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王记（一）》霖

5、第四章

　　夜色中，我坐在隐基底附近的一个山洞洞口。跟随我的人在山洞中休息。我守末更——孤寂无月的时候，很符合我的心境。
　　我裹紧衣袍，抵御夜晚的冷风，柔软的布料带来温暖，也带来他的气息，就像在他怀里。
　　我想他。
　　无边的野风从死海吹来，洞穴左侧是有一个瀑布的绿洲。这里被叫做野羊石。我原以为这是个好的藏身处所，但现在显然不够好。
　　几乎一年了，扫罗持续追杀我，我好几次差点被抓。
　　昨天，我和另外几个人隐伏在洞穴深处，扫罗的军队经过洞口停下来。我听见士兵在绿洲戏水打闹的声音。有人遮住洞口的光，脱下外袍坐在洞口边的石块上。
　　就他的身材和粗枝大叶的动作——他把外袍朝洞里甩了有十尺远。我知道他是谁。
　　扫罗王本人。
　　这应该是担忧的时候，我想的却不是怎么逃脱，而是怎么接近扫罗的营地。
　　约拿单总会跟着扫罗出兵，也许他来了。
　　我太想见他。
　　昨晚我瞒着其他人去扫罗的营地边窥探。
　　士兵守夜巡逻，燃烧着的火把，是我那么熟悉的画面。
　　我看到扫罗紫色营帐旁有一座暗红色的营帐。
　　约拿单来了！
　　“你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有人从身后拉住我，是约押。
　　“你跟来了？”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跟了我这么久我都没发觉。
　　“自从扫罗出现后，你就不对劲了。……你是不是想见什么人？”
　　他突然沉默，轻声抽出剑。我闪在一旁。
　　有人往这里来。
　　扫罗的军营里没动静，这个人应该是私自外出。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约拿单。
　　会是他吗？他来找我？
　　草丛中响起声音，他再过来就会发现我们。
　　约押低喝一声，持剑冲过去。
　　我来不及叫他住手。
　　草丛中传来打斗声，接着听到约押一声□□。
　　我冲过去，阻止他们伤害对方。
　　以坦坐在地上吃惊的看着我，约押倒在他身边，被打晕了。
　　“你的朋友力气还真大，差点捏碎我的手。”
　　不是他，我失望地叹气。
　　“他被监视得很紧，只好我来为他传信。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别再接近营地了。”
　　“约拿单说了什么？”
　　“他让我告诉你扫罗王打算明天搜山。叫你找个好的藏身处，或者连夜逃走。”
　　我低头沉思，隐基底的确不够理想，要尽快找另一个栖身之所。我是个逃脱要犯，边缘人。别人可以和我交朋友，也可以出卖我。到处流遄，疲于奔命，免不了还是要命丧刀下。实际上，我必须换一种方式应付扫罗的追捕。
　　“他还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去投靠迦特王亚吉。”
　　“什么？”我惊叫。“他让我去非利士人那里？”
　　这是去送死啊！
　　以坦笑了。“我也不得不说他从小想的就和别人不同。这个计划不管扫罗王还是亚吉都想不到——你可以向亚吉投诚，不必去迦特，只要呆在边境的犹大山地和他联络。这样可以同时骗过扫罗和非利士人。而且……有谁比你更熟悉犹大山地呢？”
　　的确，我从小在那里牧羊长大。那里有我的朋友和族人。他们是支持我的。
　　这样可以在非利士人支持下面对扫罗，又可以用犹大族的势力向非利士人施压。
　　“他这样帮我，不是……在对他父王不利吗？”
　　以坦耸耸肩。“在这个时候，我看他心里想的只是如何保护你。”
　　保护我……
　　山坡下的营地响起一阵号角，然后有几队士兵在集结。
　　以坦脸色变了。“我离开的事被发现了，大卫，我要马上回去，你自己小心。”
　　他匆匆往回走，离去前又停了一下。
　　“大卫，还有…”他看着我，背着月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爱你如昔。”
　　约拿单。
　　约拿单…
　　约拿单……
　　我也爱你。
　　东边的天空渐露曙光，海上一片迷雾。
　　同伴陆续走出洞外去瀑布边梳洗。
　　“约押！”
　　约押抬头看我，脸色疲惫。
　　我猜他在想以坦，自从扫罗的军队离开后他就闷闷不乐。
　　“我们要去非利士人那里，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去投靠迦特王亚吉。”
　　他瞪了我整整一分钟，接着摇头耸肩的向池边走去。
　　“怎么了？约押，你在生我的气吗？”
　　他没回答，和其他人一起在水瀑梳洗。
　　“你决定吧，我们跟你走。”
　　比拿雅回答我，他很少说话，但绝对服从。他说是因为我救了他的命。
　　但我不记得曾救过他。
