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民国》假冒的水晶瓶

9、第 9 章

　　马路天使，木璃

　　军车直达上海英租界的两层洋房外，将她丢了出来，如丢一快破旧的抹布。
　　她落魄地站在一扇高大的黑色铁雕花大门前面，踟蹰不前。这是珍妮住的地方？透过栏杆，向里面望，一座气派豪华的庭院，绿茵茵的草坪，小天使喷水池，围着木槿香花的白墙红瓦洋楼，停在车库里的奥斯汀小轿车。
　　她犹豫要不要按门铃时，大铁门自己打开了，一位白衫黑裤的老妈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见着她便楞了半晌，摸着她的狗啃般的短发，又摸了摸她乌青一片一片，还遍布很多的针孔的手臂，目光触碰脸上伤疤时，像被烫着般，缩了回去。她含着一眶泪，问:“究竟怎么了？我听三少的副官说小姐生了重病。可……一定在哪儿，遭了不少罪。”
　　这温柔的话语让她想起了娘亲，扑到老妈子的怀里哭了起来。老妈子动容地搂着她，道：“可怜的囡囡，快别说了，回房阿姆给你烧碗生姜红糖茶驱驱这一身的寒气。”
　　她擦干泪水，与老妈子一同步入了大厅，唱片机里传来听见嘈嘈的音乐声，凝神细听，是巴赫的未完曲“最后一天”，她莫名其妙的心里一紧。抬眼看时，先看见一套又大又软的皮沙发，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肩并肩，头碰头地坐在一起翻看Vogue杂志，见她来，齐站了起来，一个掸了掸沙发，放上个靠枕，另一个赶紧沏新茶。
　　她并没有坐下来，而是拿起杂志翻了翻，封面是一位养眼的东方女子，穿着圣洁的白纱，手捧花束，眼睛迷离地凝视远方，黑白色的基调，俨然一副意味深长的水墨丹青。内页里用粗体写着：Cecil Beaton专赴中国为唐夫人拍摄婚礼照片。下面细字详细描写了中国大军阀唐佑冠和妻子是如何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唐三少为了一尝妻子的夙愿，以皇室风格重办婚礼，并特邀Cecil Beaton为她拍摄婚纱照。现在的唐夫人是全世界都羡慕的东方女性，她有个英俊帅气又正走向中国权利顶峰的丈夫，不止在国内，巴黎、米兰、纽约的名利场也都要卖唐夫人的面子，就连coco chanel都亲自为她试衣。
　　骗子，这个时代的宠儿原本是她。她将杂志揉成一团，用力砸向墙角立着的一座木制的大摆钟，大笨钟咚地发出一声响，她头也不回，走进卧房，很漂亮的公主床，对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梳妆台前落着瓶amoor amoor香水，她抚着剔透的香水瓶，口中喃喃梦呓道：“amoor，amoor，爱过你，爱过你。”
　　阿姆悄然进来，将茶搁在茶几上，信手打开窗户，微风已凉，水蓝色的窗帘乍然拂过妆台，凝镜而望，那条触目惊心的瘢痕，蜿蜒爬满左半边的脸，盘踞着她的整颗心。手微微颤抖，无垠亦无涯的悲凉绝望涌上心头，脑海里爱恨恢恢乱成一团。蓦然想起前世的父亲明净的话语：一日，一岁，一甲子，一辈子，人的烦恼就12个字：放不下，想不开，看不透，忘不了。
　　该断了，她将香水瓶抛入窗外，继而旋身打开衣橱，将里面里的华服都搬了起来，吩咐阿姆道：“通知几个我常往来的好姊妹，看看有什么要的，就贱卖给他们。”
　　阿姆惊讶道：“珍妮小姐，你这是……”
　　她停下动作，拥着华服，萧寂地坐在床边，绝然道：“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说罢，静静望着天花板，良久，阿姆担忧地唤她：“珍妮小姐？”
　　她回眸，扯着嘴角，笑了笑，道：“阿姆，以后不要叫我珍妮了，叫我的中国名字，木璃。”
　　“可是，珍妮……木璃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啊？”阿姆边说着，边将她拿出来的衣服又放了回去。
　　木璃帮按住她说：“阿姆，我赖以生存的美貌已经毁了，没人会再会到这销魂窟来了。这么大的宅子和你们，我也快要供不起了。还不如趁着有几个钱时，大家好聚好散。”
　　阿姆惊愣在那里，小丫头躲在门外，哭哭啼啼。木璃自顾自地收拾起来，花了大半月的时间，总算将七七八八的事全办完善了。这个珍妮，平日里，奢侈惯了，吃穿用度皆是上海滩上最上乘的东西，来了几个月，一点积蓄也没有，那些看似名贵的首饰多半都是大兴的，假的。房子里的家具也是只付了头款，谁人知晓这座别致的洋房竟是个空壳子。
　　木璃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阿姆，“里面是一些面额不大的银票，却保您老衣食无忧，您收着吧。”
　　阿姆推剧一番后，哭着收了。她又将两个信封分别给了两个小丫头，说了些鼓励她们的话。她们家境本就贫贱，所能靠的不过是自己在她这儿打工赚些微薄的月俸。她既然有能力，何不让这些可怜的女孩子舒服过日子？
　　阿姆背着包袱，转头依依不舍道：“可是，小姐你呢？”
　　“不用为我担心”木璃淡然一笑，答之：“我的大学老师曾今在我们毕业时告诫我们：记得展现你的头脑，而不是脸蛋。”
　　她拎起身边的皮箱，落寞地往花园大门外走出去，萧瑟的身影拉得老长，几分钟前，阿姆离开了，两个小丫头也离开了，几月前，爹娘离开了，唐佑冠也离开了。她突然发现生命中好多不可或缺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但前方的道路，还很远，她可能还会哭，却一定要走下去，一定不能停。

