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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缘莫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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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帝君哭笑不得,端起一盏茶送到嘴边,对王母的暗示佯作不见。
好在不劳他费心,一团热乎的声音适时帮他解了围:“东极青玄贺王母大寿,先前送往中天宫的折子戏,王母瞧着可欢喜?”王母将将颔首,那声音又换了个讶然的调子:“啊,这位莫不是扶桑岛上的句芒小妹么,好久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紫微帝君将眼帘略抬了抬,不出所料地觑到一簇碧油油的袍角,此君方才从下界一直跟着自己晃进南天门,话痨早已憋出内伤,必定是先去别处发泄了一番,思及此,唇角忍不住一抖。
王母轻咳:“青玄你,这身装扮……很是年轻哪!”
碧油油的袍角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掸了掸,其主颇有得色:“谢王母夸赞,大家都这么说,在下也这么觉得。”
立于一旁的仙娥矮身施礼:“青玄上神。”
“不必多礼。”青玄上神甚为怜香惜玉,做了个虚扶的手势,顺带又问候了一下对方的高堂及兄弟姐妹,远古神族谱系通常都较为庞大,这一问候便又消遣了不少时间。有这尊大神矗在王母座前,各路尚未来得及与王母套近乎的仙家只好远观扼腕,其中也不乏将句芒嫉妒得死去活来的女神仙们。
王母颇为无奈,又不好打断聊得热火朝天的青玄上神,只得继续与看上去无所事事的紫微帝君闲话。
紫微帝君手边一盅茶见半,似不经意问起一事:“早年间,我曾为姑母自西天梵境移栽过一株千瓣红莲,如今怎未见着?”
王母想了想,叹道:“你若不提,哀家险些忘了这桩头疼事,那莲花虽承佛祖好意,却太过娇贵,先前不知用去多少百花玉露养着,仍一日不如一日,直至将它送入瑶池秘境,方才勉强存活下来。前不久听说开了第九九八十一次花,你若早几日来刚好,眼下却没什么看头了。”
紫微帝君沉吟道:“此花乃佛祖所赠,又养在最聚天地灵气的瑶池秘境,今至荼靡,想必别有一番意趣,不如请姑母手谕,我自去瞧瞧罢。”
瑶池秘境位于神霄极南,沿途廊腰缦回,亭亭青莲半隐云海,似一叶叶飘摇的小舟。紫微帝君不落痕迹的辞别王母,行至一方水瀑,却在拐角驻足,不多时,身后果然响起隐蔽的脚步声。他默数了四五步,便有人一头撞上他随手布下的影壁。
来人吃痛闷哼,扭曲的五官却在抬头的瞬间迅速恢复如常:“啊哈,这么巧,帝君也到此一游?”
“不巧。”紫微帝君似笑非笑,“你做什么老跟着我?”
青玄原想抵赖,转念一想,索性认了:“明人不说暗话,我不过是想讨个说法,三千年前我在东荒平定妖乱的那些时日,天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等我回来,仙魔两界就变了个样?你谁都不爱搭理,我不明不白少了个下棋聊天的好去处,空虚寂寞得很哪!”
紫微帝君面色淡淡:“我从前话也不多,只是比较有耐心。”
诚然,作为一个话痨的听众,耐心是不可或缺的。
青玄默了一默,依旧不屈不饶:“那今日我便不说,全由你来。咳,我的脾性你也是知晓的,既然大老远的跑来,断然没有急着回去的道理!”
堂堂上神将无赖架势端得十足,眼见紫微帝君好似就要开口,正窃喜不已,水瀑后忽然响起人声,听来竟是三五仙婢到此玩耍。
一迟疑的功夫,两位尊神沦为听墙角的。
老远便有人感叹:“紫微帝君果然是天上地下最好看的男仙,虽说略嫌古板了些……宴席上你们都见着了,就连自视甚高的句芒仙子主动示好,帝君都不为所动,真真是个无欲无求的仙。”
青玄上神黯然垂泪,我也很好看啊,为什么他一出来,大家就都看不到我了!
另一个道:“话虽如此,这无欲无求,亦归功于千万年的清修进益。据说,帝君从前也曾为一介道行微末的小仙女触犯过天规,似乎,还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又一人迫不及待道:“确有其事,我听星君们私下聊过,只不过天庭将这脉消息封锁得紧,是以知情者寥寥无几。”
青玄上神愤然捶胸,如此劲爆的内幕,我居然都没挖掘出来!
