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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长宁散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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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
他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暗卫。
十三四岁的少女冷漠地抿紧嘴唇,明明脸上是未脱的稚气,却硬是一副无心无情的模样。虽然跪在台阶下,脊背却挺得笔直,透着些许桀骜不驯的意味。
他挑挑眉,故作天真地坐在母皇腿上撒娇,“母皇母皇,这个小姐姐是来陪宁儿玩儿的吗?”
皇帝刚刚还一副横眉冷对不怒自威的样子,一听他这么说,立马化成了绕指柔,宠溺地点点他的鼻头,“你啊!天天就想着玩儿,哪有一点儿男孩子的样子?看看你安宁表弟,虽然才八岁,男工已经像模像样了……”
他暗地里撇撇嘴,学那些男工有什么用?还不如看那些策论有意思,还不如学功夫来的有趣。
话锋一转,皇帝严肃道:“长宁,她以后就是你的暗卫了,你从现在起就是她的主子了。”听到皇帝这样说,跪着的少女不由压低了脑袋。
长宁跳下母皇的膝头,饶有兴趣地绕着少女转了几圈,心想八成又是那个老不死的调教出来的暗卫,煞气都是这般重。这皇宫里又不是什么杀人的地方,天天摆着那么张煞气十足的表情不嫌累吗?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没有名字,请主子赐名。”少女的语调生硬干涩,大概是不常与人交流的缘故。
“我出生在七夕,”长宁摸着下巴想了想,“你就叫七吧。”
十一岁。
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原来瘦瘦小小和长宁差不多的个头,一年之间像是柳枝抽条似的向上猛窜。宫里的膳食比在暗卫营中好很多,七苍白无色的脸颊终于有了点红晕,身子也结实许多,若是单从外表来看,已经像是一个大人了。
他无聊地躺在树杈间,浓密的叶子挡住了日渐强烈的日光,但还是有星星点点从缝隙中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随手折了片树叶,放在嘴边吹着,任思绪茫无边际的飘来荡去。
能从那个死鱼眼中偷得这半日清闲,也算是一种幸福。即使他知道,这幸福不会太久……
忽然身边刮过一阵微风,唇边的叶子打着旋飘落于地,长宁蓦然感觉到身边温度降了几度,连眼皮都懒得睁开,无奈道:“七,我不想回去。”
等了会儿,却是一丝声音也无。空气静静的,只能听到初夏的鸣蝉零星地叫着“知了,知了”。
长宁突然翻身而起,懊恼道:“算了算了,带我去那个死鱼眼那儿吧。哎,我说七,你怎么每次都能找到我?我明明已经找了棵最不起眼的树了。”
正为他撑着伞的七脸上表情僵硬了一下,嘴唇蠕动了几下,干巴巴地吐出一句话:“属下只要找遍所有的树,一定能找到主子的。”
十二岁。
母皇日夜操劳国事,这些年来苍老了许多,可是还是坚持每日来看他。这是连皇太女都得不到的宠爱,母皇却轻易给了他,其实只有他明白,这不过是母皇对父君的愧疚罢了。父君含恨而终,这么多年都没能正名,母皇的苦衷他能理解,情感上却接受不了。
看着眼前母皇斑白的鬓角,不由心中暗叹一声,最近朝中局势紧张,太师和丞相两派的平衡被一个小小的中丞所打破,听说每天上朝两派都争吵不休,事事都对着干,看来母皇也是心烦得很。
“长宁,长宁?想什么呢?”
他微微一笑,也没掩饰,“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常常走神,是长宁的不是。”
“无妨,”皇帝慈爱的摸摸他的发顶,“我的长宁啊,等你及笄后,母皇一定给你最尊贵的地位,最优秀的妻主。”
最优秀的……妻主吗?
十三岁。
七在宫内的身份并不仅仅是暗卫,她还有个更为正式的身份,那就是长宁帝卿的侍卫首领。白天时她还会勉强在人前跟着长宁,可一到了夜晚,暗卫的本能暴露无疑,七常常不知所踪,可长宁却知道,她一定是隐在了某个阴影里正注视着他。
他在睡梦中忽然嗅到了血腥味,虽然是极淡的味道,但还是被他准确的捕捉到了。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下意识地唤了句,“七?”
有物体轻轻落地的声音,血腥味陡然变得浓烈起来,床边传来低沉熟悉的声音,“属下在。”
长宁吃惊得揭被而起,难道那血腥味是从七身上传来的?赶忙扒过如雕塑般跪立的某人,前后左右检查了一圈,果然在背上肩胛处发现了三寸长的伤口一道,不深却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他倒抽一口冷气,虽然学习武功已经好几年了,但是毕竟是个少年,见到流这么多血的伤口还是第一次,不由有点晕眩,声音也紧张地变了声调,“小桃!小桃?!赶紧叫太医来!”