　　一开始，她把生活想得太简单，可那是一个黄天未立,苍天死的时代，崇拜糜烂和堕落，有权有势的人们肆无忌惮的忘乎所以，穷苦人家走投无路的苟延残喘。
　　她没有任何的野心，什么工作都愿做，但因为长得难看，大商行不要她，外国餐厅也不请她。可这有什么关系，她是遇土则生，遇光则开的卷柏。她开始在下支角寻最粗贱的活，去河里挖螺丝，去江边捉螃蟹，在马路上卖香烟，去弄堂里刷马桶，甚至帮人粉刷房子，做泥瓦匠……
　　打了几个月零工，阿姆又来找她，说戚公馆要几个女佣，戚老爷子从品口镇镇长卸任之后，举家搬到了上海，开办了航运公司和纱厂。在上海很有地位，对下人也毫不吝啬，包吃包住，每月还有1块大洋的工钱，问她愿不愿意干。
　　她连忙点头，本来就只想随便找一个糊口的工作，过一辈子，能有钱负得起房租就行，她完全没有任何意见。

　　戚家的总管事徐妈是阿姆的远房亲戚，她领着木璃进了戚家后门。木璃正忙着铺被褥，两个小姑娘手挽手，嗑着瓜子走了进来。看到徐妈和她，忙将瓜子藏在口袋中，肃容向徐妈施礼。徐妈一抬手指着其中模样秀秀趫趫的道：“她叫凤英，是伺候大公子和小小姐的。”又指着张着一大饼脸的道：“她叫招弟，是伺候二公子和二太太的。”最后才介绍木璃：“这是新来的，多教着点她。”说完，扬长而去。
　　三位姑娘边含笑点头，边俯身相送。
　　徐妈走后，凤英和招弟又围坐在桌前嗑起瓜子。木璃略略打量了四周，这里虽小，却很干净，比她以前住的十六铺那漏风漏雨的棚户强多了。她满心欢喜，总算有了住的地方。

　　因她的相貌丑陋，分到洗碗劈柴的粗活。到上海的这些时日，这双手早就不会再十指芊芊、葱白如玉了。冻疮上长冻疮，肿得跟胡萝卜似的。烂了还要下水，淌着血浓的水，洗出来的碗，真不知道，那些戚家人为什么不拉肚子。
　　平时着汗泽斑斑的估衣，还带着股馊味，她自己闻惯了，没觉得什么，戚家的伙计都避着她，招弟更是每晚都对她冷言冷语，指桑骂槐。唯有凤英，她是一众丫鬟中相貌最出众的，脾气也是活泼可爱，从不嫌弃她，刚开始，她总是完不了洗碗任务，也是多亏了凤英伸手帮忙。
　　午夜梦回时，她也拥着破棉絮，越来越念到唐家的好。想来，以前唐府，她也是吃穿不愁的小姐命，寻常日子连针线都少碰，怎知上海滩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打工的人命贱似狗。可这有什么用，再也回不去了。开败的花，来年一定再次绽放，可连根拔起的花儿，这有腐烂的份。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腊月送瑞雪。今年的节日也喜欢凑热闹般，扎堆连在一起。戚公馆的舞会一场接着一场。戚家的两个公子和三小姐，几乎沉浸在一场场醉生梦死中了。除了一个人，戚家的大公子，戚老爷二姨太生的唯一的孩子。他总在灯火阑珊中，轻步来到书房，打开案头的台灯，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他的工作中。
　　凤英也不厌其烦地跟木璃讲述这位大公子戚宣怀的点点滴滴，说他是怎样的宏材大略，怎样的气度不凡。只是大公子的夫人不惜福，生了小小姐后，跟家里的长工跑了。后来长工花光了她的钱，又把她送回来，大公子不但不责怪她，反而还愿意继续收留她，只是她自己过意不去了，跑到杭州的慈云庙里去做了尼姑。
　　小姑娘一脸高山仰止的膜拜叽里呱啦讲个不停，她只管微微笑着细听，有凤英这么个朋友，日子虽苦，她也感到一丝活气。
　　两人说了大半晌，招弟不耐烦地打断道：“你们还让不让人睡了，明日二少奶奶家要来人，我可有的要忙的。”
　　凤英不好意思地看着木璃道：“咱们改天再聊吧。”
　　木璃点头脱了鞋子上床。
　　床上的招弟将被子一盖，翻身睡去。

　　次日一早，木璃劈完柴，被徐妈拉进厨房，一阵浓浓的食材香气重雾般地弥漫过来，50来岁，容貌沉稳，眼神儿亮堂的主厨阿基师站在热火朝天的厨房内，对着众弟子指挥若定，那架势有一夫当关的煞气。
　　徐妈对他道：“上次，你说你这儿缺人，我暂时让木璃给你搭把手。”
　　阿基师点头称好，遂又转头对木璃反复唠叨了很多要注意的地方，“老爷是北方人，喜好吃辣，二姨太是正宗上海人，喜欢浓油赤酱。大公子人好，对吃一点也不计较，小小姐喜欢吃甜食。二公子嘴刁，爱吃生猛海鲜，二少奶奶不爱吃东西，只爱喝洋酒。四公子，洋派，不吃中餐，二姨太专门请了个西餐师傅做给他吃。你可要记住了，三小姐虽然嫁了出去，却常回家吃饭……”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木璃向阿基师要来纸墨，阿基师惊讶木璃识字，低头却看见纸头上密匝匝的简体字，不由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