比他更为定力不足者难抑亢奋:“啊啊啊,果真是么?那小仙女后来去了何处呢?连累紫微帝君闹出乱子,下场一定很惨。”
“听说遁逃去了魔界,大约堕入魔道万劫不复了吧。虽说谁人年少不轻狂,但能引得少年持重的紫微帝君轻狂一回,也着实不简单,只是这代价似乎太重了点……”
另有人嬉笑:“不若青玄上神,轻狂一回又一回,名震六界。据说与他轻狂过的女子最后都做了他的义妹,我以为,这其实更不简单。”
青玄上神以头抢地,劈手一道仙障,将水瀑隔离在外。
紫微帝君轻飘飘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不继续听了?”
“以讹传讹,有什么好听的。”青玄上神修为不浅,言之凛然,“我不过是为你打抱不平,却不知这谣言从何而起,你竟也不当回事?”他小心打量了紫微帝君一番,着实又有些困惑,“我看你决计不像那为情所伤的形容啊。”
紫微帝君沉思片刻,颔首:“你说得不错。为情所伤,的确应有一番形容。”
青玄一时会意不来:“唔?”
紫微帝君难得主动续话:“前阵子我受文殊之邀往灵山吃茶,见释迦座下有位女弟子。”
“哦?”
“好像叫做……夕瞳?”
青玄愣了愣,面上笑容有些勉强:“她不是在浮玉山……静修么?”
“嗯,你记性不错,但我以为王母当年下的是禁足令。”紫微帝君悠然指正。
青玄也不分辨,只眼巴巴地瞅着他,心头莫名焦灼,不觉已将来意忘得一干二净。
好容易等到紫微帝君再开金口:“那个夕……”咳了一声,似已忘却芳名。
“夕瞳。”青玄耐着性子提醒,全然没留意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夕瞳禁足期满,自去释迦座下禅佛已近千年,虽悟性极高,无奈心结难除,久而久之,反遭其害。佛祖与我商议,欲请我加以疏导。但你也知道,我素来不收弟子,于是寻思出一个更合适的人选。”紫微帝君顿了一顿,“便是青玄上神你。”
青玄的脸色乍红还白,一时间连口齿也不利索了:“她,她如何答复?”
“宁碎仙元,誓绝妙严。”决裂的字句如同刀锋,轻描淡写,却不含糊。
青玄的脸孔霎时惨白,良久,干笑数声:“小丫头气性还真大,我妙严宫竟被她嫌弃至此。”
紫微帝君不语,面带几分同情。
青玄的脑袋愈垂愈低,最终忍无可忍地奋起控诉:“在下方才冒死从王母手中抢人,帝君虽不必心存感激,却也不能如此心狠手辣……”
紫微帝君挑了挑眉,青玄音量渐弱,最后苦着脸长作一揖,“此事还望帝君妥善安排,从今往后……”他略有不甘地抬头,却见紫微帝君正一脸闲适地等待下文,只好委屈道,“洛隐不在了,我以为我还算得上你半个兄弟,不忍见你如此消沉……也罢也罢,此间种种,我不再过问便是。”
“多谢好意。”紫微帝君敛去玩笑之色,“今以赎罪之身,何谈自苦,待到功德圆满之时,你若还以同袍之义为幸,我定当言无不尽。”
“天道轮回,众生历劫,很多事并不是你能改变的,何罪之有?然,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青玄上神难得一见的肃然,但也稍纵即逝,语毕,他撤去仙障,风流倜傥光芒万丈地往水瀑后走去,不出片刻便以花团锦簇的战果仗义地替紫微帝君清场完毕。
四下静谧无声,紫微帝君祭出王母手谕,云海蓦然生烟,数叶青莲聚拢于足下,俨然一座浮桥,跨过桥去,方显瑶池秘境。眼为心生,他的视线掠过无数奇珍,只牢牢锁住正前方那株怒放红莲,凝碧水间,千瓣如盏,上托一枚金光缠绕的莲实。他凝眸片刻,缓缓抬手,小小的莲实飞入他手中。
他合拢手指,目光依旧流连池畔,却又不似赏莲,眼神飘渺。
那一年,人间芙蕖也如此滟滟,而她赤足在池边戏水,听见他的声音,回眸一笑,比芙蕖更灼人眼。
他一个不防,便叫那笑容烙进眼底,不知不觉,又刻入心底。
佛曰,二十念为一瞬,于他,不过一念,转瞬千年。
轻不可闻的叹息散去,他低下头,掌心莲实化作一个浑圆的透明结界,结界中俯卧着一只幼小的灵狐,长长的眼缝眯着,红彤彤的蜷作一团酣睡。
修长莹润的指尖伸出,戳了戳小狐狸的尖耳朵,虽然隔着结界,小狐狸亦察觉到痒,动了动耳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他的唇边溢出一丝浅笑,恍如明珠光芒初绽,照亮九天。
一念既生,转瞬间,又近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