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10、似是故人

　　为了学成一项棘手的术法，两人已耽误了大半天，寻了处无人的湖畔各自补缺。仙仙打坐素来没有耐心，不出一个时辰，倒有大半个时辰是睡过去的，只有沐远一刻也不肯松懈的练习，冷不防却被一觉睡醒的仙仙丢来这么个绝倒的难题。
　　正在潜心比划招数的沐远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了，他镇定地反问：“如何双修？”
　　“原来你也不会啊……”仙仙很失望。
　　不同于沐远对勤能补拙的坚持，仙仙的小脑袋瓜子成天都在思考捷径，在她看来，双修至少从字面意义上来讲，很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可惜沐远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除了失望，仙仙有时候也很纳闷。
　　她能感觉到沐远充沛的修为，但他的修为似乎总也派不上用场，就像存放在一只圆肚窄颈的坛子里，无论怎么捣鼓，倒出来的永远只有那么一点点。
　　虽然仙仙每次都很耐心地指点他，也免不了他自己泄气的时候，有一次，沐远直接就问仙仙：“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仙仙想说不是，因为没有悟道的凡人是不可能有修为的，但她也解释不出所以然，只好含糊道：“不啊……”
　　“你不用安慰我。”沐远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努力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从小就经常有人笑话我笨，其实也无可厚非，如果我不笨，龙瑞观的道长早该收我为徒了。”
　　“旁人对你的看法并不代表事实的全部，你应该相信自己。”仙仙这次说的是大实话。
　　沐远苦笑：“我也很想啊。但我付出的努力总是别人的几倍，却很难有所收获……偶尔想自我安慰一下都不可以。”
　　仙仙回想起当初在山上，沐远因连昇的一句评价感到万分激动而又难于言表，她此刻是真的想要帮帮他了。
　　“不要轻言放弃，无论如何，你还是足够幸运……”
　　沐远认同地点头：“我知道。你想说的是连昇师兄。不管这次能不能成功，我都会感激他，他的选择对我，已是莫大的鼓励。”
　　“不，我的意思是，”仙仙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很幸运的，遇见了我。”
　　仙仙厚颜往自己脸上贴金，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引得沐远如往常那般抚掌大笑。
　　湖畔柳丝如绦，风动，在少年清秀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眼帘微微垂下，也看着树荫中的她，唇角噙着的笑意一点点漾开。
　　“没错，我很幸运的，遇见了你。”

　　回到眼下，沐远对幸运的理解自然不包括隔三差五的被仙仙追问到双修的事，好在他已经摸索出一套以不变应万变之道，拿定主意不松口，只等仙仙自觉没趣不再问了，却不想好奇心这玩意，越被压着，越是蓬勃生长。
　　仙仙如今索性也跳过理论研讨这一步，直接想要实验操作。
　　沐远其实也只是偶尔一些市井小册子里窥见过令人脸红心跳的双修之法，别说那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修行，即便是，他也绝不能让仙仙知道。与仙仙相处久了，他觉得她并不真的是被主人抛弃的小兽，恰恰相反，且不说她腕间那串铃铛看上去通灵显贵，她对吃穿用度的要求，也无一例外的精细，而且并不是刻意的铺张浪费，而是骨子里的养尊处优，一时半会改不过来，她也并不想改，每天都那么无忧无虑的度过，活泼明快得像一团火焰。所以，他隐约猜到，她只是偷跑下界玩耍，迟早还是得回去的，既然如此，他就更有责任维系她纯正的仙根。

