术法，但他行止间内息清沛，气韵自敛，似多年静心修行方可达到的境界，当初连朱雀神君都误将他当作逍遥在外的散仙，还盛情邀约他来九重天做客。
　　她不觉转头看向帝君大人，离夜淡然支颐未置一词，他既有言在先，便省了许多解释。七长老毕竟通晓世故，见状齐齐施礼：“天佑少阳，门下三千六百五十一位弟子参见新任掌门。”
　　一呼百应。
　　风从殿门灌入，直立于中央的青年衣袂被风吹得鼓起，翩然若举，无形中多添了几分仙风道骨。他俊秀的脸上有些难以置信的茫然，缓了良久方才反应过来，慌忙将昆仑玉塞回仙仙手中，涨红了脸道：“沐远驽钝，实不及众位师长，它、它一定是看走眼了。”
　　七长老相顾无言，蒲扇老者打了个哈哈：“掌门过谦，掌门初入少阳之前都曾略涉仙术，触类旁通，对本门心法领悟极快，资质实难平庸。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有所为，还望掌门以此自勉，吾等定当倾力辅佐。”
　　沐远还要再推，上座已然传来清朗之声：“昆仑玉不会出错，本座将于昆仑盘恒几日，为新任掌门传道授业。”
　　举目哗然，大家都知道紫微帝君不问六界之事已久，此番肯为少阳派出面已经令他们在别的门派面前大为风光，竟然还会屈尊亲训新任掌门，这等好事真可谓空前绝……
　　紧随其后，紫微帝君声色平淡地抛出更大一重惊喜，直接将在场众人砸得魂不守舍。
　　“如今魔族复苏，六界难有宁日，昆仑既为仙凡要道，本座便在此择徒一人，堪为诸位分忧。”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目光灼然，尤其是女弟子们，就连身缠豹藤的女长老面容上都飞起一抹奇异潮红。仙仙抚额，诚然，这话若是放在四海八荒传一传，怕是连南极仙翁洞门口的小母蜘蛛都要起念想的。
　　但帝君大人显然并不打算生出个话题供众人念想，他略略抬手，一柄长剑现于掌中，仙仙才觉得眼熟，那柄剑已悬空飞起，剑气一轮轮漾开，徘徊不定，似在找寻什么。少顷，剑身一晃，笔直朝一处扎下。众人惊呼未落，只闻“咔嚓”脆响，长剑入鞘，人群中走出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腰间佩剑仙气腾腾。
　　那人落落大方地拜向离夜：“弟子承瑾，谢帝君抬爱。”
　　离夜颔首：“本座不喜繁文缛节，今以轩辕剑相授，望尔谨承师训，守护仙山，造福苍生，俯仰皆无愧于天地。”

　　仙仙怔然无语，她已无力感慨天地何其之小，自她认出轩辕剑的那一刻，伴随着凛冽剑气呼啸而来的便是贡嘎山巅犹带血腥的风，她甚至都还记得承瑾那个碧玺猫眼石的剑鞘烙过指尖的冰凉触感……
　　仙仙一边悲怆地捂住胸口，一边抬脚狠狠往身边的沐远跺去，她现在一心只想早点寻个无人的去处避一避。
　　沐远吃痛，如梦初醒般跪下与承瑾一道行谢恩大礼。
　　礼毕，仙仙再度奉上昆仑玉，沐远略带腼腆的伸手去接。两人指尖无意间相触，刹那间，一根金红的丝线同时浮现在两人腕间，虽是一闪而过，沐远肉眼凡胎浑然不觉，仙仙却看得分明，脑中顿时轰隆一声，不吝于五雷轰顶。
　　她万万没有想到，月老的红线……品质居然如此牢靠。她倒是忘得干净，却难说这桩乌龙红线跟着沐远摸爬滚打许多年，替他挡住了多少桃花运。
　　仙仙只顾欲哭无泪，未曾想上座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从他们腕间滑过，待她抬头，紫金座上空无一人，帝君大人已不知去向。

作者有话说

　　下周奋发图强，争取更三章，争取三章内拿下帝座……
也请大家多多捧场，有事没事吱一声，热闹一点才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