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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七 ...

  •   他们回到松桥里的时候是一天里院子最热闹的时候,但明奕把所有窗户的关紧,把空调打开,于是夏天被锁在屋外,一切好像又陷进寂静里了。这一整天各种人和事情起起伏伏像坐过山车,但至少止云的部分是让他放松的。他对着餐桌发了一会呆,等室温逐渐冷下来。

      苏衡把包丢进书房,在门口转头看他一眼,说:“你别对着空调吹了。”

      明奕慢吞吞去换衣服换鞋洗手,苏衡叫他:“有新的杂志,你要不要看?”

      明奕在浴室里应了一声“要”,然后听见苏衡把书放到桌上。于是他出来坐回去看苏衡带回来的《古典》。然后他才迟钝地发现这毫无帮助,只能让他重新神经紧张:《古典》每期都有“一月看点”的月历,他手上这期是七月底将印刷的八月号,赫然已经写上了“爱乐乐团音乐会——瞿婧小提琴独奏”的字样。

      他瞪着它看,那两行字如此刺眼,他简直想立即把杂志合上丢进茶几下的杂物筐里。他突然间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第二次走神了。他决定归咎于从今天到明天这过于漫长的四十八小时,而那七月天尤其让人无法集中注意力。他伸手揉自己的发酸的眼角,然后到太阳穴,把发根里剩下的一点汗抹开。

      苏衡搬了一堆杂物从书房出来,明奕问:“怎么了?”

      他说:“就把旧报纸扔了腾点地方。你不看杂志了?”

      明奕半天才说:“看了也没用。爱乐的各种稿子都发出去了。还是我自己过的稿。”

      “瞿婧怎么说?”

      明奕吁口气才跟他讲在瞿婧家里的种种,欠打理的房子,消失不见的亲人,她可怕的沉默更可怕的崩溃。“我还在想她是真的那么绷得住,还是她根本就不在乎。但今天她真是——人再坚强也是有限度的。她还说她如果不能拉琴就没有做别的事情可做了。她只愿意干这个也只会干这个。”

      苏衡说:“她只是一时半会这么想而已。”他好像可以有一千种意指,明奕觉得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没再说下去了。

      “所以呢?”明奕问。

      “而且她需要有别的事情,”苏衡说。

      他事后回想起来,那句话大概就是这晚上擦枪走火的一刻。明奕从杂志上抬头看他:“什么?”

      “她需要有别的事情可做。她不能陷在这里面,如果她真的不能拉,她不能让这个毁了她。”
      明奕说:“什么叫毁了她?”

      “我听过至少三个故事了。大夫说还没事的时候,不顾好坏逼着演出;等到确诊了,大夫说一辈子好不了,那就提前解约。”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去看合同里有没有这一条?合约都是钱换的,人要是翻脸那比什么都快。”
      他也许是对的,也许不是。明奕转头看苏衡,苏衡站在茶几边把书房里清扫出的旧报纸一份一份叠起来堆好,就像表演一首反复训练永不出错的练习曲,这感觉似曾相识,他恨这永无纰漏的镇静,比太阳天更刺伤他的神经。他脱口而出的是:

      “你就忍不住不说这些。我就不知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苏衡转过身来。“你别跟我说你不相信。你自己知道这里面有多难看。不是我说的难听。”

      “从什么时候起这也是你的问题了?这跟你说得好听难听有什么关系——别把什么都变成你的问题。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关于你的。”

      苏衡的表情彻底凝固。“是你在逼你自己,”他猛然说,“不是我在逼你。”

      他的话是从喉咙里咬出来的;即便就这样两句也足够了。他们都被那一瞬间的碰撞甩进沉默里。半晌后明奕说:“我们居然又回到这种没意义的对话里了。别人在家里担心下半辈子,我们在这里说些什么。”

      可是苏衡没放过他。已经过去好久,明奕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固执和锋利——苏衡从来不是轻易饶人的类型,他既然傻到开始这无意义的对话,又怎么能想象苏衡会放过他。

      苏衡说:“算了吧。你可以想她好,你可以替她着想,但别让别人的痛苦在把你搞昏了。旁观者的卑鄙在于你以为你知道别人的一切,可事实上你永远无法体会他人的痛苦——一个人无法体会他人的痛苦。所以你就别把你自我感觉良好的那套用在我身上。”

      明奕笑了半声。“你这犬儒主义什么时候能好点?”

