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13、顿悟双修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虫。
　　仙仙按捺住一巴掌拍死蜚蛭的冲动，恨恨地捏决隐身。
　　沐远握拳在唇边虚咳，借此掩去笑意，蜚蛭欢快地跃至半空，继续朝前飞去。

　　七月中元，人间盛夏，冥界亦是一派夺目妖娆，沿途怒放的曼殊沙华，灼灼如火，浓艳似血，几欲铺染苍穹。
　　花海绵延过地平线，暗红天幕下，十阎殿悬浮半空，俨如密布的棋子，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正中央巍峨雄奇的夙冥宫——鬼君的居所此刻灯火通明，间或传出渺渺乐音，将原本清冷肃杀的气氛破坏得一塌糊涂，却也昭显着主人的好心情。
　　毫无暖意的风擦着耳廓散去四野，气流中浮动着清冽的酒香，仙仙绝望地看着蜚蛭晃晃悠悠的从窗口飞进夙冥宫，喉间发出“咕咚”一声轻响。
　　沐远亦觉头大，自从过了酆都，事情的发展就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尽管仙仙也提出过这种可能，但眼见为实，如果路引没有出错，他们要找的人，居然真的就在夙冥宫——不论对方是怎么做到的，这对他们而言，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他叹了口气，与此同时，却听闻一声更为惆怅的叹息。他侧首望去，夕烟微澜，微烁的荧光勾勒出女孩儿的玲珑轮廓，隐身的法术已渐失效力，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紧握着双拳，单薄的身子仿佛不堪抵挡苍茫夜色袭来的寒冷……
　　心底漫溢出一片陌生的柔软，他不假思索地脱下外袍裹住她，却见她幽幽回过头来，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闪闪发亮。
　　“沐远，我饿了。”

　　油煎血肠、清蒸口条、水煮肚片、红焖耳尖……
　　沐远将菜单浏览了好几遍，忍不住问：“这里就没有素菜吗？”
　　仙仙跟着皱眉：“我也不吃猪肉。”
　　她拉着沐远从闹市东头逛到西头，找了家生意最好的馆子，只等着美餐一顿，万没料到菜式会如此影响食欲。
　　“素菜倒是没有的，不过，小店怎么敢拿猪肉糊弄客官呢？”跑堂小鬼呲牙一笑，无比真诚。
　　仙仙的眼风往邻桌一扫，菜碟里红红白白的也不见特别，随口便问：“那是什么肉啊？”
　　“嘿，那可正是……”
　　小鬼颇为骄傲地说了句什么，却被邻桌的高谈阔论盖过。
　　“今日四殿吵吵嚷嚷的很是热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多大个事。午时判官司送来一批新魂，能到四殿来的，哪个不战战兢兢的盼着从轻发落呢？偏就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据说生前是皇帝老儿的小舅子，在阳间作威作福惯了，如今还敢与五官王叫板。五官王本就是个火爆性子，一怒之下将其拔舌穿腮，直接扔去了阿鼻地狱。啧啧，那十六般刑罚，开膛破肚，断筋剔骨，操刀的伙计们久未闻腥，别提多兴奋，只是吓傻了其余几只初来乍到的新魂，一溜儿地尖叫求饶……”
　　“呵，难怪今日有这么丰盛的加餐。来，赶紧趁热尝鲜，还有血气在，大补！”
　　觥筹交错声中，有食客大声呼喝：“东家，再来几坛酒！”
　　跑堂小鬼乐颠颠地赶去忙活了，剩下被冷落的沐远和仙仙，面面相觑。

　　凉风瑟瑟，等到跑堂小鬼记起漏掉的客人时，座上早就空空如也，小鬼也很纳闷：“本店的招牌风狸肉，一瓮即可增进数十年灵力，谁人不晓？况且此等异兽并不常有，初一、十五方补新货，往往不消半个时辰便要加座，竟还会有过而不食的？”
　　邻桌喧哗不断，饱餐者心满意足：“赶明儿多来几只识相的新魂，弟兄们捞足油水再来打牙祭。啧啧，风狸是好，可惜太贵……”