　　为了彻底杜绝仙仙的突发奇想，沐远自此更加勤勉，顺带督促着仙仙连打瞌睡的机会都没了。两人很快就将书上的内容消化得八九不离十，接下来就有几分跃跃欲试，不想沿途却又一派太平，英雄无用武之地，多少有些失落。
　　与之相比，另一桩麻烦就来得很没有挑战性。
　　由于仙仙对美食的特殊嗜好，沐远的盘缠用光了。
　　此时仙仙已经基本弄明白了钱财对于世人的重要性，她原先是知道贫富有别的，话本子里经常讲到，同样有心于佳人，穷小子只能半夜翻墙偷会，而富有的公子则可以光明正大地求见，但佳人往往都选择了穷小子。她走在街头也曾帮沐远掂量，无论是外貌还是品行，倘若沐远真看上了哪家小姐，小姐大抵也不会拒绝，所以她很安心地把沐远的钱袋挥霍一空，等沐远发现时，她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妙，原来人们的衣食住行比求偶更需要钱。无奈她自己用树叶变出来的铜板总有些怪模怪样，并不能真的能换取想要的东西。
　　仙仙冥思苦想几日，找到一个两相中和的好办法——捉妖。
　　伏魔棒遇妖气则泛红光，不失为生财之路的指引。
　　如果遇上宅中藏妖的人家并未察觉乃至不肯相信，仙仙便主动客串。每每将人家府中搅得鸡飞狗跳，就有生意找上门了。
　　此举虽说有失格调，但比起那些扛着招牌晃悠骗钱的假天师们，沐远和仙仙受人钱财之后绝对有兢兢业业的替人消灾。自食其力的谋生，委实是件值得自豪的事，而仙仙更是乐在其中。

　　一路走走停停，两人捉妖经验值大增，甚至还积累了点小小的名声，如此更加不愁客源了。这一日，他们刚到颍州便遇上一位愁容满面的长者。长者自称州府管家，随行的还有一名年轻男子。
　　长者开门见山的道明来意，话说半年前，府君的小女儿不慎从台阶摔下，表伤未几痊愈，却久睡不醒，名医请了不少，均诊断不出毛病，无奈之下悬赏求助奇人异士，依然屡试无果，如今已是走投无路，幸有高人指点，于是一早便守在城门口等候贵客。
　　沐远听了有些为难，他们毕竟不是大夫，哪能对付疑难杂症，无奈经不起长者苦苦哀求，只好给仙仙递了个眼色。
　　哪知仙仙压根儿不在状态，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长者身旁的年轻男子，那男子身穿一袭墨缎做的衣袍，流泉般的长发垂落到劲瘦的腰间，乌黑的色泽竟比墨缎还深上几分，肤色却又极白，赛雪的脸庞在阳光下也不见半点血色，眉眼亦似浓墨渲染，唯有薄削的菱唇掠过一抹朱红，如此强烈的反差，衬托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妖异，如同盛开在悬崖边的毒花，拥有致命的美丽。
　　男子由始至终都没有吭声，一双狭长的凤眼，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只将仙仙瞧着。
　　仙仙愈发感到说不出的古怪，忍不住张口便问：“你是何人？”
　　长者忙向她解释：“正是未央少侠向我引荐了两位，两位一路斩妖除魔，我家小姐只怕也是被鬼魅缠了身，两位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话锋一转，长者看了看比肩而立的沐远和仙仙，笑道，“府君酬金颇丰，倘若医好小姐，两位在此风景如画的小城安个家，做对神仙眷侣，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沐远涨红了脸，尚未答话，长者身旁便响起低低的一声嗤笑，尽管音量不大，但也足以被在场的所有人听到。
　　黑衣男子不慌不忙道：“此言差矣。既为神仙，何来眷侣？这位小兄弟立志修仙，岂容凡心。至于这位姑娘么……”
　　他顿了顿，将仙仙上下打量一番，显得十分意味深长。仙仙起初有些惊讶他为何对沐远的打算了如指掌，而后又有点好奇他能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于是耐心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却见他眼中笑意渐生，然后那笑意又携了几分促狭染上唇角，他作了书生的模样朝仙仙拱手。
　　“姑娘看上去好生面熟，小生似乎在哪见过？”
　　“……”

　　满嘴胡言！
　　仙仙不屑一顾，她现今的模样连她自己都没瞧熟，这厮哪来的眼熟？或者这就是传说中的调戏？
　　可是沐远却对这笔酬金心动了，他们一路为赚取盘缠耽误了不少行程，当然，倘若没有昆仑拜师这桩正经事摆在前头，他倒是不介意能和仙仙一起游历四方，但眼下他还没有能力保护她，就颇有本末倒置之嫌了。在他的主张下，两人决定接下这笔活儿，这样他们的盘缠就足够维持到目的地了。