他这边急得手忙脚乱,受伤的那人却一脸淡然平静的样子,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板,“这点小伤,属下自己能处理好,主子不用叫太医了。”
“哈?这叫小伤?”看着七平静却坚定的目光,他终于找回了些神智,稍稍冷静了下来,单不说七的身份隐蔽,暗卫这一层不能被外人知道,只说这深夜之中一个女人出现在他寝宫之中,即使他还未成年,那些风言风语不到明天就会传遍整个宫中,光是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想通了这一层,冷汗早已浸湿了薄薄的寝衣。赶忙唤过被刚叫醒的小桃,拿了些伤药和干净的棉布过来。
七拗不过坚定要亲自为她上药的主子,有些不自在的半褪了衣衫,俯身趴在榻上不言不语。长宁心惊胆战地看着她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大部分年代久远,看来是许久以前的伤口。但是有些鞭痕明显是新得的,还在向外渗着血水。
心疼地抚过这道道伤疤,他咬紧了下唇,怎么还能不明白其中缘由。七是暗卫首领亲自调教出的最得意的弟子,这些年来从未落下对她的训练,这些日子更是变本加厉,若不是考虑到七要贴身保护他,恐怕是要训练整夜的。
上好了药,七低声道了声,“谢主子。”身形一闪就不知道藏到哪个角落去了。
徒然留下指尖微微的药香提醒着他,刚才,并不是个梦。
十四岁。
上元节那天,他带着七偷偷出了宫。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出宫,头一次穿了平民的衣服,看了元宵的花灯,猜了民间的灯谜,也第一次……被女人调戏。
女人口中的污言秽语令他大皱其眉,自小身份尊贵在宫中生活,还从来没有女人敢用这样淫邪的眼神看他,用这样下流的话语调笑于他。长宁表情厌恶,不由拿出了在宫里那副派头,怒道:“滚!”
那女人勃然大怒,猛地挥手就想扇他的脸颊,长宁眼睛都没眨,面前黑影一闪而过,“咔嚓”一声,那女人伸到一半的咸猪手应声而断,哀嚎声几乎是立即响起。
七一身金线黑衣,眼神冷漠无波地看着那女人,只静静地立在那里,浑身就不由自主地散发出煞气。女人一看来人不好惹,拖着条断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回到宫中,母皇不出意外地在殿中等他,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七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垂首道:“七保护主子不力,请皇上责罚。”
皇帝皱皱眉,“自己去暗房受罚。”七行礼起身,退出殿外,从始至终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好像那将要受罚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母皇,是长宁自己想出宫的,七她是听我的,你干嘛要责罚她?”他赶忙上前解释缘由。
“果然是个傲气的……”皇帝喃喃自语道,又转向长宁,表情意味深长,“这御下之术,长宁,你还不懂……”
穿过暗房阴冷潮湿的通道,长宁心下一沉,不敢想象七就在里面受罚。看到七的时候,她正脸色苍白的躺在暗房中,身上的伤口不断渗着血,表情却还是平静淡然。
指尖抚上七的脸颊,冰凉的温度让她睫毛闪动了下,却不躲不避,“七,你知道的吧,出宫去会被母皇责罚。”他微微一笑,声音近乎呓语。
“你明明知道会被责罚,却还是让我出宫了,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沉默,难耐的沉默。
许久,七才张开干裂苍白的唇,声音沙哑,“主子的命令,属下不敢不从。”
十五岁。
及笄宴上。他与定国侯世女一见钟情。
定国侯一生戎马,清贫为官多年,虽身居爵位却深居简从。世女身着布衣,却掩不住玉质天成,那份洒脱爽朗的气质,在一众锦衣华服的贵女中一下吸引住了他的视线。
此后,他与世女频频私会,皇帝也颇为看好这门婚事,对于他们俩也就视而不见。
春花秋月,风月情浓,正是年轻人缠绵悱恻的情思。世女瞥见那道黑影,微微有些不悦的蹙起眉,“宁儿,能不能让七侍卫跟得远点儿?这样近的距离,我倒是无所谓,只是要顾忌你不是吗?”
安宁被七盯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本想说自己无所谓,转念一想却怕小心眼的情人吃醋,回首对那黑影低声道:“七,你以后还是跟在暗处吧。”
等了许久,才听到微不可听的一声“嗯”。最近这段日子,七的话越来越少,虽然还同以往一样对他讲的笑话无动于衷,但他明显能感受到她心情的抑郁。无奈的摇摇头,七虽然一直跟着他,他却无暇与她细谈,只能看着七日渐的消瘦,日渐的阴郁。
世女不满他的失神,霸道的搂过他的纤腰,俯身衔住他因惊讶而微张的红唇,唇瓣相接的刹那,他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眼……于是没有发现,树叶后那双冷漠无情的眼睛,骤然泛起汹涌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