　　街头飞奔着一大一小两团黑影。
　　仙仙自下界以来，各地各色小吃无一放过，不仅腰身滚圆了一圈，脚力也愈发不支，此刻竟跑得比兔子还快。沐远不得不紧随其后，生怕一个错眼弄丢了她。无奈双腿不敌四足，好不容易追上前，他累得气喘吁吁，反倒冲淡了几分方才的惊惧，哭笑不得道：“你挨饿的光景怎么比平日还精神？”顿了顿，又道，“其实也没什么，你若是害怕……”
　　还未说出怕了便该怎样，臂弯陡然一沉，小狐狸驾轻就熟地跳坐进他怀里。
　　唔，还是怀抱比较有安全感。
　　“谁说我害怕啦？我只是……”较之沐远表现出的镇定，自诩为前辈的仙仙如此欲盖弥彰的胆小委实有些丢脸，她不敢直视沐远盈满笑意的双眼，底气不足地嘀咕，“我只是……不喜欢这里。”
　　好在沐远也不点破，任它舒服的蜷着，“眼下已经没有引渡船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这里呆上一晚。”
　　沐远在来时路上已留意到一家客栈，入住得还算顺利，客栈的房间干净暖和，没有再发生匪夷所思的事情，只不过客栈掌柜似乎对小狐狸红艳艳的皮毛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频频多看了好几眼。
　　沐远蹙眉将仙仙带进房间安顿好，忧心忡忡道：“你那隐身的法术倘若不大管用……”
　　仙仙无暇理会，埋头往柔软的被窝里拱，拱到一半，被沐远拽着尾巴揪出来。
　　“你这般模样太过醒目，还不如化作普通女子。”
　　仙仙晃了晃耳朵，摇身一变，红衣少女大喇喇地盘腿坐在沐远对面：“我的容貌当真就如此不起眼么？”
　　狐狸也是有自尊心的，仙仙威胁地眯起眼，尖尖的小虎牙磨得格格作响。
　　沐远一愣，旋即失笑：“我绝无此意。只是你也看到了，冥界鲜少有走兽，即便有，估计也做了盘中餐。你最好还是隐身，教别人瞧不见你才比较安全。”
　　“我也想啊。”仙仙顿时泄了气，“可先天灵力不够，后天修为不高，自然难以为继。”
　　“那，我的修为可以渡给你一些吗？”见仙仙愣住，沐远又补充道，“但我不知道如何渡给你，你要是有办法，自己取些去用便是。”
　　仙仙继续反应无能。
　　她可没忘记，当初在月老的唆使下，她还打过人家修为的主意。不过，这一老一少通常在合计完某个猥琐念头后，转身就会心满意足地忘得一干二净——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妄想症。当妄想的内容忽然成真，病人反而会被吓到。仙仙正属此例。
　　“你、你不要开玩笑，我会当真的。”
　　“你需要的东西，我正好有，也愿意给你，为什么不能当真？”
　　“可修为毕竟非同一般……”
　　仙仙按住胸口，不得不承认，怦怦乱跳的心脏，承载的大多还是兴奋，修为啊，凭空掉下的修为，可以抵去多少天枯燥无味的打坐，可以换来多少次下界玩耍的机会……
　　沐远给了她最后一颗定心丸：“朋友之间，难道还需斤斤计较吗？别多想了，我们必须安全离开这里。”

　　两人于榻前相向而坐，结印在手，运气调息。
　　仙仙低头默念了一遍有可能用到的术法，指尖携了层银光，探向沐远印堂，但觉充沛精纯的修为在其灵台回旋，心中一喜，却又触碰到极为坚固的界壁。一试不动，两试岿然，仙仙暗忖还是路数不对，担心贸然强取伤了沐远，当下便收了手。
　　沐远不明就里，安静地闭目等待。仙仙疑惑地打量着他，苦苦思索出的各类要诀在脑中搅乱成团，仍不得要领。
　　慢慢的，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混沌思绪破开一线亮光。
　　据她所知，六界修仙，大多数妖灵体内会存有精元内丹，每逢天地灵气汇聚之时，便缓缓吐纳给养。人虽不同于妖灵，但吐纳诀窍并无二致，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更简单的方法得到沐远的修为。
　　为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灵感，仙仙毫不犹豫地倾身向前，仰首压上沐远的唇。察觉到对方的身体骤然僵硬，似有躲避之意，她不愿耽误时间来解释，伸手捧住他的脸，唇瓣相贴，用力吮吸。
　　结果依然一无所获，仙仙失望地放弃，继而发现两人此刻的姿势，与她在颍州府中看过的画册很有几分相似。
　　被褥凌乱，她跨坐在沐远腰间，胳膊攀住他的肩，整个人形同吊在他身上一样。
　　难道……双修竟是如此么？
　　仙仙大彻大悟。
　　双修果然是门深奥的学问，如她这般，累了一身汗，也没修出什么名堂。
　　再瞧瞧沐远，两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衣领下方，似乎都快要蒸腾出热气。仙仙好心地想帮他解开包裹严实的盘扣，不料腕间铃儿忽然颤动轻响，一缕凉意渗入肌肤，好似被细细的冰针碾过，疼得她惨叫出声。
　　沐远眼中的迷蒙在仙仙的叫声中彻底消散，他飞快蹿下床榻。
　　“你，你是不是饿得厉害了？”他结结巴巴道，“我这就去给你找点吃的。”
　　仙仙从罗帐里探出小脑袋，只看到沐远踉跄出门的背影，她不觉推敲起来。双修，还是门害羞的学问么？
　　如果沐远不那么急着走，她还想认真与他探讨一番。
　　可是……她犹有余悸地摸了摸眼下又恢复如常的紫玉镯，心底生出些许怯意，那感觉，就好像她胡闹时被帝君大人撞个正着……帝君大人说过，玉镯在必要之时会保护她。莫非，双修也是门危险的学问么？