　　他升起火烤麦饼，准备午餐。他曾当过士兵，加入时被约押盘问了很久。
　　“比拿雅，吃完以后找几个人准备好干粮，我们去犹大。”
　　他点点头，默默的做手边的事。
　　“为什么一定要去犹大？”约押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笑了，他压着脾气又忍不住发出来的样子很有趣。
　　虽然我们年纪一样大，不过他是我外甥。
　　又想起矮小的姐姐踮起脚拍着比自己高很多的儿子的头说：“约押，乖乖听舅舅的话。”那时她微笑着，约押的脸窘得通红，多温馨的家。
　　因为收留我，姐姐和她夫家所有人都被扫罗杀了。
　　“约押，我们这样做可以两边通吃，同时骗过扫罗和亚吉。我们回犹大。”
　　他瞪着我。“昨天你要是杀了扫罗，今天我们就不用想什么计谋了。”
　　我的脸突然热起来，各种情绪在心中涌动。
　　我恨扫罗！
　　我爱约拿单！
　　“我……如何能杀他？”
　　“可是他就坐在那里！如果你可以割下他衣袍的一角，你当然能割断他的咽喉！”
　　“我不是那个意思，约押……可是杀了他，我有罪。”
　　我和约拿单立约。
　　我不能用立约的匕首割断他父亲的咽喉。
　　“杀死凶手是犯罪吗？救以色列脱离暴君之手是犯罪吗？他的家族罪更重……”
　　“约押！住口！扫罗是扫罗——”
　　我怒吼。
　　我看到他眼中的惊讶，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发脾气。
　　“除了扫罗呢？他的家族里有一个人你不愿伤害是吗？”
　　约押露出嘲讽的微笑。
　　“可我听到传言，你的爱妻米甲——爱妻？真是好女儿啊！你才离开三个月，她就为了父亲的权势，勾搭上大贵族帕铁……”
　　“现在她正和别的男人筹备婚礼，准备在她哥哥约拿单迎娶便雅悯族公主时一起举行婚礼！”
　　头脑中嗡嗡做响，我扶住岩石才能支持自己。
　　他要结婚！
　　他要结婚！
　　他要娶一个妻子，他的微笑，他的怀抱会属于另一个人！
　　约拿单，约拿单……
　　我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手紧攀着岩石，碎石划破了手指，鲜血淋淋。
　　“大卫，大卫……”
　　我看到约押和比拿雅关心的面孔，他们的脸在一片水雾中模糊。
　　
　　亚吉和我结盟，给了我洗革拉城。
　　我在城内训练军队，为了防御扫罗和南方的亚马力人。
　　比拿雅去基比亚打探扫罗的动静。一个月后，他回来了。
　　“扫罗正和非利士人争夺密抹。现在我们只要专心对付亚马力人。”
　　他带回来的消息无疑是振奋人心的。
　　晚上我单独见他，只有约押在旁边。
　　“基比亚几天前设了关卡，没有扫罗亲手写的通行证无法通过。你见了扫罗吗？”
　　我不曾怀疑他，但是这次，他的行动太不合理。
　　“不。”他微笑。“我见了约拿单。”
　　我的手不由颤抖，水杯摔落在地上。
　　我用了两年时间想忘记他。
　　但一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我……
　　约押不解得看着我。
　　“大卫，你怎么了？脸色苍白……”
　　“出去，约押。”
　　他瞪着我，不敢相信。“可是……”
　　“出去！”
　　他走了，气冲冲的离开。
　　比拿雅又笑了，他站起来，手中挥出一线银光。
　　我没有躲，一把匕首钉在我面前的桌上。
　　属于我，也属于约拿单。
　　“连我都以为你把他忘了，你好像还记得有一个约拿单。”
　　“你到底是谁？”
　　“比拿雅，雅比人。曾经是扫罗的士兵，我顶撞扫罗，差点被杀死。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
　　“约拿单救了我，为了让我跟在你身边保护你。这三年来我从没疏离职守，你很清楚。我可是个好士兵啊。”
　　“他是为了你才救我的，大卫。”
　　我握紧双手，心中一片混乱。我原以为他已经忘了我……
　　“他爱你如昔，而你……”
　　“他的妻子呢？”
　　“我以为扫罗放出的消息你不会信。便雅悯族何时有一个公主？”
　　我看到他苦笑，他的眼里有种破碎的失落。
　　以坦也是！
　　“比拿雅，你对他……”
　　“大卫！”他打断我的话。“我和以坦一样，我知道。”
　　我觉得自己不如他和以坦。
　　我没有坚信约拿单的勇气。
　　
　　再一次大败亚马力人，为了庆祝胜利，我在城中举行酒宴。
　　约押带来一个女人，好像是他的情人。
　　她有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眼睛也是黑色，很像约拿单。
　　她叫以莲。
　　宴会上她就坐在约押旁边。
　　我不想看她又忍不住看她。
　　看着她我就想起约拿单同样如同黑夜般深沉美丽的双眼和柔和的长发。
　　回忆起他的气息。
　　我用酒麻痹自己，我醉了。
