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14、遇困夙冥

　　玉液虽醇，不宜贪杯。
　　仙仙将头昏目眩的原因归结于离座过猛：“不、不行，我还有同伴，凡事必先与他商量……”
　　虽然，她几乎可以确定，即将成为鬼君九夫人的女子，就是她和沐远要找的人。
　　但老虎头上拔毛的事，不是谁都有运气全身而退的。
　　“我只需要你帮我使一招障眼法，我向你保证……”小姑娘牛皮糖般黏在仙仙耳边窃窃私语，语毕，不容她再次拒绝，抱着她的手臂一通乱摇，“姐姐，算我求你了！父亲就我一个女儿，向来疼爱有加，东窗事发后我一力承担，最多不过受些责罚，绝不会连累你。你也该知道，父亲的一意孤行早已触犯天条，纵然瞒得过一时，却难保日后天庭不降罪于他，你难道就忍心看我家破人亡么？姐姐……”
　　小姑娘能说会道，开始不过是撒娇，到真情流露之处，却也忍不住泫然欲泣。
　　仙仙遥望远处的夙冥宫，挣扎了半晌，终究动摇：“带她出宫以后，你能立刻送我们过忘川吗？”
　　小姑娘郑重对天起誓：“紫樾所应之事，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找不着如意夫君。”
　　“……”
　　小姑娘丝毫不见脸红：“对了，姐姐该如何称呼？”
　　“叫我仙仙就好。”仙仙按着发胀的额角，事关重大，理应还有许多细节有待商榷，一时却又想不周全，只得捡最紧要的问，“出了酆都城，你父亲便不会再追吗？”
　　紫樾胸有成竹：“六界有序，各奉其主。魂魄一旦还阳，父亲便不能为所欲为，更不舍使用禁术伤害她。依照凡间阳寿，至少得再过一个甲子，两厢方能重聚。父亲若痴心未改，守在忘川河边等她便是，再也犯不着逆天行事。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的确是……两全其美。”仙仙喃喃附和，眼前好像有数千只蜚蛭围绕她打转，她大着舌头又说了些什么，自己也没听清，随后紫樾来扶她，她顺势就倚着对方肩头滑坐下去。

　　丹桂飘香，牵着一缕神智渐行渐远，仿佛回到太微殿一年一度的中秋宴，曲终人散时，比目皆是醉卧桃花间的散仙。
　　月老有云，无心之醉乃一种情趣。
　　广寒佳酿沁人心脾，仙仙亦爱不释手，可帝君大人不允许她贪杯，每次都只与她分享一小壶。帝君大人酒量虽浅，却控制得极好，但有一次，她因与雪儿玩耍晚归，帝君大人许是闲着无聊，竟然独自喝完了整整一坛酒。等她赶到，只能坐在中庭抱着空酒坛，委委屈屈地守着熟睡的帝君大人。
　　桃花夭夭，白衣墨瓦。
　　红彤彤的小狐狸忧郁望天。
　　一点飞红落在帝君大人唇畔，又被风吹上她的脸，薄绡般的花瓣似乎凝结着淡淡酒香，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意犹未尽，又舔了舔……
　　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帝君大人的唇比花瓣更柔软。
　　她害怕被人发现，心如擂鼓。可帝君大人唇齿间酒香馥郁，她卧在他怀中，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印象中她似乎还化作了人形，而那双令她流连不已的唇，亦主动倾覆过来。直至次日从瑶光阁的床榻上醒来，仙仙方才晓得自己的酒量原来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到后来无疑是醉了，且醉得一塌糊涂，以致于胆色俱佳地做了这么离谱的一个梦。

　　记忆中模糊的片段似走马灯回旋，天边滚过断断续续的闷雷。仙仙恍惚以为身下仍是自家舒适的大床，于是翻滚着展臂去抱枕头，不料伴随着瓷器落地的脆响，她“吧唧”一下五体投地，直摔得七荤八素。
　　原来是趴在桌沿上打了个盹，不大不小的动静被候在门外的婢女们察觉，众人一拥而入，齐齐跪拜。
　　“夫人大喜！”
　　数张喜气洋洋的面孔，在看到与她们对趴着的仙仙时，僵硬得有些滑稽。
　　仙仙扶着腰痛苦地爬起来，只听门外鞭炮震天，这才明白外面不是在打雷，当她进而意识到当下所处的境况，立马惊出一身冷汗。