　　一行人来到府邸探望过昏睡不醒的女孩，沐远与黑衣男子被心焦不已的府君留下询问病况，长者将仙仙请至客院休息。
　　正经算起来，仙仙来到凡间这么久，还是头一回住进像模像样的人家，自然不会乖乖地躺下休息。客院没什么人，她沿着回廊逛进一间书房，想起月老近来恐怕都忙于为红尘男女司姻缘，难得抽空搜罗有趣的话本了，便生出代劳之心，不请自入地打开书柜。
　　经史子集被扔满地，仙仙锲而不舍地翻找得正起劲，忽闻半空中有人唤她的名字。
　　“仙仙……哎，她听得见么？”
　　“应该听得见啊，老君的三眼井能直通仙凡，只可惜我们灵力不够，不然还可以看见她的样子。要不你再大声点？”
　　“再大声就会惊动老君了，笨蛋！”
　　“你不是说，我不可以再做回蛋了么……”
　　仙仙兴奋地望着头顶：“雪儿！阿恒！”
　　“啊，她听见了。”雪儿的声音同样很兴奋，“仙仙，你还好么？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好着呢，就是很想你们。”
　　“仙仙，”阿恒依旧慢吞吞，“你用两条腿走路还习惯么？我们也想见见你化作人形的样子。”
　　仙仙下意识捂脸：“呜，别提了……”

　　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得飞快，仙仙最后不得不打住，故作神秘道：“哎，你们知道我在凡间预备干什么吗？”
　　雪儿笑嘻嘻道：“不是去吃龙井茶和学习双修么？怎么样了？”
　　“呃……”仙仙摸了摸鼻子，她不好意思说两样都毫无进展，只好避重就轻，“我现在有比这两样更重要的事。”
　　“是什么？”雪儿与阿恒异口同声。
　　“沧浪神戟。我在帮帝君大人寻找沧浪神戟。”仙仙的语气充满骄傲。
　　那边却沉默了一会。
　　“仙仙，”阿恒谨慎开口，“如果你找到了沧浪神戟，不就相当于向帝君大人坦白了你偷跑下界的事情么？要知道，天界对这项罪名的惩罚一直都很重。就在一个时辰前，未经请旨的七仙女被神将从人界带回，据说她还与一名凡人暗生情愫，错上加错，王母不顾众神说请，责令她受天雷三日，折去六百年修为。有此先例在前，你万一被抓住，恐怕帝君大人也护不了你。”
　　雪儿赶忙附和：“没错，仙仙，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找你。虽说你勉强可以算得上有月老的指派，但帝君大人并不知晓，于情于理，都不合适。要不你再和月老商量一下？你和他还在一处吗？”
　　“当然在，我这就去和他说说。”被泼冷水的仙仙并未因此改变主意，她只是觉得眼下并不是说服他们的最好时机，“总之不要担心我，我不会有事。”

　　打发走好骗的阿恒和雪儿，仙仙偷笑着继续翻找话本子。
　　她哪里知道月老现在何处逍遥，红绳好像完全不起作用，不是只能等他老人家忙完了再来接它回去么？无论如何，月老处事定有分寸，且断然不会加害于她，所以她很是高枕无忧呢。
　　心里乐滋滋的，手头也没叫她失望。
　　书柜几乎被掏空，角落里果然藏着几册她没见过的话本子，只不过书里没几行字，大部分都是图画，画中赤身裸体的小人儿两两相抱，或滚成一团，或交颈坐卧，姿态甚为怪异。仙仙胡乱翻了数页，心里只犯嘀咕，回头又看了遍书名。
　　“香闺秘记？”
　　她逐字念出声，目光一扫，又在书底发现一行小字：
　　参欢喜佛，悟双修禅。
　　双修？
　　仙仙双眼发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她用去了阿恒十年修为，就都指望着学会传说中神奇无比的双修之法教给两个小伙伴，让他们也早点修炼成人形。
　　于是，仙仙颇有耐心的一页页翻下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仙仙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因为这人着实笑得很欠抽。
　　“大姑娘家，光天化日之下看春宫，知不知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