　　我步伐不稳地走向房间，眼前的景象在晃动。有时我会看到以前和约拿单在一起的情景。他在宫殿的阶梯上看见米甲抱住我，背过身去。
　　我想拉住他，想拥他入怀。
　　不要离开我，约拿单，不要离开我。
　　迷幻中的他突然变成现实，背对着我，长发在风中飞扬。
　　我搂住他的腰，吻他的发际，呼吸他发间的清香。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感受他的体温。
　　“约拿单……”我轻声□□。
　　一股力道推开我，我倒在地上。
　　我清醒了些。
　　眼前的人是以莲。
　　她冷冷地看着我，眼中却是泪水。
　　“你把我当成谁了？”
　　她突然扑入我怀中。
　　“大卫！别把我当别人的替身。如果你要我，我……”
　　我推开她，扶住墙站起来。
　　“回约押那里去！”
　　“我……”
　　“你回去！”
　　她走了，走廊上空无一人。
　　我坐在地上，唱起歌。
　　我不寂寞，神在此。
　　赐我力量，为我歌唱。
　　虽然我走过死亡之谷……
　　我想象他如那晚一样坐在我身边。
　　他熟睡的面容沉静美丽。
　　我听到他在我的歌声中轻声说话。
　　“大卫，……我爱你。”
　　我也爱你，一样爱你。
　　有谁……能代替你？
　　我的心中空无一人。
　　
　　扫罗在密抹败给了非利士人，被迫在耶斯列和非利士王作战。
　　以色列局势混乱，南方几个部族另立扫罗的三子伊施波设为王。
　　约拿单没有消息，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离开了以色列，更多人说他被伊施波设软禁了。
　　哪一种说法都让我展转难眠。
　　我的精神很差比拿雅偶尔会安慰我，可是他也很憔悴。他在洗革拉没呆多久又走了，我知道他去找约拿单。
　　我也想去，但约押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还有军队和整座城的民众，我不能丢下他们。
　　扫罗一再失败，非利士人侵入以色列腹地。
　　我派约押去抵制亚吉的军队。
　　我和亚吉结盟不是让他统治以色列。也许现在要考虑和扫罗联手对付非利士人。
　　我在城门上观望北面，等待约押的士兵从战场上带回消息。
　　来的是约押。
　　他风尘仆仆，脸孔苍白消瘦。
　　“我们赢了。”他没有笑容。“我到了基比亚城……以坦死了。”
　　“城里的人说伊施波设追杀约拿单，以坦被他的人杀了……”
　　他靠在我肩头痛哭。
　　“我连他的尸首都没找到……要我怎么相信他死了？”
　　以坦死了！
　　约拿单，他平安吗？
　　我不敢去想。以坦一直在他身边，不会离开他。我甚至可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为了保护约拿单。
　　阳光灿烂，我却觉得很冷。
　　入骨的冰冷。
　　北边有一个人急驰而来。
　　是个亚马力人。
　　“我在门口刺死他！”一个士兵往城门走去。我挥手阻止士兵们的骚动。他是从北边来，不是南边。
　　这个人是从以色列军营里逃出来的。
　　“我在耶斯列山上杀死了扫罗王！这是他的王冠！”
　　他在笑，兴奋不已，我的士兵们也在欢呼。
　　我不说话，叹了口气。扫罗，我不杀你，你却死在自己士兵手上。
　　“还有约拿单……”
　　他的话让我停止呼吸。
　　“不……”我只能轻喊出声，更多的欢呼压住了我的声音。
　　“扫罗死了！他的继承人也死了！”
　　“大卫！”约押扶住我。
　　那个亚马力人继续说着。“我本来也想杀了他，但是——他弟弟伊施波设先动手。他在他酒里下毒。毒不是我下的，就不算我的功劳吧！”他大笑起来。
　　我看着他，他的笑脸扭曲的像个恶魔，他的笑声可狰的像一条蛇围在我耳边，只激起我的仇恨！
　　仇恨！
　　“约押，杀了他！”
　　“可是他杀了扫罗……”
　　“杀了他！杀了他！”
　　我大叫着，抽出长剑向那个亚马力人砍下。
　　我看到他惊恐的脸染上鲜血。
　　那鲜血也染了我一身。
　　我眼前的一切都成了空白。
　　没有鲜血，没有士兵。
　　耳中听不到一点声音。
　　约拿单。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的身体往下坠落，有人抱住了我。
　　“他死了。”那个人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
　　是比拿雅……他回来了……
　　我蜷缩在他怀里，很冷。他的怀抱也很冷。
　　“他死了。”我轻声重复。
　　我靠在他肩上，终于放声大哭。
　　一个月之后，犹大的长老立我为王。
　　祭典上，约押站在我身边。
　　“我想念以坦。”他对我说。
　　“……我想念约拿单。”我轻声说。
　　他惊异地看着我。
　　约拿单已死。
　　扫罗已死。
　　以坦已死。
　　米甲和比拿雅都走了。
　　再没有人知道我失去的一切。我的心也死了。
　　约拿单，现在我必须用一生去忘记你，也用一生去记得你。