      “犬儒主义,”苏衡不为所动地重复。

      “我说的不是么?你又有什么痛苦?你站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明奕抽开身去,往客厅里没有目的地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他最后说:“你根本就不是彻底恨这个。你根本就不是不在乎,哪怕你装得很像。你究竟有什么必要——”

      他的话断在中间:苏衡松开他撑在身后桌子上的手,向前迈了一步。

      明奕丝毫不能动了。

      苏衡说:“我不恨这个。我也不是不在乎。我知道我在乎什么。”

      明奕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这样一句回答。他们的脸紧挨着,他们的额头快要靠到一起了,他想闭上眼睛,他感觉脆弱疲倦,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是什么时候了。明奕再开口时声音跟着哑了:“是我太累了。我没意识到我这么怕这件事。明天去医院吧,我不想吵。”

      苏衡低声接下去:“有时候传染情绪不见得对人有好处。我又开始让以前的事情影响我了。你也是。”

      苏衡转过身去开了厨房的灯。他看他一眼,然后说:“吃饭吧。”

      入夜以后空气里的燥热逐渐散去。这城市日夜分明,即使在盛夏,晚上也是冷的。苏衡早早躺下了,凑在床头灯下看书。他们那是一张几十岁高龄的棕红木床,挤在窗台和衣柜之间的狭窄区域,床垫硬得如同木板,但上面垫了几层棉被,居然比软床更舒服。床头灯则是个光溜溜蓝色塑料的宜家货,下面是一个螺丝的夹子,正好夹在床头板之间。

      明奕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苏衡把书放到窗台上,坐起身来看他。“我关灯了?”苏衡说。

      明奕嗯了一声。苏衡关了开关。但随即他爬到床上去,摸索到他的手,小臂和手肘。苏衡把把手放到明奕的颈窝,他的手心发热,手背是冷的。他先碰到他的鼻尖,脸颊上有没擦干的水迹,柔软的耳垂,被欲`望牵动的喉结,滚烫的胸口。

      他有小小的内疚,于是说:“是我开的头。”

      苏衡说:“让它算了吧。”

      明奕突然说:“我们有太多吵架的经验了。和好的经验一点都没有。”

      苏衡愣了愣。然后他说:“有的话我没必要——有的话不是我想说的意思。”

      “你总不能永远在想以前的事情,”明奕低声说,“你总要偶尔相信一回。而且这不会错的。”

      “我知道。”苏衡双手放在他肩膀上,亲他的额角。

      他觉得那亲吻无比温柔甜美,安抚他连日的紧绷,直到他回过神来,忍不住说:“你现在又知道了?”

      苏衡推他的肩膀想把他按到枕头上。明奕叫:“不带这样作弊的!”

      苏衡低低笑了一声。他抽开身,隔着一点距离看着他。夜里光线让人全身发白发亮,只有头发和脖颈下的阴影部分是铅黑色的。

      苏衡说:“睡觉吧。明天要早起床。”

      明奕呆呆看着他,窗帘在动,月光下那灰白的脸和漆黑背景之间的界限好似水波一样在摇晃,仿佛可以用一只手触摸和搅动。苏衡又说了一声上扬的“嗯?”。明奕用手心摩挲他的脸颊和颧骨,看着他闭上眼睛,睫毛颤动,于是他靠近他的脸,先佯作纯洁地扫过嘴角,再吻他的上唇。

      一个长吻后明奕才说:“明天要早起床。”

      苏衡侧过头笑:“这算不算是和好的经验之一?”

      卧室门窗都敞开着,夜里的对流风吹得人手脚微凉。明奕用被单把自己裹起来的时候想,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磨合成真得像橱柜里两只完全一样的勺子那般;他们会永远吵下去。而且他其实不想成为两只完全一样的勺子。所以,重要的是学会和好。晚风柔和,床铺温暖,他伸手摸到身边人横到床中间来的手臂,听见他的呼吸声。

      他突然又想起来最后一件事:“明天要几点起?”

      苏衡头埋在枕头里,闷声说:“五点半。我上闹钟了。”

      “……这么早?用不用啊?”

      “你以为几点起能行。总医院人那么多。”

      陆明奕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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