　　仙仙陷入对某个重要问题的深思，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悠悠飘来一股扑鼻肉香。一整天滴水未沾，又经过方才的折腾，仙仙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灵敏的嗅觉哪经得起挑逗，当即推开窗户往外张望。
　　客栈院墙邻着一处私宅，檐角的朱红剔墨纱灯和翡翠雕花琉璃瓦莫不昭显着主人家境的优越，事实也正如此——宅院的老桂花树下放着一张石桌，令人垂涎的香味就来源于摆满桌面的佳肴：蜜饯金枣、糖醋莲藕、鸡丝银耳、五香鳜鱼、冬笋虾仁……尤其是，中间那一大钵乌鸡人参汤。
　　仙仙极不情愿地注意到，石桌边还坐着一个身穿杏黄衣裙的小姑娘，她几乎没动筷子，只把着酒壶往嘴里灌，偏生又不谙酒性，直呛得涕泪连连。
　　仙仙揉着饿瘪的肚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在理智控制食欲之前，她捏了个诀，转眼坐上人家屋顶。
　　“这么多好吃的，浪费了不觉可惜吗？”
　　彼此年龄相近，仙仙没有太多顾忌。
　　小姑娘显然被吓了一跳：“大胆奴才！谁准许你来的？”
　　含威带怒的斥责，却因挂在腮边的泪珠而大打折扣。
　　仙仙搭讪不成，郁闷地绞着衣角：“以貌取人……不对，我哪里看起来像奴才了？”
　　小姑娘柳眉倒竖：“你是何人！敢这么与本宫说话？”
　　仙仙撇嘴，对于动辄拿腔作势之流，好比亢宿星君那个自视过高的儿子，她一贯不屑。套近乎的热情因此熄灭，她遗憾地最后望了眼石桌，“我不打算再与你说话，所以也不必告知我的身份。”
　　“慢着！”小姑娘见她说走便走，讶异之余忍不住出言阻拦。
　　仙仙伸了个懒腰，一副你奈我何的戏谑姿态。小姑娘一张圆圆的鹅蛋脸，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眼珠子黑漆漆的，大而明亮，周身透着一股纯净气息。佛法有眼缘一说，仙仙觉得小姑娘并不讨厌，便多了点耐心。

　　“你……”小姑娘鼓起腮帮子，“你就不能再多说几句话么？现在除了你，没人敢理我。我，我其实很难过，如果你能陪我……”她支吾了半晌，似乎在思考足以留下仙仙的理由，情急之下指着石桌，“这些酒菜，外边可都吃不到的，你不想尝尝么？”
　　仙仙面上不为所动，抬起的脚却悄然挪回原处。
　　小姑娘亦会察言观色：“我从不说谎，冥界上下，可没有比这更好的手艺。”
　　仙仙跳进院子：“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我偷的。”小姑娘眉目间有了些灵动神采，仿佛十分快意，“我偷出来，就为了让某些人吃不着，最好能气死他们。”
　　“可我觉得，你气得也不轻。不然，你怎么会哭？”狐狸天性逍遥，仙仙觉得，眼泪本身就是件严重的事。
　　“我的确是气坏了，根本没想到哭，眼泪就不听话的流出来了，那么多人看着，可真丢脸。但若换作你，你的父亲就为一个臭女人，居然舍得动手打你，你会开心么？我恨不得杀了她……”
　　小姑娘正愁苦水无处诉，遇见无拘无束的仙仙，几乎立刻就引为知己。话匣子一打开，佐以盏中陈年酒香，酣畅淋漓的倾诉起来。
　　仙仙乐得大快朵颐，不时抽空给点建议：“你可以趁人不备，将她拖出去揍一顿。”
　　“我倒想啊。可她目前身子不好，弱不禁风得很，本姑娘从不趁人之危。”
　　“那就直接对你父亲说，你不喜欢这个姨娘。”
　　“没用。父亲对这个流落酆都街头的女人一见如故，甚至不惜逆天行事，施法将阳寿未尽的她带回家，怎么可能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放弃。”
　　“你母亲也没有意见么？”
　　“娶妻纳妾，本无可厚非。母亲只担心父亲沉湎太深，他原先对所有妻妾都一视同仁，而今却大有不同。众人私下议论纷纷，都说父亲难逃美人劫……”
　　仙仙叼着半边鸡翅，忧郁望天。小姑娘絮絮叨叨的抱怨开始让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她举目环顾这座与邻里房屋不那么搭调的华宅，一张嘴，鸡翅掉下来。
　　“这么多酒菜，你用什么法子偷的？”
　　“乾坤袋。”小姑娘抖抖袖子，白光一闪，仙仙背后的飞檐朱阁眨眼即被收入袋中，只剩头顶一棵孤零零的老桂花树。
　　十阎殿镇殿之宝，别名“袋中天”，果真拥有不可思议的神力。
　　仙仙目瞪口呆：“那么，你的父亲掌管第几殿？”
　　“他只掌管夙冥宫。”小姑娘神秘兮兮地凑近仙仙，忽闪的大眼满怀热切，“你一定会帮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