　　昨晚，她随紫樾混进夙冥宫，找到子夜就要拜堂的新娘子，一眼便看见那只不懂低调为何物的蜚蛭在其发髻上闪闪发光，显然已等候多时。细问之下，果然是颍州府君的小女儿，且正因思念双亲而垂泪。对于棒打鸳鸯一事，仙仙怀揣从话本子上得来的经验，不顾胳膊被紫樾掐紫，硬是多问了一句：“你既愿意还阳，便是辜负了鬼君的一番心意，将来会后悔么？”府君女儿低眉道：“在世为人儿女，理当尽心，哺育之恩尚无以为报，怎能再让双亲承受白发送黑发之痛。不求鬼君感同身受，只求他能谅解，他的厚爱，小女子铭记于心……再见之日，倘若他还顾念旧情，小女子自愿共结连理，永世不离不弃。”肺腑之言妥帖得当，连紫樾的脸色都缓和了几分，不复初时的敌对。
　　三人稍作商量，因院外有人把守，倘若房中空无一人势必引起怀疑，只能留下仙仙坐在窗前充数——按照习俗，大婚前夕，新人不得私下会见，而这位心事重重的新娘，来夙冥宫不过几日，多半时间都独坐窗前思乡，将鬼君指派来服侍的婢女拒之门外，只混了个背影熟。待紫樾偷运新娘交给沐远，并将他两人先行送过忘川，再折返回来带仙仙离开，前后不会超过两个时辰，也足够沐远赶往酆都城门与未央碰头。大局落定后，仙仙便与此案毫无瓜葛，紫樾不说，谁也不知她来过夙冥宫。
　　表面上看，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只不过，世间诸事，大多不如人愿。
　　好比眼下，拜堂吉时将至，紫樾却还未现身，而仙仙显然已丧失自救机会——紫樾慷慨相邀的美酒着实后劲强大，倘若仙仙再晚个一时半刻醒来，估计就会被直接抬入洞房了。仙仙琢磨着他们是不是中途遇到了麻烦，但经她仔细观察，并无任何不妥，前来送嫁的婢女们个个红光满面，七手八脚的为她更衣、梳头、抹粉、描眉……仙仙看得眼花缭乱，愈发想不出合适的脱身之计，一时间只好任由摆布。
　　直到一张红艳艳的喜帕飘然垂落，金色流苏拂过额前。
　　魂游天外的仙仙猛然回过神来，伸手扯下喜帕，不管三七二十一，卯足了劲往外冲，引起身后惊呼一片。有机警的婢女挡住门，仙仙欲现原形从人缝中钻出，却一头撞上人墙。
　　夙冥宫的防护结界早在无形中消解了外来法力，仙仙猝不及防的仰面跌倒。
　　房内乱成一锅粥，门外却已异口同声：“恭迎主上。”
　　竟是那鬼君耐不住相思，偷空前来探望了。
　　仙仙一急，胡乱抓起喜帕罩住脸，尖着嗓子叫嚷：“大礼当前，不许进来！”
　　很快有人传了话，门外脚步渐止，只听得几声朗笑：“如此说来，倒是本君莽撞了。喜轿已到，有请夫人。”

　　左右两名婢女扶起仙仙，不忘连声贺喜。
　　仙仙绷紧了牙关，极不情愿地接过红绸，被牵引向一个未知的去处。
　　沿途越来越热闹，仙仙小心举步，她安慰自己，紫樾也许正在暗处等候时机。
　　司仪高声唱喏来宾的名号。
　　仙仙忐忑不安地掰着手指头，从一数到十，又从十到百，宾客满堂。
　　“妖王殿下驾到！”
　　偌大的礼堂顿时安静不少，仙仙的随侍婢女窃窃私语。
　　“啊啊啊，妖王殿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们会做一样的梦吗？我上次见到妖王，还是三千年前主上迎娶大夫人，大夫人身为罗刹族长，以王妹之名联姻，难道九夫人也与妖王交情匪浅？”
　　仙仙顿觉背后钉上几道灼热的目光，半晌，有人低声纠正：“不对，九夫人生为凡胎，据说是不慎误闯酆都，与出巡的主上偶遇……”
　　“嘘，你们看，人来了！”
　　千树万树桃花开，场内暗涌着一股春光明媚的躁动，仙仙好奇得要命，可惜什么都看不见。
　　良久，复又听见两女嘀咕。
　　“你说，究竟怎样的美人才配得上妖王啊？要知道，大夫人的容貌也曾冠绝六界，当年若非被妖王伤透了心……”
　　“呸，小心被主上听见，看他不割了你的舌头。”
　　“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也不怪大夫人。要我说，天上地下，能与妖王相比的，恐怕只有一人。”
　　“谁？”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众位异口同声，仙仙也支起耳朵。
　　对方轻咳一声，缓缓道：“九重天上的紫微帝君。”
　　仙仙蓦然得知答案，小小的振奋了一下，骄傲又得意的想，可不是么？哦不，帝君大人风华绝代，妖王哪能与之相提并论？
　　正想着，忽闻司仪的声调骤然拔高了几度，说不准是兴奋还是紧张。
　　“紫微帝君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